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之二-国命纵横上-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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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中岛屿相望。一到暮色,座座岛屿的亭台上便有风灯点起,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恰似一座座仙山。田文没有来过碧玉池,可知道这是老国王晚年开凿的大湖,一建成便钉在了这里,再也不去其他宫殿,更不去临淄外的那几座行宫。从湖边向里走,先过了一片草地,再过了一片竹林,又过了一片森森松林,田文便看见了一片隐隐灯火,渐行渐近,灯火也大亮起来。 在看见灯光一片的时候,领路的女官将他“交接”给了另一个白纱长裙的女官,脚下也变成了白玉铺就的大道,一座城堡式的宫殿被遍体灯火照得一片通明,背后却是一座黑黝黝的大山!田文不禁大为惊讶,临淄地处海滨平原,哪里来如此一座大山?仔细一想,却是恍然——这座大山定然是开凿大湖的泥土堆积而成,山下城堡也定然是依山而建,山外依然是王家园囿。恍如仙境的灿烂城堡外,竟看不见一个护卫甲士,也没有任何弦歌之声,寂静得就象天上的洞府。 走进城门,田文又被“交接”给一个红纱长裙的女官。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田文也始终没有看见一个卫士。大约一顿饭的辰光,田文随女官来到一片竹林前,穿过竹林,一座很是普通的青砖大屋矗立在面前。趁着女官又在“交接”的时刻,田文稍稍打量了一番,这座青砖大屋的墙体完全是一丈见方的巨大石板拼砌而成,房高三丈有余,很可能是两层石楼。一丈之下,看不见一个窗户,只有接近屋顶的部分有三个方洞。 进得大屋门厅,迎面一阵暖气烘烘扑来,与外面的萧瑟寒凉顿然两重天地。过得门厅,竟是一座巨大的影壁,影壁后竟然还有一片不大不小的天井庭院!庭院中花木葱茏,飘出的香气直如春日的郊野般清新。穿过天井庭院,便进入了一间明亮宽敞的大厅,大红地毡,帐幔四垂,竟是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请公子入座,稍侯片刻。”紫衣女官飘然捧来一盏热茶,便又飘然去了。 一盏热茶堪堪饮完,田文额头已经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他喜欢粗豪的生活,一旦进入这细巧豪华的深宫重地,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突然,他听见帐幔上方有一种奇特的轧轧之声,仿佛城堡在放吊桥一般。田文目力耳力都很敏锐,立即判断出这是楼上放下的一种天车,随着轧轧声止息,天车显然已经落地了。田文心中清楚,却只是肃然端坐,目不四顾的品茶。 “禀报我王,公子文奉命来到。”紫衣女官不知何时飘了出来,站在田文身旁。 田文连忙站起,对着帐幔后深深一躬:“田文参见我王——!” “田文么?入座便了。”帐幔后传来那个熟悉的苍老沙哑的声音:“苏秦将至,樗里疾未去,你当进入直面周旋也,可有难处?” 听到这威严中不失关切的天音,田文心中一动,几乎就要说出自己的难处,但还是生生忍住,高声答道:“为国效力,田文自当冒死犯难!” “赤心报国,孺子可教,田氏有后也。”苍老沙哑的声音喟然赞叹,片刻喘息后缓缓道:“本王特诏:田文立为田氏世子,以本王特使之身与苏秦等斡旋,建功后另行封赏爵位。” “田文谢过我王——!” “田文啊,记住八个字:不卑不亢,不罪强梁。非如此,不保齐国。” “田文谨记我王教诲。” “一个月内,你可随时进见。好了,去吧。” 田文还没有来得及拜辞,那轧轧声就升上了高处。田文尚在愣怔,帐幔后飘然出来一个紫衣玉冠的中年女官,双手捧着一个小小玉匣:“公子,这是齐王的令箭、虎符,一月后缴回。请收好了。”田文对着玉匣深深一拜,接过来抱在怀中。 出得宫门,一辆轺车已经候在白玉大道,一名女官请田文上车。片刻之间,轺车便辚辚驶出王宫。田文下车,便换乘自己的轺车飞驰而去了。 回到府中,田文还是在梦中一般,几乎不能相信这梦寐以求的尊贵就如此这般的如愿以尝了?苏秦将到,田文最感尴尬的就是自己的身份。魏无忌、赵胜、黄歇三人,都是名副其实的王室公子,另加特使衔,代表三国自然是名正言顺。就连燕国荆燕,也是副使头衔。可是自己却只是一个白身公子,而且还不是正宗世子,徒有一个公子名义罢了。如此身份,如何与燕国武信君、五国上卿苏秦与三国公子特使会谈大事?邦国交往,自古以来便是身份对等者的谈判,自己矮了一大截,岂不尴尬难堪?田文没有更大的奢求,只想有个王室特使职分,事情便顺理成章了。他也想过,若老国王始终“忘记”此事,那便意味着马上要换人与苏秦周旋了。迫在眉睫了还是没换,便当不会忽略这个关键环节。突然召见,他也曾想过可能会解决这个难题,但他还是没有料到这位老国王出手竟是如此大器——世子、特使、令箭、虎符,一举便将田文变成了齐国的实力贵胄! 世子是根基地位,是最根本的身份。在春秋之前,天子与诸侯国君的嫡长子才称为“世子”。有世子身份,才有继承王位、君位与财产的权力。入得战国,天子与诸侯国君的“世子”都升了格,称为“太子”。于是,“世子”便成了贵胄继承人的称谓。田婴家族是王室支脉,爵位是靖郭君,又是开府丞相,其继承者自然便是“世子”。贵胄权臣确立世子如同国君确立太子一样,历来有“立嫡立长”与“立贤立能”两种主张。在凝滞平静的年月,立嫡立长自然是难以动摇的法统。但在战国大争之世,立贤立能却成为主流呼声。虽则如此,立嫡立长还是优先,除非嫡长不贤不肖,立贤立能还是不能理所当然。能否立贤立能?一则靠家族首领的遴选确认,二则便是国君的指定。寻常时日,国君是不干预的,但在要害权臣的继承人确定上,国君一旦指定,那便是不可改变的王命。齐威王诏命田文为田氏世子,那便是将田文确立为田婴家族的嫡系继承人,田婴家族的全部权力、荣耀、财富,都理所当然的由田文继承!对于田文这样一个庶出子弟,这是最重要的命运改变。有此身份,特使与否便立即显得无足轻重了! 令箭,是他在一个月内随时晋见国王的特殊权力。虎符,则是他一个月内可任意调动齐国兵马的特殊权力。在老国王的晚年,将如此权力赐予一个新锐后进,是临淄权臣们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的。 田文在后圆里转悠了半个时辰,方才慢慢平静下来。他决定立即去见父亲,毕竟,在此等大事上装聋作哑,是会令父亲难堪的。不想匆匆回到丞相府,在门厅便恰恰遇上父亲派去接他的书吏。原来父亲也同时接到了老国王的诏书,要田婴立即为田文举行世子加冠的大典!田婴已经将大典确定在此日清晨,要将田文召来叮嘱细节,并在家族聚会中一并公布。此时,田文也无可推脱,便一切听任父亲做主了。 此日清晨,田氏宗庙举行了盛大的“王命世子加冠”大典。一个时辰中,田文便从一个庶出子变成了靖郭君世子,名正言顺的王族公子,田文的府邸也变成了世子府。 隆重的典礼刚刚结束,门客斥候便飞骑回报:苏秦一行冒死泅渡潍水,冯驩已经妥为接应,晚间便当抵达临淄!田文听罢,立即命令国宾驿馆作速布置准备接待。传令骑士刚走,田文蓦然想起一事,随后飞车来到驿馆。 樗里疾正在悠悠漫步,不防田文匆匆而来,嘿嘿笑道:“你这小子,又要来糊弄老夫了?明告你,那个鸟地方,老夫再也不去了。” 田文哈哈大笑:“天下之大,上大夫见识见识何妨?” “嘿嘿嘿,留下你去见识吧,老夫可要多活几年呢。”说着黧黑的脸膛竟是红了。 田文笑不可遏:“也就是上大夫可人,别人呵,田文还不费这番心思呢。” 樗里疾笑骂:“鸟!也就是老夫孤陋寡闻,才上你这恶当!” 两人笑得一阵,田文拱手道:“上大夫啊,这驿馆住得长了也憋闷,换个地方如何?” “噢?换到何处?” “王宫之南,稷下学宫大师堂,如何?” “也好。齐国也就稷下学宫是个正经地方,老夫还真想见识见识呢。” “捡不如撞,现下就搬过去如何?” “你这小子呵,总是风风火火。好,恭敬不如从命,寄人篱下,也只有任人欺侮了。” “上大夫竟日骂我,田文才是受气包了呢。” “哪里哪里?”樗里疾大笑间,却突然压低声音颇为神秘的低声道:“哎,老实说,你小子敢不敢到秦国去?” “到秦国?”田文惊讶笑道:“做盐商还是马商?” “出息?做丞相!”樗里疾一字一顿,神色郑重。 田文惊讶得张开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懵了片刻,不禁哈哈大笑:“上大夫呵上大夫,一次绿街,你个老哥哥当真恨我了?作弄人好狠也!” “胡说甚来?”樗里疾正色道:“樗里疾乃秦国特使,如何能拿此等事顽笑?” “兹事体大,我还回不过神来,容我想想再说。”田文笑道:“来吧,我帮你收拾了。” “没得啥收拾,你坐在这儿等便了,片时就好。”樗里疾说着便摆着鸭步摇进了大厅,只听一阵呼喝,不消两盏茶工夫,便与三个随从护卫走了出来。随从抬着一口木箱,樗里疾自己背着一个包袱,若非衣饰差别,还真是难分主仆。田文不禁暗自感叹:秦人如此实在,秦风如此简朴,秦国安得不强?若是中原六国特使,连送的带买的,任谁也得几车行囊! 护送樗里疾到稷下学宫安置好,田文又与这位黑胖子特使盘桓了半日,竟是觉得樗里疾快人快语,爽朗诙谐,当真投机。老国王叮嘱他“不罪强梁”,就是指不能无端得罪秦国特使。目下看来,想得罪这位黑胖子还真是不容易。他是软硬不吃,又从来没有恃强凌弱的大国强横脾性,硬是与你磨叨,你是弱国臣子,又能拿他如何?看看到了午后,田文还是硬着心肠告辞了,惹得樗里疾啧啧啧的感叹了好一阵子。 这时,苏秦一行已经到了淄水西岸,临淄城楼已经遥遥在望了。 “公子来郊迎先生了!”冯驩指着远处的烟尘旗帜,兴奋的喊了起来。众人望去,但见宽阔的临淄官道上一面大旗当先,马队轺车锐急而来,直如离弦之箭,将滚滚烟尘远远的抛在了身后。 “好快!绝非寻常车马!”赵胜不禁高声赞叹。 冯驩道:“诸位有所不知,公子门客中有一班驯马奇才,是以多有良马飞车。接无忌公子的那辆车,才是真正的日行千里,人称‘追造父’呢!” “噢呀,追造父?那无忌公子明日就该到了嘛!”黄歇大笑起来。 苏秦凝望着对面渐渐逼近的车马旗帜,已经朦胧看见了那个斗大的“田”字,想到这是合纵成败的最后关头,不禁一阵感奋,打马一鞭便迎了上去,黄歇赵胜荆燕等立即飞骑随后,迎向了田文车马。 田文已经远远看见了冯驩,心知对面便是苏秦一行,便将轺车放缓了速度徐徐打量而来。面前这队人马不过二百余人,没有旌旗,没有轺车仪仗,普通得如同一支民间商旅。将近半箭之地,田文清晰的看见了须发灰白衣衫仍然沾满泥巴的苏秦,心中不禁肃然起敬:一个布衣之士,历经磨难而胸怀远大报复,面临急难,不惜舍身泅渡,此等气概天下能有几人?感慨之间,田文已经跳下轺车遥遥拱手:“齐国田文,奉王命恭迎武信君并诸位公子!” 苏秦也下马迎来:“苏秦多谢齐王,多谢公子。来,这位是楚国公子黄歇,这位是赵国公子胜,这位是燕国副使荆燕将军。还有一位是魏国公子无忌,可惜留在了潍水营地。” 田文与几人一一见礼,末了慨然笑道:“武信君毋忧。我已得飞鸽信报:苍铁已经在潍水接到了公子无忌,今夜定然可到临淄聚齐!” 苏秦惊讶:“苍铁何许人也?如此之快?” “噢呀,就是那个‘追造父’了!” 田文笑道:“此人与田文也是一段奇遇,日后说与武信君消闲。诸位一路鞍马劳顿,请登车入临淄,田文为诸位洗尘接风!”说罢一挥手,马队中便驶出了四辆青铜伞盖轺车。田文请苏秦四人登车,一声令下,冯驩率马队开路,田文自己殿后,护卫着苏秦车队辚辚西去。 到得临淄,驿馆已经是灯火通明,护卫森严。驿丞向田文禀报:诸位大人的住所、骑士营地与接风酒宴已经准备妥当,请令定夺。田文与苏秦略一商议,便先行安顿骑士在驿馆外树林中扎营,苏秦几人先到住所梳洗更衣,半个时辰后开宴。 接风宴席排在了驿馆正厅,倒也是富丽堂皇。按照田文目下的地位与权力,本当在自己府邸举行这场接风宴席。但田文的原有府邸太小,只有五开间六进,偏院还住满了门客,多有不便。最主要的是田文想到了老国王的叮嘱“不卑不亢”,接风宴席设在驿馆,便是国事,进退皆可斡旋,又避免了“私结外使”的嫌疑,倒也不失为两全之地。 田文正在大厅门口等候,突然听得驿馆门外响遏行云般的萧萧马鸣!心中一动,快步走出大门,便见一辆奇特的无盖黑篷车堪堪停在门口,四匹雄骏的胡马正在喷鼻嘶鸣!一个黑衣劲装的精瘦汉子拱手高声禀报:“苍铁奉命赶回!贵客安然接到!”田文大喜,正要上前迎接客人,却见一人已经从篷车中跳下,内穿铁色软甲,外罩大红斗篷,一顶六寸玉冠,分外的凝重挺拔!田文肃然行礼:“得见公子无忌,幸甚之至!”魏无忌从容做礼笑道:“公子侠义雄奇,魏无忌三生有幸也!”对答两句,两人便大笑执手,联袂进了驿馆。 苏秦刚到厅中,惊讶得揉了揉眼睛:“啊,真是公子无忌么?” 田文大笑道:“大活人一个,如假包换!” “噢呀!神奇神奇!我以为齐国人虚应故事呢!”黄歇兴冲冲走了进来,竟是连声惊叹。 “大兄!”赵胜在门外便喊了起来,冲进来便拉住魏无忌笑叫:“真是神!早知道有这般神车,也不用泅渡了!” 田文笑道:“车再神,最多也只能坐两人,你还是得泅渡呢。” 众人不由一阵大笑,田文道:“来来来,入席!无忌公子不用梳洗,正好!” 六张长案早已排好,苏秦东面居中,田文对面相陪,魏无忌、黄歇、赵胜、荆燕便两侧就座。田文举爵高声道:“武信君并诸位今日赶到,恰到时候。来,先干一爵,为诸位洗尘!” “干!”铜爵相向,众人都一饮而尽。 “噢呀,这齐酒如此厉害了?”饮惯了柔顺兰陵酒的黄歇,咂着嘴满脸通红的嚷起来。 “也是,没想到齐酒如此凛冽。”苏秦也是额头冒汗,啧啧连声。 赵胜却大是精神:“好酒好酒!与我赵酒堪称伯仲之间。” 魏无忌却只是淡淡微笑,浑无觉察,竟举爵笑道:“我要敬公子文一爵,多谢你的骏马神车!否则,魏无忌无今日口福也。”竟大饮而尽。 “好酒量!”田文高声赞叹,:齐酒取海滨山泉水酿就,后劲忒长,寻常人须间歇饮之。无忌公子颠簸千里,空腹连饮两大爵,佩服!” “诸位兄长不知道么?我这姐夫是有名的海量君子,从来只饮不说呢。” 魏无忌笑道:“休听赵胜之言,无忌原只是憨饮而已,与诸位善品善饮差之远矣!” 席间一阵笑声,苏秦却举爵向田文道:“齐国有此好酒,公子有此大才,合纵便是吉兆!来,我等与公子再干一爵!”说罢也是一饮而尽。 田文爽朗大笑:“闻武信君绵长柔韧,竟能连饮齐酒,田文夫复何言?干!”饮罢一爵,心知苏秦要将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