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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当代2007.6-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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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伟凯送她到汽车站,给她买了票,说:“找个地方。”柳依依顺从地让他牵着,在附近到处转。转了一圈他说:“这里人真的太多了。”打开她的包,把遮阳伞拿出来,对着太阳撑开,就在墙角把她抱着,猛烈地亲吻。柳依依一边迎合着他,一边含糊地说:“有人,有人。”夏伟凯也含糊地说:“不认识他。”这时柳依依几乎动摇了,跟他返回学校,还来得及,来得及,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呢?柳依依眼角余光在伞沿下瞟见总是有人从身边经过,就不断调整着伞的方向,想挡住他们的视线。可来往的人太多了,顾东顾不了西,就干脆不理会他们,让他们看。遮阳伞随着身体的晃动而晃动,阳光一闪一闪地射到她的眼中,她感到了晕眩,说:“头好晕啊,等会儿可能会晕车的。”他说:“等会儿给你买晕车的药。”她心中抱怨他傻,难道要自己说不上车了吗?可再也想不出别的理由,希望着等会儿没晕车药买,那就是理由了。她虚伪地担忧着开车后的情况,甚至夸张地描述起去年的某一次,上车前也是这种状态,结果呕吐得几近昏厥。把这个故事讲了两遍之后,连她自己也相信了,对昏厥的担忧也就更真切了。
  夏伟凯看看表快开车了,说了声“等我”,就松开她跑去买药。很快他回来了,表功似的说是找了三家店才买到的,把药倒出来递给她,又把娃哈哈矿泉水拧开了给她,说:“快吃,有点迟了,规定是开车前一小时吃的。”柳依依拿着药,突然省悟到自己不过是讲了个故事,戏演得有点太过了。她把药捏在指缝中,装出吃下去的样子,说:“快拿水来,快拿水来。”喝了水又说:“药这么苦。”做出手叉在腰上的姿态,让药从指缝中滑了出去。
  不想走也只好走了,没有特别的理由,妈妈病了还不回去,行吗?柳依依心里抱怨自己弄巧成拙,又抱怨夏伟凯这么死心眼儿,不懂女孩的心。她主动踮起脚,狠狠地吻了吻他,他说:“你口里还有点苦。”她说:“心里也有点苦。”他搂了搂她拍着肩说:“上车没事的,已经吃药了。”又说:“你妈也没事的,我保证没事的。明天我也回家了。”上了车,她一只手抚着额头,看他焦急地拍着车窗,心里恨得痒痒的:“傻,傻,你这个傻啊!”
  在家里呆了两天,柳依依就呆不住了,惶惶不可终日,想回省城去,想见到夏伟凯,如饥似渴。幸好还有电话,她每天最期待的事情就是他从家里打来的电话,只有电话才能缓解她的焦虑。这渴望让她想到那些有毒瘾的人,非吸那一口不行。这种想像让她感到恐惧,对一个男人,一个认识不久的男人,不能这样。她像一个被解除了思想武装的人,完全被本能推动着走。本来她还想在暑假这两个月仔细体验一下自己内心的情感走向,现在感到这完全是多余的。回家时走得急,她把那个笔记本留在学校了,就把电话传过来的那些发烫的句子记在一张纸上,准备开学后再誊到笔记本上去。
  一个在上海上学的高中同学来看她,来了三次以后她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悄悄抵抗着,不让他有表白的机会,希望他在不伤自尊的状态下退却。但他很执着,也许是有点迟钝,或者是上海给了他太好的自我感觉。她有点着急,想着如果他直接切入正题,自己怎么给他一个委婉的回绝。这天他兴奋地赞美上海,她就说上海怎么怎么不好。他以极大的热情证明上海的好处,想说服她,似乎证明了这一点就证明了自己追求的合理性。这时电话响了,是夏伟凯打来的。柳依依获救似的抓住这个机会,对着话筒说了一大串热烈的话,声音中也有了更多的娇羞,身体也比平时扭动的幅度更大一些。她放下话筒,那同学惊异地问:“你有男朋友啦?”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又问在哪里上学,听说是在麓城,极惋惜地叹了一声,好像麓城是个说不出口的地方。这激起了柳依依的反抗,干脆把夏伟凯详细地介绍了一番。有些方面她想夸张一点,可不用夸张就有那么好,那同学听了后,再也不说上海怎么怎么好,有点勉强地说:“那你幸福,那你幸福。”又尴尬地坐了会儿,说还有谁等自己,就匆匆走了。
  柳依依静静地坐在床沿上,感到了刚才是不经意地对自己完成了一次证明,这种证明具有终极性意义。夏伟凯有那么好,真有那么好,不夸张也有那么好,这种好是自己没有充分意识到的,要说他有什么不好还真的说不出来。她双手交叉着攀在肩上,闭了眼去体验自己内心的感受,一种温情在身体内游动,似乎是圆形的,又像是椭圆的,清晰而缓慢地,在身体中游动。当她想确定它的位置,它又消逝了,不,是又向前移动了。真幸福,太幸福,真太幸福。自己这几年的等待,还有对薛经理的拒绝,都得到了最最充分的回报。她马上拿起电话把刚才的情况和自己的感受告诉夏伟凯说:“你以后不必躲躲闪闪等他们上班去了再来电话,让他们知道,让他们问我,没关系的,他们应该知道我长大了,我长大了。”
  爸爸妈妈知道了这件事,并没有柳依依期待中的兴奋,都沉默着。她加大力度反复诉说夏伟凯这么好那么好,还不能说服他们,就生气地说:“爸呀,那还要怎么好才算好呢?”爸爸不做声,望着妈妈,妈妈说:“依依,人家那么好,你是不是也有那么好?”柳依依扭着身子跺脚说:“爸呀,妈她说你的女儿不好,你也不生气啊!”爸爸笑了说:“谁敢说我女儿不好?”柳依依说:“妈呀,爸他都说你女儿好呢?我好他好,两个好加在一起,不更好吗?”妈妈说:“交个朋友可以,看两年,别谈恋爱!二十岁才冒出来一个尖尖角,知道谈什么恋爱?”柳依依觉得这话简直可笑得要命,不知今天到了啥年啥月。可又不能告诉他们,那么些同学二十岁都在学校周边租房同居了呢,我谈谈恋爱还不行吗?她撒娇说:“爸妈,妈爸,别老是把人家看成小孩,我长大了呢。”爸爸妈妈都怔住了,盯着她,呆了似的,似乎不愿承认这个事实。一会儿妈妈爆发似的说:“你长大了?谁说你长大了?才进大学没两年就长大了?”爸说:“依依,你还小呢,你真的觉得自己长大了吗?”声调中有着一种悲哀,很可怜似的。柳依依声音低了下去说:“爸妈,妈爸,你看人家是长大了嘛!看嘛,看嘛。”爸爸妈妈呆看了她一会儿,爸爸说:“我们的依依是长大了,懂事了,不是吗?懂事了,懂事了。”柳依依听着“懂事”这两个字,心里羞愧得不行:“爸呀,人家……人家……”她不知怎么往下说,说自己懂事不懂事都不行。妈说说:“懂事了就是理由了?懂事了更要懂事,知道什么事做得做不得!”这太明显了,柳依依觉得简直无法承受。妈妈还是不顾一切说下去:“我以前交代你的事情,那也是你爸爸的心事,你要记得!”柳依依把头扭着望着窗外,用力地撅着嘴。爸爸说:“依依长大了,是长大了,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了,这是我们家里的一个最大的进步,朝气蓬勃,是吧?我就相信我的依依是懂事的,是吧?也是有原则的,是吧?”柳依依赌气不做声,爸爸说:“是吧,依依?”爸爸在催促她表态,她不愿意,表了态就等于承认自己有了危险的倾向。她心里又不得不承认爸妈的敏感,他们是过来人,知道事情会怎么进展,他们焦虑着,想阻挠这个进展。这是他们的原则,他们想让这个原则也成为她的原则。妈妈说:“爸跟你说的你要听进去,你也抛句话出来,让他晚上睡得着,依依!”柳依依说:“我不是小孩子了。”她想表明你们说的我都懂得,但他们马上做了另一种理解。妈妈说:“你别跟我装大,你是长大了,但还没长得那么大。你有那么大了吗?”爸爸说:“你还小嘛,早上七八点钟嘛,有些事情来日方长嘛。”柳依依心里很烦,也羞得不行,求饶地说:“别跟我说这些话,爸呀,妈呀!”


  19

  柳依依知道爸爸妈妈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太不多余了,他们担忧的事情也可说箭在弦上了。他们的话她不爱听,不愿听,可听了以后还是反复思考了。思考的结果是,不要着急,慢慢来。
  可感情上还是慢不下来,不但慢不了,这列车还要轰轰烈烈往前开,凭着每天一次两次的电话也能轰轰烈烈往前开,像按时充电的电动列车。爸妈上班去了,电话就来了,每次通话都有一两个小时。偶尔柳依依也把电话拨过去,想着要为他家省点话费。最难熬的是周末那两天,爸妈在家,就不敢通电话。只要他们出去一小会儿,柳依依就马上拨电话过去,抢时间说几句话,打游击似的。
  爸爸妈妈那段时间好几次似乎是不经意地说起这个那个熟人的事情,有多年前的事,也有最近的事,最后都不可避免地落到一个话题上,就是谁家的女儿在恋爱中吃了哑巴亏。第三次说到类似的故事时,柳依依才意识到这是一个精心的安排,带有阴谋的意味。有一次当妈妈说到县医院一个女孩宫外孕大出血,差点丢命时,柳依依忍无可忍,把气恼都挂在脸上冲出了房间。以后好几天,她跟爸爸妈妈说话都有点别扭,大家都像在回避什么,掩盖什么。
  夏伟凯每次来电话,最后都不可避免地落到一个话题上,那就是“边谈边做”。柳依依装傻说:“做什么呢?”夏伟凯说:“我们之间有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柳依依说:“我不知道有什么。”夏伟凯说:“爱。”又说:“有没有?也可能只有我对你有,你对我没有。”柳依依说:“你讲点别的吧。”夏伟凯说:“别的也讲,这个也讲,不然感情往哪里发展嘛,总得有个方向发展嘛。”开始柳依依很不习惯,怎能在电话中一本正经地讨论这个问题?讨论的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偶尔不讨论,反而有点意外。讨论来讨论去,虽然没有什么进展,羞怯感却没有了,生理课学来的那些名词也能够脱口而出。
  暑假过了一半,夏伟凯回了学校。电话还是天天有,核心话题却换了一个,那就是要她尽快回学校去。柳依依找了种种借口,提出要提前返校,爸爸妈妈都不同意。最后爸爸说:“是小夏在麓城等你吧?”目光探究似的望着她。柳依依避开那目光,不做声。爸爸说:“你们的事情,我们做大人的,这么压着也不太好。我做了你妈的思想工作,她也没那么死板了。”柳依依双手放在腿上,乖孩子一样坐着,低头撅嘴说:“爸呀,那你们同意啦?”爸爸说:“我不同意,你同意吗?”柳依依欢快地扭着身子说:“人家当然不同意嘛。”爸说:“你叫他过来,我和你妈看一看可不可以?”柳依依站起来,右手兴奋地一扬:“当然可以啦。”又说:“爸呀,你看了你们也会喜欢的,凭什么不喜欢嘛。”
  柳依依马上抓起电话就去拨号,拨了几个号突然犹豫了,万一他不愿来,自己怎么对爸爸说呢?那样就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她少拨了两个号,话筒中传来一阵忙音。她放下话筒说:“他不在宿舍。”脸上有点不自在,怕爸爸看出了她这小小的诡计。看着爸爸也没有怀疑的意思,才把心放了下来。
  熬了一个中午,下午等爸爸妈妈都上班去了,柳依依又拨了电话,把事情说了。她本来还打算费一番口舌,强调他这次来的重要意义,可夏伟凯一口就答应了说:“拜见了岳父岳母,你就是我的媳妇了,对吧?是媳妇就没有什么距离了,对吧?”打完电话,她心中特别安心,他这么爽快,说明了他的诚意,这让她特别的安心。
  第二天下午柳依依到县汽车站接了夏伟凯,他一下车就要拥抱她。她闪开说:“这是县城呢,别拿麓城那一套在这里表演,让人家免费看戏吧。”夏伟凯说:“你怎么不带伞,不然我们找一个地方扯开幕布就可以开始表演了。”
  两人叫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回家。夏伟凯用胳膊把柳依依用力地搂住,搂得她脖子都有点痛了,她没做声。夏伟凯说:“我再用点力,就把你压进我的身子里去了,我们就合二为一了,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柳依依不做声,看着外面的街道、菜市场、服装店,那熟悉的景象一幕一幕向后退去,头顶的小方框有阳光射进来,不断有树叶从方框中一掠而过。正是放学的时间,一群群小孩在街边打闹嬉戏……柳依依想起了很多年以前,自己也在这街道上,在树荫下挎着小书包跑着,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到了家门口,柳依依忽然记起一件事,问:“你中午吃饭没有?”夏伟凯奇怪地说:“吃了。”她说:“多不多?”他说:“多呢,多。”柳依依叹一口气说:“吃那么多干什么?不会少吃几碗吗?”又说:“我爸妈就喜欢吃饭吃得多的,你今晚起码要吃三碗,三大碗,不然他们会有想法的。一个男人饭都不能吃,那他能做什么!”夏伟凯连连点头:“三碗,三大碗,你怎么不早说呢?中午在路边店吃饭,饭不算钱,我就狠狠地吃了三大碗了,老板娘都看着我翻白眼了。”她说:“等会儿你到厕所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处理干净啊。”他说:“你别告诉他们提醒我了,看我壁虎崽爬窗户露一小手给岳母娘看。”
  爸妈看了夏伟凯,满心满意地喜欢,真的就像柳依依说的那样,凭什么不喜欢嘛。柳依依看了爸妈的神态,脸上都放出光来了。扬了眉努着嘴向妈示意,那意思也很丰富:我说得不假吧,我眼光还不错吧,掩饰不住地得意。妈不理她,一心一意跟夏伟凯说话。吃晚饭前夏伟凯去了两次厕所,妈问柳依依:“闹肚子啊?”柳依依心里好笑,说:“你灌那么多西瓜给人家嘛。”妈装饭时果然给夏伟凯狠狠地装一大碗,柳依依对夏伟凯使个眼色,夏伟凯微微地笑笑。第二碗饭柳依依抢着去装,在锅中把饭戳得松松的,一点一点装进去,浮浮的一碗。夏伟凯果然吃了三碗饭,妈收碗时说:“小夏不错,不错。”柳依依说:“我妈夸你呢。”又说:“妈你说他哪点不错嘛。”妈说:“什么都不错,吃饭也不错。”柳依依又转过头来说:“看我妈就偏心了,我吃了二十年从来没表扬过我,你这吃一餐就说你不错。”
  第二天爸妈上班去了,两个年轻人尽情地亲热了一番。夏伟凯说:“他们平时中途回来吗?”柳依依说:“平时当然不回,今天就不一定了。”他说:“他们回来干什么?”她说:“他们可能看出你是什么人了。”他说:“我是什么人,我哪点不合别人的意?”柳依依想说,你是用下半身说话的人,没说出来,只是说:“你是什么人?我看别的男孩没像你这么把有些事挂在心头念念不忘。”他说:“怪只怪我身体太好了,你以为三碗饭吞下去不会转化成能量吧。不让我干什么,让我在床上抱抱也算解解渴吧,对我总要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吧。”正说着外面钥匙开着门响,是妈提着菜回来了,她平时都是上班抽空买了菜下班带回的。柳依依说:“妈呀,你这么来来回回的跑什么嘛,让我去买好了。”妈妈说:“今天菜多,送回来算了。”柳依依说:“妈呀,你不要操那么多心,你放心我好了,我保证比你买得还好。”妈妈说:“那明天交给你买。我依依这么大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别人不知道,我自己的女儿也不知道吗?我放心得很,放心得很!”匆匆走了。
  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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