大秦帝国之二-国命纵横上-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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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忒般作怪?这象弟兄么?”苏厉面红耳赤,先自急了起来。苏代却默默的低着头没有说话。 苏秦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又微微一笑:“三弟四弟毋怪,自当初困顿归来,为兄明白了一个道理:人须自立,不可将任何外助看作理所当然,包括骨肉亲情。嫂不为炊,妻不下机,皆因我以家财出游,而与家无益。苏家本商人,利害所至,自当计较,我如何能以空泛大义求之于人?三弟四弟愿助我一臂之力,为兄自当感谢了。” 苏厉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只呆呆的看着须发灰白杂乱的哥哥,仿佛突然间不认识这位兄长了。苏代却轻轻叹息一声:“二哥,人间情义还是有的。自你独处草庐,大嫂害怕大哥责骂,从不敢提你,蔫得霜打了一般。二嫂呢,更不用说了,每年交冬,她都要到这片荒田站几个晚上,却从来不敢走近茅屋……” 三兄弟一阵沉默,苏秦笑道:“三弟四弟,顾不得许多了,我总归还会回来的。” “成败寻常事,家人总归亲。”苏代喃喃吟诵了一句。 “家人或可亲,成败岂寻常?”苏秦认真的回了一句。 苏厉却先“噗嗤”笑了,向苏秦顽皮的做了一个鬼脸,三兄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暮色时分,苏秦对着草庐深深一拜,举起那盏油灯对正了屋顶垂下的长长茅草。刹那之间,火苗腾起,整个茅屋顿时淹没在熊熊烈焰之中!苏秦一阵大笑,揹起一个青布包袱,拿着那支青檀木棒,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奇怪的是,大黄竟然始终没有叫一声,只是默默的跟着苏秦。 官道路口,苏代苏厉守着一辆单马轺车正在等候。月光下遥见苏秦身影,苏代便迎了上来,接过苏秦的包袱与木棒,利落的放到车身暗箱里:“二哥,带了一百金,在这个暗箱。衣服未及准备,遇见大市买吧。” 苏秦点点头没有说话,却蹲下身子抱住了大黄的脖子,良久没有抬头。大黄伸出长长的舌头,不断舔着苏秦的脸颊,喉咙发出低沉的呜呜声……终于,苏秦站了起来,拍了拍苏代苏厉的肩膀,接过马鞭缰绳便跳上了轺车,“啪!”的一个响鞭,便辚辚去了。 “汪!汪汪!”大黄叫了起来,声音竟是从未有过的谙哑。 将近庄外,苏秦不禁张望了一眼那片熟悉的树林,却惊讶的停住了车马——月光下的小树林道口,依稀伫立着一个白色身影!刹那之间,苏秦愣怔了,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怔怔的站在车上不知如何是好。慢慢的,白色身影一步步走到了轺车前,将一个包袱放在了道中,无声的跪了下去,连三叩首,又猛然起身,飞一般的跑了…… 苏秦懵了!他分明听见了树林中沉重的喘息与呜咽,却象钉在车上一般不能动弹。良久,苏秦缓过神来跳下轺车,拿起了道中那个包袱,月光下,包袱皮上的四个鲜红大字赫然在目——冷暖炎凉!心中一动,伸手轻抚,湿滑沾手,竟是血书大字!轰的一声,苏秦觉得热血上涌,颓然坐到了地上。半晌,苏秦慢慢站了起来,将包袱放进车厢,对着树林深深一躬,回身跳上轺车去了。 白色身影出了树林,站在道口久久的伫立着。辚辚车声渐去渐远,树林边却响起了幽幽的歌声—— 燕燕于飞 差池其羽 远送于野 我心伤悲 辚辚远去 悠悠难归 瞻望弗及 泣涕如雨 二 奉阳君行诈苏秦 虽是四月初夏,邯郸却还是杨柳新绿,寒意犹存。清晨起来,大雾蒙蒙,宫室湖泊树林都变得影影绰绰一片混沌。宽袍大袖的赵肃侯出得寝宫,来到湖边草地,做了几个长身呼吸,便开始纵跃蹲伏的操练起来。 “君父,练胡功要穿胡服呢。”随着年轻的声音,一个青年走出了树林。 “雍儿么?”赵肃侯一个跳跃回身:“噫!你这是胡服?好精神!来,我看看。” 年轻的赵雍穿着一身紧袖短衣,脚下是长腰胡靴,手中一柄弯月胡刀。与赵肃侯的宽袍大袖相比,显得精干利落别有神韵。赵肃侯打量一番,点头笑道:“守边一年,有长进嘛。” “君父,胡人比我们快捷,大半与这衣着有关。”赵雍兴奋的比划着:“你看,这身胡服里外四件,冷了最多加一件皮袍。我们的一身,至少八九件,加上腰带高冠宽袍大袖,里外十几件,累赘多了。我的千人队,现下都是胡服,打了几仗,利落得很!” “嗯,不错,军中穿穿还行。打仗嘛,就要动若脱兔。” 突然,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朦胧可见一个红色的高挑身影大步匆匆走来。“是肥义,没错儿!”赵雍目力极好,只一瞥便认准来人。 “禀报君上,”丈许之遥,红色身影高亢的声音便传了过来:“齐国大举兴兵灭宋,派特使前来,约我共同起兵。” “禀报奉阳君了么?”赵肃侯淡淡的问。 “还没有。臣请君上先行定夺。”肥义拱手一礼,便低着头不再说话。 赵肃侯面色阴沉的踱着圈子,却是良久沉默。 “君父,肥义将军忠诚可嘉。”赵雍慷慨激昂:“军国大计,理当国君决断。” 赵肃侯没有理睬儿子,回头对肥义道:“禀报奉阳君,听候定夺。” “君上……”肥义看了看国君,终于没有说话,大步转身去了。 “君父,你要忍到国乱人散,方才罢休么?”赵雍面色涨红,几乎要喊起来。 “住口!”赵肃侯一声呵斥,四周打量一番,低声道:“他统领大军十余年,又有上党 封地二百里,兵强马壮,财货殷实,不忍又能如何?” “君父勿忧,我有办法。”赵雍见父亲又要四面打量,大手一挥:“百步之内,断无一人。君父无须担心。” 赵肃侯盯着这个英气勃勃的儿子,悠然一笑:“力道几何?” “死士三百。”赵雍肃然挺身。 “三百人就想翻天?真有长进了,啊。” “专诸刺僚,一身为公子光翻转乾坤,况我三百死士?!” 赵肃侯目光一闪,沉默良久,却转身径自走了。赵雍略一思忖,便跟着父亲进了晨雾蒙蒙的树林。 当肥义来到奉阳君府邸时,晨雾已经消散,府门外正是车水马龙的当口。 这奉阳君乃赵成侯的次子,赵肃侯的胞弟。赵成侯本有三个儿子,长子赵语,次子赵緤,三子赵城。赵成侯对三个儿子都很器重,每有亲出,便由长子留邯郸监国,两个小儿子随军征战。时间一长,次子三子便成了军中大将,赵语则时常执掌国政,顺理成章的做了太子。赵成侯死后,次子赵緤不服太子赵语,起兵夺权。赵语应对沉稳,联合三弟赵城打败了赵緤,赵緤便弃国逃亡到韩国去了。为了报答三弟,赵语将赵城封为奉阳君,封地扩大了两倍。由于赵语不太熟悉军事,赵国又多有征战,赵城便兼了上将军。几次胜仗,赵城的威望权势便渐渐膨胀了,赵城也渐渐的威风起来了。 秦国夺取了晋阳,赵城领兵救援,却差点儿做了秦军俘虏。赵城恼羞成怒,便要起倾国之兵与秦军决战!赵肃侯这回却出奇的固执,坚决不赞同与秦国硬拼。他当着全体大臣,将国君大印捧在手上说:“奉阳君若一意孤行,便请收下这传国金印,赵语当即隐退山野。”赵城大为尴尬,竟硬是给闷了回去。 从此后,这奉阳君却更是横行国中,不将赵肃侯放在眼里。许多大臣不满奉阳君的专横气焰,纷纷秘密上书,请赵肃侯“杀奉阳君以安赵氏”。赵肃侯非但不置可否,反而又将丞相权力交给了奉阳君,请奉阳君“开府号令,总摄国政”。 如此一来,赵国便几乎成了奉阳君的天下。府邸整日间门庭若市冠带如云,赵城忙得不可开交。许多原先秘密上书的大臣眼看国君孱弱,也就顺势投奔到奉阳君门下,官位便纷纷晋升了。只有这个万骑将军肥义却是落落寡和,该如何便如何,依旧时常找国君禀报军情,官爵也就老是原地踏步了。 “噫!肥义也,稀客哟!”一个圆鼓鼓胖乎乎矮墩墩红亮亮的白发老头儿,眯缝着双眼,满脸堆笑的倚着门庭下的石柱,拉长声调惊叹着。 肥义大步走上九级宽大的白玉台阶,淡淡道:“李舍人,肥义要见奉阳君。” 这个李舍人,本是奉阳君的门客家臣,当时一般统称为舍人。李舍人多年追随奉阳君,很出过一些斡旋朝局的点子,自奉阳君得势,便晋升了府邸总管。中原“三晋”魏赵韩同俗,都将总管称为“家老”。近年以来,这李家老在邯郸红得发紫,大小官员无不敬畏三分,见面莫不打拱做礼连呼“家老大人”,还要眼疾手快的给门庭一口铜箱里搁点儿金贵物事进去,否则,你便得处处难堪。肥义是赵国大臣,不可能不知道奉阳君府邸的进门规矩,但却公然直呼“家老大人”为“李舍人”,如何不教这位炙手可热的李家老气上心头?虽则如此,李家老毕竟老辣,反倒拱手做礼笑道:“将军乃国家干城,自当要务在身。奉阳君正在竹林苑晨练,将军请了。” 肥义二话没说,大袖一甩,径自进府去了。 奉阳君府邸已经由六进扩展为九进,府后还建了一座水面林苑。所谓竹林苑,却是第三进国政堂东边的一片竹木花草园囿,除了一大片青森森的翠竹,还养着一些珍禽异兽。奉阳君久在军旅,晨练原是寻常,肥义自然不去多想,便直奔竹林苑而来。晨雾尚未消散,静谧的竹林中忽然传来粗重的喘息与细长的呻吟……肥义突然觉得异常,立即停住脚步,略微思忖,肥义对着青森森的竹林拱手高声道:“万骑将军肥义,紧急晋见奉阳君,有军国大事禀报。” 但闻竹林中婆娑阵阵,传来粗重嘶哑的呵斥:“大胆肥义!私窥禁园,可知罪么?!”随着话音,薄雾中转出一个须发斑白威猛壮硕的汉子,浑身淌汗,竟只在腰间裹着一片斑斓虎皮,仿佛一个远古猎人! “国家为上,臣不知罪。”肥义肃然拱手,低头不看面前的奇异景观。 “哼哼,赵国唯你肥义忠臣了?啊!”赤身“猎人”大喝:“来人!将肥义革去官爵,贬黜云中大营,罚做苦役!” 雾气缭绕中遥闻呼喝之声,却是李家老领着一班武士上来,立即将肥义夺冠去服绑缚起来。肥义竟没有丝毫惊慌,只是狠狠盯了李家老一眼,微微冷笑了一声,便被不由分说的押走了。流散的晨雾中传来一阵哈哈大笑。 一个带剑军吏匆匆走来:“启禀奉阳君,洛阳苏秦求见。” “苏秦?苏秦是谁?”问话的虎皮“猎人”已经变成了衣冠整肃的奉阳君。 李家老笑道:“臣想起来了,此人就是几年前说周说秦的那个游士,鬼谷子高足呢。天子赐王车,还拒绝了秦国的上卿高爵,名噪一时呢,只是,不知后来为何沉寂了?” “噢?好呵!”奉阳君笑了:“如此名士,求之不得。见!” “主君且慢。”李家老低声道:“容老臣探听明白,以防背后黄雀。” “也好。弄清他究竟真心投奔,还是别有他图?” “老臣明白。”圆圆的李家老一阵风似的随着雾气去了。 邯郸是苏秦的第一个目标。 方今天下,对秦国仇恨最深的莫过于魏楚赵韩四国。魏国是秦国的百年夙敌,楚国近年来受秦国欺侮最甚,韩国直接被秦国夺去了宜阳铁山,赵国丢了晋阳之后,便成为眼下受秦国威慑最为严重的中原国家。要在反秦大计上做文章,就要从这四国之中选择一个入手。苏秦做了反复权衡,魏国实力最强,但魏惠王君臣消沉颓废,想要他出头挑起反秦重担很难;楚国偏远,素来对中原狐疑,虽可能成为反秦主力,但却不适合做发起国;韩国太小,但有风吹草动都可能被秦国扼杀在摇篮。只有这个赵国,国力居中,民风剽悍善战,在中原六大战国中影响力仅仅次于魏齐两国。更重要的是,赵国在列国冲突中素来敢作敢当,国策比较稳定;前代赵成侯与目下赵肃侯都算得明智君主,善于决断权衡。凡此种种,都使苏秦毫不犹豫的直奔了赵国。 一路北上,苏秦对赵国的朝局已经了若指掌,便决意先行说动奉阳君,然后晋见国君。听说奉阳君有早起理政的习惯,他便赶在大清早前来晋见。一见那个圆呼呼满脸堆笑的家老,苏秦便知这是一个“人猫”,便很自然的向铜箱中丢进了三个有天子铭文的“洛阳王金”。家老立即对他肃然起敬,安排好他在暖房等候,便匆匆进去禀报了。 过得片刻,家老满脸堆笑的碎步出来:“先生,奉阳君紧急奉诏,进宫去了,特意转告先生,请先生明日晚上前来赐教。老朽当真惭愧也。” “家老言重了。苏秦明晚再来便是。” 回到客寓,苏秦思量今日所遇,觉得大有蹊跷。权倾一国如奉阳君者,天下无出其右。此公有清晨独处园囿的嗜好,赵肃侯岂能不知?奉阳君紧急奉诏云云,肯定是托词不见而已;然却又“特意转告”明晚“赐教”,又分明是想见他。一推一拉,仅仅是一种小权谋吗?似乎是,又似乎不仅仅是。大挫重生,苏秦已经对“顺势持己”有了新的感悟,对于权力场的波诡云谲鱼龙混杂也有了一种登高鸟瞰的心境。面对这刚烈专横的奉阳君与柔腻阴险的“人猫”家老,苏秦决意抱定一个主意,顺势而说,见机而做,绝不再纠缠于一国一邦。 次日暮色时分,苏秦在家老殷勤的笑脸浸泡下见到了奉阳君。 煌煌灯下,俩人都对对方打量了一番。苏秦看到的,是一个与这豪华府邸格格不入的粗壮黧黑的布衣村汉,两只眯缝的细长眼睛突然一睁,便会放射出森森亮光!奉阳君看到的,是一个从容沉稳的布衣士子,长发灰白,黝黑瘦削,幽幽的眼光让人莫测高深。 “先生策士,若以鬼之言说我,或可听之。若言人间之事,本君尽知,无须多说。”刚刚坐定,奉阳君便怪诞冰冷,似乎要着意给苏秦一个难堪。 “以鬼之言见君,正是本意。” 苏秦微微一笑。 “噢?此话怎讲?” “贵府人事已尽,唯鬼言可行也。” 奉阳君突然一阵大笑:“好辩才!愿闻鬼言。” “我来邯郸,正逢日暮,城郭关闭,宿于田野树林边。夜半之时,忽闻田间土埂与林间木偶争辩。土埂说:‘你原不如我。我是土身,无论急风暴雨,还是连绵阴雨,泡坏我身,我却仍然复归土地,天晴便又成埂。土地不灭,我便永生。你却是木头,不是树木之根,便是树木之枝。无论急风暴雨,还是连绵阴雨,你都要拔根折枝,漂入江河,东流至海,茫然不知所终。’请教奉阳君,土埂之言如何?” “先生以为如何?”奉阳君似觉有弦外之音,却又一片茫然,便反问了一句。 “土埂之言有理。”苏秦直截了当的切入本题:“无本之木,不能久长。譬如君者,无中枢之位,却拥中枢之权,直如孤立之木,外虽枝繁叶茂,实却危如累卵。若无真实功业,终将成漂流之木。” 奉阳君眼光一闪,却没有说话,思忖有顷,摆手道:“先生请回馆舍,明日再来吧。” 苏秦情知奉阳君木然烦乱,便拱手做别,径自去了。 奉阳君却黑着脸倚在长案上发呆。苏秦的话使他感到一丝不安,“无中枢之位,却拥中枢之权”,的确是权臣大忌,可是势成骑虎,自己能退么?听这苏秦话音,又似乎有转危为安的妙策。可能么?一介书生士子,能扭转乾坤?正在思绪纷乱,一阵轻轻的脚步来到身边。 “敢问主君,苏秦如何?”李家老的声音殷切恭谨,让奉阳君觉得舒坦。 “你以为如何?”奉阳君脸上却是威严持重。 “臣有一问:苏秦劝戒主君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