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之二-国命纵横上-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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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我王明鉴:大国如江海,鱼龙混杂也是常情,无须我王与这般竖子较真儿。臣以为,我王当决断大计,决策合纵才是了。” 黄歇素长折冲周旋,言谈温和雅致,那笑在言先的“噢呀”口头禅,更是虽雷神火暴也不能峻拒的“善引子”。他寥寥数语,殿中气氛顿时缓和下来。楚威王点头笑道:“黄歇大是,本王倒是肝火过盛了。”随即扫视大殿,肃然正色道:“朝会论战,合纵大计已无异议,本王决断:楚国加盟合纵,举国跟从先生。今命:黄歇为本王特使,随先生谋划合纵;与合纵相关之内政,由大司马屈原一并处置。”决断完毕,转身对这苏秦竟是深深一躬:“合纵功成,先生便是楚国丞相。” 苏秦连忙大礼拜下:“外臣苏秦,谢过楚王——!” 朝会散去,魏无忌、赵胜、荆燕三人早已经在驿馆门口迎候苏秦。苏秦将朝会情形细细一说,三人兴奋异常。正在谈笑间,公子黄歇前来相邀到他府中做客。黄歇已成楚王特使,将与他们同行,本来也有诸多事务需要磋商确定。苏秦一行略事安排,留下荆燕坐镇,便立即登车上马,辚辚来到黄歇府邸。 进得正厅,宴席已经安置妥当。黄歇本是刚刚从王宫办理出使诏书出来,便先对苏秦几人讲述了楚王对合纵的决心与期望,转述了楚王的八个字——全力促成,愿担重责。苏秦大为振奋,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地。如果说大殿朝会只是一种姿态,对黄歇的这八个字便是楚王真实的意愿了。楚为大国,又是受秦国伤害最深的国家,一旦加入,合纵便成功了一大半,苏秦如何不感到高兴?赵胜却是疑惑,瞪着一双大眼问:“这‘愿担重责’却待怎讲?六国合纵,职责不同么?”魏无忌却只是微笑不语。 苏秦爽朗笑道:“公子一时懵懂而已。六国合纵,须得有大国做盟主。此事苏秦自有主张,只是尚未到商讨时机。待齐国底定后,此事便会水到渠成。此时先告诸位,苏秦必定处以公心,不使盟主之位成为合纵羁绊!” “好!”魏无忌拍案赞叹:“有先生公心,合纵必有大成!” 黄歇端起酒爵笑道:“噢呀,楚国受秦欺凌最甚了。我王之意,是愿多出兵出粮,可没有二心了。” 四人一阵大笑,却听院中有人高声道:“好啊!聚酒行乐,竟无我份,岂有此理?” “噢呀,屈原兄!”黄歇一声笑叫,人已经到了廊下:“你不是进宫了么?” “进宫就不出来了?”屈原大袖飘飘,神采奕奕。 苏秦三人已经站起:“大司马酒中豪杰,来得正好!快请入座。” 屈原坐定,先与四人连干了三爵,方才撂下大爵,慨然一叹:“想不到啊,今日朝会竟是楚国振兴之转机!屈原谢过先生了。” 苏秦微笑道:“大司马有好消息?” 屈原笑而不答,却又径自干了一爵,粗重的喘息了一声,显然在压制内心的兴奋:“楚国,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屈原,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却见他双眼潮湿,一拳砸在案上,大爵咣当落地! 苏秦也不细问,举爵慨然道:“来!为屈子耿耿情怀,干!”五爵相撞,一饮而尽。 黄歇轻声问:“决断了?” 屈原轻轻点头:“你走之后,立即开始。” “噢呀,了不得了……”黄歇也激动得喘息起来。 苏秦三人都没有插话。谁都能感觉到,楚国将要发生一场出人意料的变化!在战国大争之世,除了变法,还能有什么大事使人激动若此呢?如此一个广袤纵深的大国,若进行一场如同秦国那样的雷霆变法,天下格局又当如何?闪念之间,一阵风暴便不约而同的滚过三人的心田。苏秦默默的慨然叹息,魏无忌紧紧咬着嘴唇,赵胜愣怔怔的瞪着双眼。 “噢呀,都愣怔何来?我与屈兄并无密谈了。”黄歇一阵大笑:“来来来,还是说正事了,几时去齐国?” 苏秦恍然笑道:“公子若无急务缠身,后日如何?” “噢呀,一言为定,就后日了!” “我已经派斥候探明,潍水正在枯水期,无须绕道……”魏无忌尚未说完,突闻府门马蹄如雨,众人惊愕间,荆燕已经大步匆匆而来:“禀报武信君并无忌公子:斥候急报,潍水突然暴涨,水流湍急,河道漫溢十余里!” “如何?”魏无忌骤然站起:“咄咄怪事!十月初冬,何来洪水?” 众人面面相观,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屈原沉吟道:“潍水上游在鲁国境内,有四条支流。当年楚齐争战,倒是都到上游峡谷堵过水,而后放水淹没河道,阻止对方军马。可目下,谁肯花此等力气?” 赵胜急迫道:“此事看来不简单,即使河水退了,十余里宽的烂泥塘,十天半月也过不了河的。” “能否绕路?”苏秦急问。 魏无忌面色阴沉:“绕路而行,只有北上宋国、魏国,再经薛国、鲁国到达临淄,加上转换关文,足足得磨上一个月。” “噢呀不行,宋国这个地头蛇恶气正盛,一定从中作梗!稍有麻烦,岂不阴沟里翻船了?”黄歇情知楚国与宋国交恶,实在是不放心这条路。 苏秦思忖片刻,断然道:“就过潍!明日便出发。荆燕打前站,找几条渔船等候。” “我立刻便走!”荆燕一拱手便转身走了。 苏秦五人又商议了片刻,便也散了酒宴,各自分头准备去了。第七章 大成合纵(下) 三 壮士舍身兮潍水茫茫 樗里疾可是着急了,驿馆庭院的绿草竟被他踩出了一大片白地! 来临淄已经二十多天了,竟然见不上齐威王,急得他直骂“田因齐老枭!”每当他想拂袖而去,那个专门陪他的公子田文便会带来“我王病情好转,三两日可见上大夫。”可当他兴致勃勃的做好了准备,公子田文又会来说“我王病情发作,请上大夫稍待两日。”如此反复了几次,樗里疾也皮了。原本是着意赶到苏秦前边来临淄,就是要先稳住齐国,使苏秦的“六国合纵”少去一个重要支柱,变成瘸腿。可如今一耽搁,这“抢先一步”就变得毫无意义了。可要不见齐威王一面便走,又实在不妥,毕竟秦国现在要自己解困,是有求于齐国的。等在这里吧,又实在是着急。 今日,樗里疾又在庭院草地打圈子,竟是懒得再骂齐王老枭,慢悠悠踱步,慢悠悠思忖,倒是冷静了下来。对呀,这分明是那只老枭有意拖延,既不想放他走,又不想立即见。这只老枭意欲何为呢?对了,一定在等待苏秦一行!这只老枭要将秦国和“苏秦五国”都握在自己手里掂量一番,既要利用秦国压“苏秦五国”,又要利用“苏秦五国”压秦国,然后权衡取舍,使齐国从中谋到更大利益。呀,好一只狡黠的老枭!想到这里,樗里疾竟是不由自主的笑了:“鸟!你个田因齐,竟敢拿咱黑肥子作耍!咱就逗逗你这只老枭,没结果咱就不走,看你如何玩儿这场博戏?” “上大夫啊,和谁说话呢?”一阵清朗的笑声在背后响起。 “反正啊,没和你这公子哥儿说话。”待樗里疾转过身来,却见一个英气勃勃的青年笑吟吟的走来。此人身材高大,散披长发,一身红色软甲,外罩一领大红绣金斗篷,左手一支阔身长剑,活生生一个战国剑士!樗里疾上下端详一番,揶揄笑道:“虽说象个剑士,到底富贵气忒重,少了布衣剑士的肃杀凛冽,倒象个荷花大少一般。” 来人不禁大笑:“樗里子啊,不管你如何骂,我还是没办法哟。” “你田文没有办法,我有办法,怕甚来?” “樗里子又要走?”田文目光骤然一闪。 “哼哼,你才要走呢。”樗里疾冷笑道:“我呀,吃不到猪肉也要守着,你齐国总得给一根猪骨头吧。” “恶人自怜嘛。”田文又是一阵大笑:“秦国威风八面,齐国敢得罪么?樗里子哪里是要一根骨头,分明是要囫囵吞下一口肥猪嘛。” “嘿嘿嘿,岂有此理?秦国可是没拔过齐国一根猪毛也。” 田文笑不可遏的点点头:“倒也是呢。哎,我说樗里子啊,我今日请老兄去市井一乐,如何啊?” 樗里疾将鼓起的肚皮拍得“啪啪”响:“老也肥也,能与你等少年风流同乐?罢了罢了。” “哎——”田文神秘的笑笑:“临淄圣境,天下独一份,真不去?” “那……”樗里疾眨眨秦人独有的细长三角眼:“嘿嘿,莫非是国王后宫不成?好!走吧。”也不罗嗦,跟着田文便走。到了驿馆门口,却见一辆宽大的篷车正等在门口,田文笑吟吟伸手做请,樗里疾便也不客气的坐了进去。田文跟着坐进,脚下一跺,篷车便放下前厢厚厚的垂帘,辚辚启动了。 樗里疾在暗幽幽的车厢里打量,只见这车厢特别宽敞,并排两个宽大的座位,脚下还有隆起的脚凳,坐着特别舒适;不可思议的是,后边还有一个小巧的卧榻,一个人蜷卧在那里是绰绰有余的,显然,这是特制的一种篷车。“齐人费神,这叫甚车?”樗里疾笑问。田文笑道:“没见过吧,这叫逍遥车,野游便是四马驾拉。后面那张卧榻还可伸缩,小到一个座位,大到一张卧榻。榻下有一个暗箱,里面酒肉茶齐全呢。铺上锦被大枕,这逍遥车便是一个销金窟一般呢,要不要改日试试?” “啧啧啧!”樗里疾不禁乍舌:“临淄贵胄了得,了得也!” “秦人真是少见多怪。”田文大咧咧笑道:“这种车在临淄多了去,我这逍遥车算最寒酸的了。齐王的逍遥车,车厢展开有一丈见方呢。就是几个元老权贵的逍遥车,也是八九尺见方,装三两个美女大是宽敞呢。” 樗里疾黑脸已经绷紧,本想痛斥一番,可转念一想,却是嘿嘿嘿笑了:“临淄已经领天下文明风华之先,超越大梁了嘛。想必稷下学宫的士子们,也快一人一辆逍遥车了吧。” “别绕着弯儿作践齐国了。”田文笑道:“文明风华?亏你想得出!灌我迷魂汤,让齐国继续荒唐奢靡么? 稷下士子一人一辆,齐国不都趴下了么?” 樗里疾哈哈大笑:“齐国有公子,总算还有一口气了。” 田文慨然一叹:“樗里子,大石滚山,独木也是难支啊。到了,下车吧。” 樗里疾下车,只见篷车停在一道街口,抬眼打量,街口的高大牌楼正中有四个大字“绿谷胜境”,街中却是一色的绿顶木楼,虽不甚宽阔,却是整洁异常。最为不同的是,石牌楼下站着四名带剑的文职小吏,在认真检查每个进街人的照身牌。照身牌是齐国发给外国商人、使节的一个铜牌,上面刻有持牌者的画像、姓名、国别,背面还有铸牌尚坊的铜印,私人决计无法仿造。 田文低声笑道:“樗里子,这里只许外国人进去,尤其欢迎外国商人,然则只能步行。” 樗里疾点点头,揶揄笑道:“嘿嘿,这就是管仲老儿掏外国人钱袋的鸟玩意儿么?怕人家不给钱跑了,便不许坐车骑马。还绿谷胜境呢,啧啧啧!老面皮说得出。” “管仲可是齐国功臣,不得乱说噢。”田文笑笑:“若非陪你啊,我都进不去呢。” 樗里疾大笑:“啊,也有借我光的时候嘛。好!带你进去风光风光!”说着递上特使铜牌,小吏验看后便对两人恭敬做礼。樗里疾二话不说,拉着田文便走了进去。 街两边全部是两层的绿顶小木楼,仔细看去,却是各擅胜场,一座与一座绝然不同。各个楼前临街的正门,都矗立着一座石碑,碑上刻着自己的字号:“绿月楼”、“散仙居”、“河汉春”、“白云涧”、“云雨渡”、“阳春雪”……樗里疾一路念叨,连呼“肉麻!”将田文笑得不亦乐乎。最后,樗里疾指点道:“阳春雪嘛,还差强人意。” 田文笑道:“那就进去吧,别夫子气了。”便不由分说将樗里疾推进了“阳春雪”的门厅。不想这阳春雪竟豪华得令人乍舌!十丈见方的宽阔大厅,一色是白玉大砖铺地,光亮得能照出人影儿来。门厅两边,竟是两片婆娑摇曳的绿竹,在雪白的玉砖地面衬托下竟是和谐雅致。大厅尽头是一面几乎与墙等高的铜镜,竟将门厅外的绿色长街映成了无限纵深的甬道,客人迎面走来,仿佛便要走向无可揣测的神秘去处。左面墙上一个孤零零的大字——食!右面墙上也是孤零零一个大字——色! 樗里疾看得浑身局促,脸色胀红:“啧啧啧!齐国真是富,这简直就是金饼堆起来也,管仲老小子真黑,黑!” “又村气了?不闻孟夫子高论:食色,性也?”田文开心的看着樗里疾的窘态。 “嘿嘿,还孟夫子?老头儿要知道两个字写在这里,还不活活气死了?” “嘘——,别扯了,妈妈来了。” “妈妈?”樗里疾笑不可遏:“这地方有妈妈?你妈妈还是我妈妈?” 田文可劲儿捏了樗里疾一把,低声道:“就是妈妈,谁的都不是。” “莫得乱捏!谁的都不是,算甚妈妈?”樗里疾更是惊讶。 田文情急,伏在樗里疾耳边狠狠道:“妈妈就是女人班头。别聒噪了!” 一个身着白纱长裙的丽人轻盈走来,向田文款款一礼:“公子请随我来。”田文惊讶:“妈妈如何识得我?”丽人妩媚的笑了:“临淄谁人不识君?公子光临阳春雪,也是我门一大盛事呢,请到楼上消闲吧。”田文释然笑道:“我陪这位贵客前来,先生口味很是高雅,妈妈留意了。”丽人一双清凌凌大眼飞快的扫了樗里疾一番,竟是庄重温柔的微微一礼:“小女子见过先生。”举止极是温文尔雅。樗里疾不由自主的一拱手,竟冒出了一句:“多承关照。”田文不禁“噗!”的笑了。樗里疾顿觉狼狈,狠狠的瞪了田文一眼。那位丽人却是嫣然一笑:“先生原是贵人雅客,请了。”说罢飘然举步,带二人绕过铜镜,踏着猩红松软的厚厚地毡走上了楼梯。樗里疾看看金黄锃亮的楼梯扶手,伸手一弹,竟是“当!”的一声,不禁惊叹出声:“噫!真货!”“阿嚏!”田文生生憋住笑意,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脚下踩空,身子便猛然一闪!白裙丽人却好象事先料到一般,轻轻偎身一扶,便恰倒好处的将田文身体稳住了。樗里疾却嘿嘿笑了:“善有善报也。”丽人回首,眼角一瞟:“先生诙谐可人,真名士呢。”一句话竟使樗里疾暖烘烘的,不禁又拱手道:“公子妈妈褒奖,如何敢当?”一句话出口,田文与女子不禁笑得跌坐在楼梯上,田文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你,你,妈妈……”樗里疾原是真不知晓此中规矩,认真摇头:“非也非也,君子不掠人美,岂有争妈妈之理?”看他认真争辩的模样,田文与女子更是笑做了一团。 好容易上得楼来,丽人带着两人曲曲折折拐了好几个弯儿,才来到一间绿纱环绕极为典雅的房间。丽人笑问:“公子、先生,先吃酒?先沐浴?” 田文道:“先沐浴了。” “吃酒!嘿嘿,十日前我已经沐浴过了。”樗里疾认真摇头。 丽人第一次惊讶的张开了小口,却连忙用一方白巾捂在了脸上。田文哈哈大笑:“老夫子也,你多久沐浴一次?” “一个月嘛。打起仗来就没日子了。” “早馊了!”田文笑叫:“别聒噪了,先沐浴!” 丽人已经被笑意憋得面色通红,闻言连忙“啪啪”拍了两掌,便见从左右绿纱后分别飘出两名美丽活泼的少女,分头向两人做礼:“请大人行沐浴之乐。”田文笑道:“先请樗里先生,可要小心侍奉了。”丽人妈妈向少女只一瞄,那个少女便立即敛笑低眉,化成了一个温顺淳朴的村姑对樗里疾羞怯怯道:“请阿大沐浴了。” 秦人土语将父亲唤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