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之二-国命纵横上-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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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来,张氏家族的风雨沧桑就是老人的兴衰荣辱,老人对张氏家族的忠诚、功勋几乎是任何人都不能比拟的。如今,老人家绝望了么? 陵园离老屋只是山上山下之隔。张仪大步匆匆,片刻便到了老屋门前。三年未下山,他发现张庄已经比当初有了些须生气,门前已经重新栽上了一片小树林,茅草小门楼也变成了青砖门房。他顾不上细看,推开门进得庭院便高声道:“老爹,我回来了。”见无人应声,绯云轻轻推开了堂屋大门,骤然之间,绯云却是哭叫起来:“老爹,何苦来呀——!” 张仪急忙进屋,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张老爹跪在张仪母亲的灵位前,鲜血流淌,腹部已经大开,双手竟依然紧紧握着插在腹中的短剑! “老爹……”张仪骤然哽咽,扑地跪倒,抱住了张老爹。 老人艰难的睁开了眼睛:“公子……莫忘,故土……”便软软的倒在了张仪怀里。 “老爹,安心走吧……“张仪泪如雨下,将老人的眼皮轻轻抹下:“绯云,给老爹穿上最好的衣裳,安葬陵园……” 天将拂晓,霜雾迷朦,一辆灵车缓慢的驶上了通往张氏陵园的山道。太阳初升的时分,一座新坟堆起在张仪母亲的大墓旁。 “张兄吔,主仆同葬,自来未闻,你不怕天下嘲笑么?” “忠节无贵贱,大义在我心。他人嘲笑?鸟!”张仪愤愤然骂了一句。 绯云忍不住笑了,笑脸上却挂着两行晶莹的泪珠儿。 “大哥!让小弟好找。”随着话音,那个英秀的白衣药商飘然而来,走到近前却觉得气氛不对,稍做打量便已经明白,立即走到那座新坟前肃然一躬:“老爹啊,多日蒙你关照,不想你却溘然去了……老爹走好,晚辈年年来涑水,定会为你老人家扫墓祭奠的。”说罢竟长身拜倒,肃然三叩。 张仪不禁唏嘘:“兄弟啊,罢了。”绯云走过去,抹着眼泪扶起了白衣后生。 “大哥,”白衣后生道:“这涑水河谷已成多事之地,我等不妨今日便走如何?” 张仪默然片刻,看看绯云,绯云道:“给我两个时辰,但凭张兄便了。”张仪点点头道,“好,我们午后便走。” 白衣后生笑道:“大哥尚不知我的名姓,实在惭愧。我叫应华,宋国应氏后裔。日后就叫我华弟吧。小妹,你可该叫我大哥呢。” 绯云笑道:“吔,宋国应氏,那可是天下大商家了,难怪神秘兮兮呢。” 应华咯咯笑道:“不就悄悄打老虎么?小妹竟是为我操心了。” “你们俩呀,针尖儿对麦芒。”张仪笑道:“别聒噪了,分头准备吧。华弟,我听你吩咐便是。” “大哥明断。”应华笑道:“一路行止,都听我的,保你无事。” 秋日西沉,晚霞染红了满山松林的时分,一队商旅车辆驶出了涑水河谷。上得官道,车队便辚辚疾行,沿着大河北岸竟是直向西去了。第七章 大成合纵(上) 一 大梁公子出奇策 进了魏国,苏秦便有一种奇特的憋闷。 当他的三国车骑声威赫赫的进入大梁时,这座天下最大的都城却平静得一点儿波澜也没有,非但郊野没有观者如潮的景象,连看热闹的传统地方城门口也是冷冷清清的。街市照样繁华锦绣,人流如梭,市声如潮,可苏秦无论如何也没有感应到一种勃勃生气。所能感到的,只是一种平静的麻木,一种深刻的淡漠。苏秦没有偏见,不至于因为魏国人没有夹道欢迎而对大梁生出失落或愤懑。对魏国,他是报有最大期望的。他期望魏国成为六国合纵的真正轴心!虽然魏国衰落了,但按照诸般实力与曾经有过的辉煌,魏国依然是最适合扛起合纵大旗的盟主国。然进得大梁,苏秦的心却直望下沉。 住进豪华的国宾驿馆,便有魏国掌管迎送的“行人”前来通报:“魏王尚在逢泽狩猎,两日内不能还都,请武信君先行歇息。”赵胜气得满脸通红:“岂有此理?我去找魏无忌说话!”便匆匆大步走了。苏秦送走行人,便对荆燕笑道:“换上便服,到市井看看去。” 苏秦曾经游历各国,每进一城,他都要先到市井街区转转看看。有时候竞日流连,许多名胜去处都被耽延了。苏秦有个说法:“市井之区,邦之经脉,细细把之,可得国命。”当年游临淄,天下对齐国尚不看好,可在游览齐市三日后,苏秦对老师详细描述了临淄的民生民气,断言“齐国有强盛之象,绝不在魏国之下!”老师大为赞赏,对苏秦的预言下了八字考语:“善把国脉,独具慧眼。”让张仪很是发急了一阵子。对于大梁,苏秦并不陌生,当年每次出游,都要经过大梁,几个月前北上燕赵,也还从大梁过了一趟。应该说,大梁是苏秦所到次数最多的都市,也是苏秦最熟悉的一座都城。 天下人将大梁的商市称为魏市。魏市分成了老市、新市两个区域,未做都城前的市区叫老市,做了都城后扩展的市区叫新市。经过一番归并,老市街区便成了私市交易的大市场,一切不受官府控制的货品都在这个区域交易:丝绸、衣物、珠宝、家具、车辆、牲畜、五谷、并各种日用器物分做了几条大街,琳琅满目,市声如潮。新市却被民间称为“官市”,举凡官府控制的物品都在这里交易。当时各国控制的物品不尽相同,越是穷弱之国,控制的货品就越是多。譬如燕国有一段禁止战马的交易,秦国在商鞅变法之前是连醋都禁止私自买卖的。当时的醋叫做“苦酒”,因为要用粮食酿造,所以常常在饥荒之年受到官府的控制。魏国是最先富强的大国,货品限制最少,官市经营的主要是盐、铁、兵器三项。这个“铁”主要指铁料铜料——铸铁块、铜锭以及源头产品铁矿石铜矿石等,而不是所有铁制品。在铁器成品中,官府一般只控制兵器交易,其他铁器则视国家情势而定。魏国大约是各大战国中控制最松弛的。商鞅变法后的秦国是“依法市易”,当是控制货品最多的国家,但其控制的方式与山东六国又有不同。 对于官市,苏秦寻常都是走马观花,走一遭儿便知大概。对于私市,苏秦则看得仔细,他所说的“国脉”便在这熙熙攘攘的私市人潮之中。 苏秦出门,正在行将暮色而尚未掌灯之时。大梁是天下第一商市,其不夜闹市也是天下有口皆碑的。按寻常惯例,这大半个时辰正是商家最为忙碌的一段。店小们一面要轮流吃饭,一面还要继续招呼那些趁着“日市尾子”磨价钱的上门客官,还要同时准备灯火与适合夜市摆卖的特殊货品,大体上每个店铺在这时都要高声呼喝一阵子,而且大多数店东或执事都要亲自出来,帮着打点一番。苏秦走遍天下大市,对这种夜市前的特殊嘈杂最是熟悉不过了。可今日走进大梁私市,却觉得空荡荡的,市人在慢慢消散,几乎有一半店铺在“呱嗒咣当”的上门板,没有上门的店铺也是一番悠闲景象,只有眼见的几家在点硕大的风灯准备夜市,一眼看去,也都是外国商家。苏秦当真有些惊讶了,这是大梁夜市么? “老伯呵,如此早打门,不夜市了么?”苏秦上前问一个正在打门的老人。 “呵呵呵,”老人将门板交给一个后生,回身淡淡的笑着:“先生外国人,多日不来大梁了吧。也说不清这因由,反正这大梁的夜市呵,不知教甚个风一吹,它就淡了,没了。再去看看官市吧,半后晌就没有人了,真是怪呢。先生,你可是要买货?”厚道的老人似乎觉得自己太唠叨,耽搁了客人正事。 “只想买几卷白简罢了,没大事儿。” “看,前头那街是文品街,都黑了一大半了。往常,文品街可是红火得不得了呢。中原文士,谁不想在大梁买白简、笔墨、羊皮纸呵,如今这大梁啊,没人来了。看看,老朽又多说了。要在往常啊,这时辰,老朽哪里有工夫和人说话啊?先生,你去买吧,前边,走好了。哎,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望着半明半暗的萧条街市,苏秦不禁有些怅然,曾几何时,大梁竟是繁华不在? 大梁商人素来领天下风气之先,那种“天下第一”的张扬与得意是任何旅人都能感觉到的。他们可以放肆的嘲笑外国人的口音,也可以粗声大气的对买主喊出“言不二价,这是大梁!”买主回头,他们又会在背后撂上一句:“这是大梁,没钱别来!”人们艳羡大梁,气恨大梁,又对大梁商人的气焰无可奈何,终了还得说一句:“谁教人家是魏国呢?”当初,魏国北面攻赵、南面攻韩、东面威慑齐国、西面压迫秦国、东南逼得楚国唯魏国马首是瞻的时候,大梁人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大梁的魏市是何等的风光?而今,大梁商人的声音苍老了,凄凉了,听得出,琐碎的唠叨后面是大梁人的沮丧与麻木。 “走吧,到中原鹿去。” 中原鹿,是大梁最豪华的酒家,也是大梁名士聚集的中心。当初魏国都城在安邑的时候, 安邑白氏的洞香春天下有名,也在于它是天下的消息集散中心。魏国迁都大梁,白氏商家随着岁月流散,洞香春依旧留在安邑,便也风光不在了。这时候,大梁的酒肆行业突然出现了一家更为豪阔的酒家,名字便叫中原鹿。市井传闻:这中原鹿的真正主人,是魏国老丞相公子卬,大梁的酒肆都得让它三分。开始,高傲的魏国人还是不认这个陌生而又咄咄逼人的新贵酒肆,力图在大梁拥戴出一个象安邑洞香春那样的名贵老店。无奈时过境迁,一则是名贵如洞香春那样的赫赫老店,朝夕间无从寻觅;二则是以大梁富商为常客的酒肆人流,再也没有了安邑那种高贵的底色,“天下名士争往游学,列国冠带趋之若骛”的景象,在大梁已经不复存在了。大梁做了都城,魏国人似乎也变了味儿:只要豪华舒适,对领先天下文明的自信与情趣竟是大大淡漠了。时日蹉跎,这中原鹿便也顺理成章的成了大梁上流人物的聚散之地,而大凡这种地方,不想做消息议论的窗口都难。 苏秦就是想看看,想听听,仔细掂掂魏国的份量。 中原鹿很是气派!一幢三层木楼,富丽堂皇的矗立在最宽阔的王街入口处,林木掩映,灯火通明;六开间的门庭前,三十六盏巨大的风灯照得六根大铜柱熠熠生光,美艳的侍女在灯下矜持柔媚的微笑着,象是天上的仙子;西面树林间的车马场,高车骏马穿梭进出,门庭前锦衣如流,各种华贵的服色灿烂交织令人目眩。这一切,都骄傲的宣示着这里的财富等级,也冷森森的滞涩着贫寒布衣的脚步,与方才商市的萧瑟落寞相比,直是另一重天地! 苏秦伫足凝望,不禁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先生,这厢请了。”两个仙子飘了过来,殷勤主动的引导苏秦与荆燕。 “最大的酒厅。”荆燕生硬的吩咐着。 “是了。”侍女轻柔的答应着:“请上楼,小女来扶先生了。” 荆燕却冷冷甩开仙子的小手,径自寸步不离的跟在苏秦身后,嘴里嘟哝着:“这脚下软得怪,要醉人一般,啧啧啧!扶手都是金的,魏国真富呢,鸟!”苏秦回头使个眼色,荆燕脸红了一下,便板着脸不再吭声了。 上得二楼,眼前顿时豁亮,偌大的厅堂用绿纱屏风隔成了几十个小间,可见人影绰绰,可闻高谈阔论,却又互不相干,倒也是别有一番意味儿。苏秦多有游历,自然知晓其中门径,瞄得一眼便道:“就在那临窗处吧。”侍女立即嫣然一笑,对一个飘过来的长裙侍女道:“先生要临窗坐席。”说完便深深一礼,飘然去了。 长裙仙子一身轻纱,雪白的脖颈上拖一抹曳地的红绫,长发乌云般垂在肩头,浑身散发着醉人的香气。“阿嚏!”荆燕不禁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口水立即星溅到仙子裸露的脖颈胳臂上!仙子一面咯咯咯笑着,一面轻柔利落的将手心一方白巾捂在了荆燕鼻头上。荆燕大急,顺手一推,仙子娇笑一声便跌倒在地。荆燕却弯腰顿足,“阿嚏阿嚏”的连连打起了更猛烈的喷嚏!仙子旋跌旋起,几乎是起舞一般,又咯咯笑着飘过来扶荆燕。荆燕躲避不及,大吼一声:“给我滚!” 仙子顿时脸色发青,嘤嘤抽泣着跪在地上:“小女得罪,请客官惩罚。” “这这这,这是甚路数?起来起来,我又没……”荆燕大急,竟是手足无措。 苏秦忍俊不住,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吧,我等小国寡民,没经过这阵仗呢。” “多谢先生了。”仙子破涕为笑:“先生这厢请了。”却是再也不往荆燕身边靠了。 临窗确是雅座,既看得大梁街景,使荆燕一饱眼福,又听得清全场议论之声,使苏秦大可静心品评。落座之后苏秦便道:“两鼎逢泽鹿,一坛赵酒,半坛兰陵酒。你不用在此侍侯,我等自饮便了。”那个仙子脸上笑着口中应着,便飘飘去了。荆燕气狠狠的嘟哝了一句:“鸟!气死布衣也。”苏秦笑道:“兄弟忍住了,大梁风华奢靡,原非燕国可比呢。”荆燕也哧的笑了:“大哥,你说这等国家,富得流油,还能打仗么?”苏秦笑道:“能否打仗,不在穷富,秦国不富么?”正在说话间,一队浓施粉黛的仙子飘了过来,一阵莺莺燕语,摆好了鹿鼎,斟好了酒爵,又带着一片香风飘去了。 荆燕耸耸鼻头,眉头大皱,回头正要猛打喷嚏,却生生顿住,霍然起身:“大哥,别动。”话音落点,荆燕已经站到了屏风入口,一柄短剑已经赫然在手! 苏秦没有觉察到什么,惊讶莫名,却知道荆燕有“神獒”之称,眼力听力与嗅觉远超常人,便也坐着没有动。荆燕回头低声道:“象是赵胜声音,好象在找你。” “赵胜?他如何找到这里?有了意外么?”偌大厅堂人声哄嗡,苏秦竟是什么也没有听见,但他相信荆燕绝不会听错,略一思忖道:“找赵胜过来,大事要紧。” “嘘——他来了。奇怪,两个人!” 这时,苏秦已经隐隐听见侍女与赵胜的对话声,似乎说那个先生不让侍侯……只要是赵胜,不管他带来了何人,都已经不用担心,苏秦便起身离座,准备与赵胜回去。 “先生,有个客官请见。”却是一个仙子飘进来柔声禀报。 苏秦一怔,惊讶这少年公子如何懂得这般古礼?思忖间便也依礼高声做答:“苏秦扫庭以候,公子请了。”绿纱屏风外影影绰绰,可见赵胜拱手道:“在下带来一位高朋,同来拜会先生。”苏秦不禁笑了:“公子尽管进来便了。” 只听赵胜一阵大笑,已经走了进来:“先生莫罪我,是我这姐丈大哥非说甚‘宾座如宅,礼同拜会’。你看,先生不是拘泥之人吧。”一通爆豆儿般快语,使苏秦荆燕都笑了起来。赵胜却是恍然:“看看,还没中介呢。先生,这位是公子魏无忌,我的姐丈。这位先生便是武信君苏秦了。那位,是将军荆燕。” 赵胜身后站着一位红衣青年,端严凝重,气度沉稳,上前深深一躬:“无忌对先生心慕已久,今日得见,不胜荣幸。”转身又一拱:“无忌见过副使。” 早已在二人进门时,苏秦便留意到了这位公子,觉得他与赵胜站在一起,显然有一种赵胜所缺乏的沉稳厚重,先就有了好感,及至听赵胜说,这位公子竟要在如此场合以古礼拜见自己,便觉此人不同流俗,便也庄重的一躬到底:“苏秦幸会公子。” 赵胜低声道:“先生,换个地方说话,事情或有转机。” “好。”苏秦精神顿时一振。这时只见一位素装长裙的美丽女子走到了屏风外面:“请诸位跟我来。”说着将绿纱屏风顺势一推,面前竟出现了一条幽静的小径,走得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