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之二-国命纵横上-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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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便立即敛笑低眉,化成了一个温顺淳朴的村姑对樗里疾羞怯怯道:“请阿大沐浴了。” 秦人土语将父亲唤做“大”,这“阿大”便是义父之意,后来演化做“干大”,中原便叫做“干爹”。樗里疾年当四十,加之肤色黧黑粗糙,寻常也时不时以“老夫”自嘲,听少女呼他“阿大”,自觉也当得如此少女的父辈,竟顿生淳朴乡情,呵呵笑道:“好好好,阿大就沐浴一回。你等我,出来吃酒!” “不等,这里是自个儿方便的。”田文笑吟吟的拒绝了。 “如何能自个儿方便?要方便一起方便!”樗里疾已经走到了隔间口,却回头认真起来。 田文:“好了好了,就一起方便,我等你。” 丽人与少女见樗里疾走了进去,不由自主的喷声大笑,竟一齐软倒在田文身上…… 这时,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便见一个男仆匆匆走了进来对丽人一躬:“禀报东主,公子门客紧急求见公子。” “何人?”田文急问。 “报名冯驩。” 田文霍然起身:“请妈妈关照,贵客稍时出来,护送他到街口篷车,我去了。”说完也不待丽人回答,便匆匆去了。 冯驩带来了一个突然消息:潍水暴涨,苏秦一行可能要延期!田文顿时面色铁青:“走,回府计较。”坐在车中竟是一言不发,心中却是分外焦急。冯驩也不多问,专注驱车,片刻便回到田文府邸。 田文是齐威王族侄,被齐威王称做“田氏新锐”,在齐国贵胄子弟中可谓独领人望。这次,田文奉齐威王密令:全力斡旋“苏秦五国”与秦国特使,为齐国谋划最佳出路。田文很清楚,无论自己如何权衡,最终都要齐王亲自接见双方做最后决断。而这位曾经英气勃勃的国王,如今年事已高,痼疾缠身,近日竟是愈见不善,眼看是随时都可能溘然长逝。加之樗里疾又耗在这里,苏秦一行自然是越早到越好。为此,田文在六百多名门客 中遴选出三十人的一支精悍队伍,交给文武全才的舍人 冯驩,由他率领这支人马随时探听各国动向。苏秦游说赵国成功后,这支人马便撒开了大网,随时将各种消息送到临淄。苏秦入楚,樗里疾入齐,齐国成为合纵与秦国双方争夺的焦点,这支人马便更加忙碌了。眼下这潍水莫名其妙的暴涨,冯驩他们竟查不出是何方神圣作祟,岂非咄咄怪事?若耽延日久,岂不大大误事? 回到府邸,田文一面派出一个精明门客去驿馆找理由向樗里疾解释,一面立即与冯驩一班心腹门客商议。冯驩早有思索,提出了三路并进的主张:其一,由他率领二十名善于泅水的骑士连夜赶赴潍水,争取渡过潍水接应苏秦;其二,由两名门客携带田文密件,连夜赶赴潍水岸边征集大船,能将苏秦全部人马接过来更好;其三,由驯马奇士苍铁驾千里车,从齐鲁边境绕道潍水,若苏秦一行走了远道,立即用千里车将苏秦一人先行接来。 冯驩说罢,其他人没有异议,田文也欣然赞同,于是立即分头出发。田文自己则急忙赶赴驿馆安抚樗里疾,毕竟这个秦国特使也是不能得罪的。 冯驩马队出发的时候,苏秦的五国使团刚刚抵达潍水东岸。 潍水发源于琅邪郡境内的潍山,便名为潍水。琅邪郡本是越国后期的都城,楚国灭越后,琅邪之地便成了楚国的北部边境。潍水向西北独立入海,流经临淄东部平原,成为横贯齐国境内的最大河流。潍水在独立入海的二等河流中(古人将独立入海的江、河、淮、济四条大水称为“四大名水”,没有包括流程较短的独立入海者),堪称大水,水流丰富,河道宽阔,过山河段则狭窄湍急。其时,潍水在楚国境内的两岸尚是人烟稀少的荒凉地区,数百里茫茫盐碱滩,连当时的越国都无心占领,而将长城修筑在盐碱滩之南,楚国灭越后也承袭了越国北境,无心派兵向北推进。齐威王初期,本想占据这块茫茫芦苇滩作为向南推进的根基,后来却觉得揽在手里反倒惹事,便将齐长城修筑在可耕田的南部边缘。于是,这片一望无际的茫茫盐碱地便成为楚齐两国的无人缓冲区,倒也乐于为双方所接受。 苏秦的五国使团已经有了两千多随行军马,连同辎重车队与文吏随员,足足有三千人!按照魏无忌的调遣,从郢都乘楚国舟师的十艘大战船,从淮水顺流东下,穿过洪泽便下船乘马,兼程北上,再从齐国境内的高密县西渡潍水,直达临淄!一路顺利,第六日便到了齐国境内。赶到潍水岸边,所有人却都茫然无措了。 寻常间清澈的潍水,变成了一条恶浪汹涌的浑浊泥流!岸边良田统统被淹没在齐腰深的泥水里,河边的官道也被浸成了踩不得人马的软根路。遥望西岸,黄蒙蒙无边无际,莫说无船,纵然有船,这汹涌澎湃的泥水与西岸无边无际的浅水烂泥,又如何能过? “噢呀呀,洪水如此厉害,有船也不行!”黄歇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狗贼子!一定是秦国使坏!”赵胜恶狠狠骂了一句。 “武信君,我看只有绕道了。”魏无忌看看苏秦,又看看茫茫泥流:“选十匹快马,武信君先行。路上若不出事,半个月可到临淄了。” “其余人马呢?”荆燕急问。 “原地守侯,能走再走。” 黄歇、赵胜都没有说话,显然也是认为这是唯一的选择了。赵胜少年心性,见苏秦没有异议,便急匆匆道:“选马的事交给我,我这儿有现成的五匹胡马,保你一日六百里!” “且慢。”苏秦摇摇手:“绕道之烦之险,在郢都已经议过……没有办法,只有泅渡!” “噢呀噢呀,泅渡?笑话!太险了!”黄歇连连摆手,脸都白了。 赵胜锐声道:“武信君,如何泅渡?你会水么?” 荆燕黑着脸:“万万不能!万一出事儿,我便无颜回老燕山了。” 只有魏无忌沉默着,见苏秦望着他,便沉重的叹息了一声:“武信君一身系天下安危啊。谚云水火无情……” “诸位休要再说了。”苏秦冷静果断:“齐王时时有不测之危,秦国也意图拉过齐王。岂能耽延半月一月?合纵成败,在此一举!行百里半九十,岂能功败垂成?”看看几个人的沉重犹疑,苏秦慨然一叹:“生死何足论,唯愿死得其所也。我带荆燕泅渡,三位公子绕道,其余人马原地守侯。” 话音一落,几个人便轰的嚷嚷起来,黄歇声音最响:“噢呀,泅渡就泅渡!为何我就不算?有比我水性更好的了?”赵胜更是面红耳赤:“武信君大谬!瞧不起我赵胜么?赵国剑士有丢下正主儿不管的么?大谬大谬!”魏无忌摆摆手,庄重的对苏秦一拱:“武信君之言气壮山河,泅渡便是!只是,武信君命无忌掌军行止,便须得听我分派,不能乱了军法。” 苏秦点头:“也好,公子分派便是。” 魏无忌转身肃然道:“诸位听我将令:公子黄歇,在楚国子弟中挑选三十名水中好手,随侍武信君两侧,专司保护;公子赵胜,遴选十匹上等骏马,带二十名骑士牵马泅渡;将军荆燕,率领军马留守东岸!我魏无忌,带领二十名壮士保护一应文箱泅渡;若无异议,立即分头准备,半个时辰后泅渡!” “我有异议!”荆燕慷慨激昂:“要我留下,荆燕立即自刎!我不能离开武信君!燕国壮士也不能离开武信君!就是这话!”说着便锵然拔剑,明晃晃的剑锋便搭在了脖子上。 全场愕然。苏秦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原是他从安危考虑,不想让三个栋梁人物涉险,将燕国壮士看作自己老根,才首点荆燕跟随,如今魏无忌却将自己的安排颠倒了过来,荆燕又是如此激烈,委实难以处置。 默然良久,魏无忌轻轻一叹:“将军放下剑吧,无忌留守便了。” 荆燕缓缓撤剑,却是惊讶的看着魏无忌,心中竟有些茫然。在他看来,赵胜最年轻,该当留守才是,如何魏无忌要自己留下?他可是行军总管啊,可转念一想,以赵胜的少年气盛,又如何肯放弃英雄举动?方才他还说苏秦瞧不起他呢,争执起来,魏无忌又该当如何?想想,荆燕竟是深深一躬:“多谢公子成全,荆燕永世不忘公子。” 魏无忌哈哈大笑:“哪里话来?我随后设法赶来便是,也许啊,就是我留守合适呢。诸位,开始准备!” 三个人都匆匆去了,苏秦对魏无忌慨然一拱:“公子屈己容人,真乃全局之才。苏秦先行一步,定设法早日接回公子。”魏无忌笑道:“不劳先生费心,走,我帮先生准备。” 最忙碌的要算黄歇。他将三百名楚国骑士与全部随员集中起来,登上轺车高呼:“楚国壮士们,武信君为了天下安危,决意泅渡潍水!我黄歇也决意追随。我要问,谁是水中高手?谁愿共赴国难?左袒!”话音方落,人群轰然骚动,接着便是一片呼喊:“我是!”“我算一个!”“我等云梦泽子弟,全数都是!”呼喊声中,袒露的左臂齐刷刷举成了一片白色树林! “噢呀呀好!楚国多义士,何愁楚不兴!”黄歇奋然高呼:“云梦泽子弟前出了!” 楚国本是水乡,云梦泽渔民更是楚国腹地的泽国老民,几乎人人熟悉水性,是楚国水军的主要兵员地。从军成为骑士的云梦泽子弟,更是水陆两硬的渔民精华。他们在左袒的同时,已经迅速的剥掉了全部甲胄,只留得贴身短褂,听得黄歇呼唤,云梦泽子弟呼啸一声大步前出,站成了白花花的一排! “噢呀……”黄歇骤然哽咽了:“诸位壮士人人赐爵一级!但有牺牲,加爵三级,还乡厚葬!”说着便深深一拜,跪倒在轺车辕上。 “云梦子弟,誓死报国!”一声呐喊,一片呼应,六十多名云梦泽子弟齐刷刷跪倒了。 黄歇跳下轺车:“诸位请起,听我分派:水中斗杀力强者,站左;善泅而膂力弱者,站右。”队中一人高声道:“公子下令便了,我等在水中无有弱者!”黄歇道:“好!左队三十人护持武信君,十人前游开路,八人断后,十人居中两侧护卫,两人驾扶武信君泅渡!” “遵命!”左边三十人一声呼应。 “右队三十人,十人前行探水,十人辅助赵国壮士牵马,十人巡回救急!” “遵命!” “一刻准备,留言留物!一刻之后,全数列队下水!” 云梦泽子弟们散开了,黄歇稍事收拾了自己,又对留守随员交代了几件事务,便匆匆来找苏秦。一座小帐篷里,苏秦已经收拾妥当,魏无忌正在端详品评。黄歇却看得惊讶不止,但见苏秦紧束灰发,上身赤裸,全身唯有一件紧身布包着下身!紫铜色的肌肉结实饱满,却又是伤痕累累!“噢呀武信君,如何忒多伤疤了?”苏秦尚未答话,赵胜便急匆匆走了进来,魏无忌看着浑身雪白的黄歇与赵胜,不禁莞尔:“赤裸裸相对,便见精铁脆玉之别了。” 黄歇也笑了:“噢呀,你魏无忌难道还比武信君强了不成?” 赵胜也是惊叹不已:“呀!武信君并无征战,如何直与我老父一般?“ “未经风霜,不成大器,信哉斯言矣!” 魏无忌却是慨然一叹。 苏秦笑了:“公子们锺鸣鼎食,苏秦蓬蒿布衣,时也命也,如何比得?” “噢呀,”黄歇恍然道:“秋令时节,水是冰凉,先生裸身,如何受得?” “无妨无妨。”苏秦笑道:“我最耐寒,冰天雪地,也奈何不得我这裸身呢。” 此时,帐外号角齐鸣!四人连忙出帐,只见荆燕已经将泅渡队列整肃列阵,高声向魏无忌禀报:“泅渡阵式列成!请公子下令!”魏无忌转身向黄歇一拱,双手奉上令旗:“水上之事,还是黄兄调遣妥当,魏无忌拜托了。” 黄歇肃然还礼:“大事临头,恭敬不如从命。”说罢大踏步跳上一辆轺车,令旗一劈:“探水斥候,先行入水——!” 十名云梦泽子弟一声呼喊,呼啦啦越过泥滩,扑入茫茫黄水。遥遥望去,他们在河面上散开成一字排列,布满了大约一里宽的水面。渐渐的,他们的身影变成了小小黑点,出没在滚滚泥浪之间,渐渐的便水天苍茫,什么也看不见了。大约有半个时辰,对岸传来悠扬粗重的螺号声! “噢呀,三长两短!水底多险滩,水面多浮物,加倍小心!”黄歇转身看看苏秦,苏秦平静的点点头。黄歇转身高声发令:“公子赵胜,率赵国壮士牵马,先锋泅渡!云梦子弟十人游动救急!”令旗劈下:“出发——!” 赵胜一声大喝,赵国二十名勇士分别牵着鞍辔齐全嘶鸣跳跃的十匹阴山战马,走进了滔滔大水!只见赵胜居中关照,每三人一马一个单元,两个赵国勇士一前一后牵马推马,一个云梦泽子弟左右游动救急。十个单元并排前进,河面不断传来萧萧马鸣与赵胜尖锐的呼喝之声!听得岸边人心惊肉跳。 半个时辰后,荆燕率领的八十名燕国骑士下水了。燕国派出的护卫骑士本是两个百人队,但反复遴选,会水的只有八十人,但在这汹涌泥水中泅渡,本领便显然不如楚国子弟。荆燕毕竟不糊涂,便不再坚持要燕国骑士全部泅渡,也不再坚持一定要亲自护卫苏秦泅渡,而是服从了黄歇命令,单独率领燕国骑士泅渡了。这是水性最弱的一阵,黄歇又特意加派了落选的楚国子弟四十名,连同原来的十名云梦泽子弟,共五十人与燕国骑士共同泅渡。饶是如此,茫茫河面也不断传来呛水、溺水的救急呼喊,带给岸边阵阵慌乱。 良久,西岸终于传来了又一阵螺号声! 此时暮色已经降临,黄歇有些犹疑:“武信君,明日再泅渡吧。”苏秦却没有丝毫犹豫,“不,点起火把,连夜泅渡!”魏无忌大是感奋:“逆境愈奋,武信君英雄本色也!来人,点起火把!拿酒!” 大片火把在沉沉暮色中燃起,魏无忌亲自把酒,敬了苏秦,敬了黄歇,敬了所有的云梦泽子弟。而后魏无忌走上一座土丘,命令将三面牛皮大鼓全部抬上土丘,魏无忌脱去斗篷,走到居中大鼓前,拿过那对硕大的鼓棰:“武信君,无忌为你擂鼓壮行了!” 三鼓齐鸣,隆隆如雷!黄歇大喊:“壮士们,下水——!” 岸边火把连天,一片呐喊。三十名云梦泽子弟,人人手持一支火把,簇拥着苏秦进入了汹涌的泥流,一个火把圈子便围着苏秦缓缓前进了。黄歇游在苏秦的身边,不断高喝着推开漂来的树木草堆。行至河心,骤然水深丈余,波涛滚滚冲力极大,苏秦顿感吃力,身体便不由自主的随浪漂去!两名夹持护卫的云梦泽子弟一声大吼,不由分说便一边一个架住了苏秦。恰在此时,一根巨大的断树在火把阴影中乘着浪头冲了过来!右边的黄歇一声大喝,便来奋力猛推,却不料黄歇力弱,水性又是堪堪自保,竟被断木枯枝撞向一边,胳膊上还划开了大大一道血口!黄歇被撞得呛水,连连猛咳间却见断木直冲苏秦而去,大惊失声:“噢呀——!” 这时,苏秦右边的云梦子弟大叫一声:“护住人了!”便全力冲向浪头断木,只见他跃起水面,迎着断木的来势一压,便用肩膀向斜刺里顶去!瞬息之间,断木偏开,水面上却漂出一片殷红的血水! “兄弟呀——!”随着架扶苏秦的云梦子弟一声哭嗥,三四名游过来的云梦子弟便顺着断木血水直追而下!大约一顿饭工夫,他们托着一个人艰难的游了回来。黄歇嘶声喊问:“人有救么?”一个子弟哭喊着:“枯枝插进了肚皮……”另一个子弟游过来禀报:“屈三是船家子弟,本来已经将断木荡开,水下枯枝却刺进了腹中。还有一口气,死活难说!” 此时已过深水河心,苏秦在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