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6-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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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来家里拜年,把表妹也带来了。姨妈大声地夸柳依依,上进、争气、爱学习、不乱交朋友。表妹歪在沙发上看电视,嗑着瓜子,把头偏着,嘴撇着,鼻子哼哼着,捏着遥控器不停地换频道。表妹初中毕业,十五岁,就不读书了。在家里呆了一年,天天嚷着要去广东找工作。当时柳依依就很担心,劝她。她说:“呆在家像一头猪似的,去工作不比做一头猪好吗?”柳依依知道这道理也没错,只是事情的展开不会那么简单。去年春节后,姨妈拗不过她,让她去了,还托了人照应她。去之前柳依依把话敞开跟她说了,你还小,不要交男朋友,很危险的。这是她从夏伟凯那里得来的教训。表妹满口“我知道我知道”,全都应了。去年暑假回来看到表妹,头发染了,衣服性感了,说起话来也不自觉地卖弄风情。柳依依看她这包装上市的神态,暗暗着急,把那些话又沉痛地说了一遍,表妹满不在乎地,又全都应了。不出几个月,一连串的事情都来了。首先是工作的那家宾馆的两个保安为了她大打出手,又检查出肚子里有了搁不住的东西,却无人认账。姨妈元旦前去了广州,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接回来,在家呆了这一个多月,又天天嚷着要去工作了。
姨妈偷偷交代柳依依劝表妹,柳依依劝了,但她知道,这是没有用的。爸爸妈妈不是给了自己那么多告诫吗,有什么用?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就像有一张织就的天罗地网,想逃是逃不出去的。柳依依并不特别责怪表妹,自己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有什么资格去教育她?在这个年代,女孩只能这样,除非她铁石心肠,抗拒诱惑,不然也只能这样,早几天晚几天,最后只有这样。表妹太小了,她很惨,她自己不知道。柳依依想,世界上的这些事情,当父母的也好,当表姐的也好,到头来也只好不去细想,闭了眼由她去。再多么宝贝的女儿,平时一汤一菜一针一线都细细安排的,这样的大事却只能闭了眼由她去,受了多少伤害都只有一个无可奈何。柳依依找机会跟表妹说了,话说得很重,告诉她,不想明天的人,是没有明天的,但她心里明白,全是白说,她要享受,谁来满足她?到头来也只有一个无可奈何。
初六那天,柳依依无论如何要走了。吃过早饭,她收拾东西,爸爸在她跟前转了几次,欲言又止似的。柳依依看他的神情,知道他想说什么,但自己不要听。这时妈妈过来帮她收拾,爸爸对妈妈说:“其实我们的依依也可以找男朋友了呢。”柳依依装着没听见,心想,你们知道现在找男朋友是怎么回事?还像你们当年半年了连手都没握过吗?一吻定终身吗?妈妈说:“依依是可以主动积极点,不要被蛇咬一口就三年怕井绳。”爸爸说:“不过还是要稳重,小心谨慎。”妈妈说:“她会稳重小心,我们的女儿我不知道?”爸爸说:“不过还是要主动积极点。”妈妈说:“不过还是要稳重小心。”爸爸说:“是要稳重小心。”妈妈说:“是要主动积极一点。”两个人“稳重小心”“主动积极”,绕口令似的绕了半天,柳依依说:“那我就走了。”爸爸说:“刚才你妈说的你听见没有?”妈妈说:“还有你爸说的。”柳依依把挎包背起来说:“你们都说了什么?”爸爸妈妈对视了一眼,又把那绕口令重新绕一遍,还没绕完呢,柳依依爆发似的吼一声:“好了!”爸爸妈妈又对视一眼,一起望着她不做声。柳依依觉得天下的父母真可怜,生了个女儿就更可怜。她柔声说:“爸,妈,那我走了。”她本想在语言中对爸爸妈妈表达歉意,说出来却带着凄凉。她鼻子发酸,有想哭的感觉,仍笑笑地说:“爸,妈,那我走了。”
上班几天,苗小慧来电话约柳依依晚上去酒吧一条街玩。柳依依本来要去健美俱乐部跳操的,经不住苗小慧一劝,就同意了。晚上两人走在酒吧街上,霓虹灯的各种造型,炫得她们有点喘不过气来。柳依依说:“没想到麓城还有这样一个时尚的地方。”苗小慧说:“这几个月才火起来的。”街上大多是时尚的男女,装扮既前卫,神情也爽朗。灯光闪烁之中,有一种暧昧气息,既是播散,又是倾诉。那气息,那声音,一点点,一点点,渗入人心,渗到人心最核心的地方去,像酒曲在那里发酵。柳依依说:“他们怎么都这么高兴?”苗小慧说:“新人类呀,不回忆昨天,不幻想明天,把今天抓住了,就是全部了。他们的活法也是一种活法呢。”柳依依有点神往说:“世界上还有活得这么轻松的人!什么时候我也活得这么潇洒就好了。”苗小慧说:“从今天开始,现在开始。女孩要潇洒,皮带松一松,什么都来了。”柳依依想起阿裴说:“不行不行,在一个地方摔一跤,那是天作孽犹可活,摔两跤那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她们在一家叫“魅力无穷”的酒吧前站住了。抬头看那霓虹灯的招牌。门口四个迎宾小姐都做出姿势迎她们进去。柳依依看这几个小姐,还有一个白人,一个黑人,穿着非常性感,长靴短裙,酥胸半露,肚脐眼儿明明白白地显出来,跟人打招呼似的。柳依依对另外两个小姐说:“冬天呢,会冻着呢。”小姐说:“两位美女进去了,我们的心就温暖了,身上也温暖了。”苗小慧望一望柳依依,柳依依听见里面音乐震耳欲聋,男主持人的声音正极力煽情,就说:“找个能说话的地方吧。”就往前走。苗小慧说:“那我们到‘相约九点’去。”告诉柳依依,那是陌生的男人女人寻找情调的地方。柳依依说:“去!”抱着一种探险的心情去了。进了“相约九点”,里面很雅,灯光微明,音乐悠扬。苗小慧说:“坐在这里,没有情调都有情调上来的。”柳依依说:“尽管非常虚幻。”坐下来,柳依依发现每张台上都有一部电话机,头顶上是一块招牌,写着麓城的一些地名,如“望城岭”“白沙池”“天心楼”等,地名下面是电话号码。苗小慧说:“依依你看着谁还顺眼,你看他在哪个地方,照着那个电话号打过去,聊得有感觉了,他就会过来,面对面再聊。”柳依依说:“那怎么好意思?”苗小慧说:“进都进来了,谁会不好意思?”柳依依说:“这个世界真的是越来越难以理解了。”小姐过来了,要她们点酒。柳依依说:“我们喝饮料。”小姐说:“这是酒吧,至少要消费六瓶啤酒。”一听价格,柳依依吓了一跳,比外面贵了十倍。柳依依说:“我们喝饮料可以吗?不能喝酒的。”一听价格,橙汁四十块钱一杯。柳依依说:“来一杯矿泉水好了。”也是四十一杯。苗小慧说:“别啰嗦,赶快把酒拿来。”喝着酒就有人打电话来了,柳依依说:“你接。”苗小慧说:“你接。”柳依依说:“是打给你的。”苗小慧说:“打给你的。”苗小慧接了电话,是望城岭打过来的,望过去那边坐了两个年轻男人。苗小慧说:“是不是打算过来帮我们买单?”两个人遥遥相望,东拉西扯聊了十几分钟。苗小慧把话筒递给柳依依说:“旁边那个男的要抢他的话筒了,非要跟你说话。”柳依依听苗小慧胡扯了这么久,胆子也大了些,接过话筒。那个男的望着她直使眼色说:“今晚上这么多女孩,我一眼就把你挑出来了,这是缘分呢。”柳依依说:“你前几天跟另外一个女孩也有缘分呢。”那边说:“你怎么知道?没这事!”柳依依说:“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你前几天跟那个女孩聊了那么久,后来又坐到她那边去了,后来又跟她一起出去了。老实交待,到哪里去了?”那边哈哈笑说:“看起来我确实是很优秀,不然这么多男孩你偏偏就记住了我?”说了会儿话,他们要过来,柳依依来不及阻挡,那两个男人拿了酒过来了,苗小慧赶紧移到柳依依这边坐下,让他们俩坐对面。四个人说着调情的话,斗嘴似的。开始还有点收敛,闪烁其词,越说就越放开越大胆了。大家谈话都暗藏机锋,句句都是隐喻、暗示,把聪明才智和想像力发挥到了极致。不一会儿就恩爱无限,分扯不开,没你不行似的。柳依依抢着说话,越斗越勇,简直沉迷于其中了。到了十点多钟,柳依依说:“约你们明天晚上来,我们继续发展。”一个男的说:“既有今天,何必明日?我们是不是找个地方休息一下,进一步深入交流?”苗小慧说:“还没到火候,你们还得继续表现才行。”另一个男的说:“找个地方表现给你看,你看我们行还是不行!保证你们会叫爽的,爽死你。”苗小慧说:“看你这萎萎的样子,基本上是个萎哥。”柳依依说:“大话撑破天。”这时到了门口,那两个跟了出来,嘴里说:“没体验过怎么说我们说大话?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苗小慧往那边一指说:“警察叔叔!”飞快地跟着柳依依钻进了出租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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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那天,下班后柳依依像往常一样去健美俱乐部跳操,俱乐部在王府商厦六楼。跳完操洗了澡下来,在一楼大厅转了一会儿,那里在搞冬季服装换季展销。柳依依发现了一件红豆牌的黑色纯毛呢大衣,以前就看中了的,要两千多,想都不敢想,现在居然只要六百了。六百元,实在不贵,但对柳依依来说还是很贵。售货小姐看出她的心思,说:“这是春天快到了才有这个价呢,纯毛的呢,三折呢,几年还难碰这么一次机会呢。”柳依依很痛苦,东西好,颜色款式都合心,也不贵,可六百元对自己来说硬是算一笔钱了。爸爸下岗在家,一个月才两百块生活费呢。她捏了捏钱包说:“今天忘记带钱了。”狠心走开了。
展销厅旁有一个小小的游艺场,很多人抬了头在猜谜语。柳依依闲着没事,就走了过去。她猜了两个,到兑奖处报了答案,都不对。她想,难道别人比我还聪明些?赌了气又过去猜。有一条是“三个不出头”,打一字。柳依依想想,应该是个“森”字,到兑奖处报了答案,猜对了,工作人员要她把那张纸条扯下来兑奖,得了一包旺旺雪饼。她再过去猜,有一条是“一去就有粮”,还是打一字。她挤在人群中想了很久,好几次都觉得想出来了,再想想还是不对。柳依依退出来,围着大厅转了几圈,干脆在楼梯旁坐下,摊开左手,右手食指在左手心反复比划。忽然有人叫她的名字,抬头一看是秦记者秦一星。秦一星说:“真的是柳依依啊。”柳依依说:“才几个月,我老得那么快吗?”秦一星说:“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漂亮起来了?”柳依依手抚着头发说:“是吗?是吗?把头发轻轻染了一下。”秦一星说:“你在等谁?”柳依依说:“等我自己。”秦一星说:“我以为你等谁呢。”又说:“在手上画画画的,给谁写什么信吧?”柳依依说:“我猜谜语,赢了一包这个。”把雪饼拿起来晃了晃,“你帮我猜一下。”把谜面说了。秦一星说:“可以坐吗?”指了指她旁边的空位子。柳依依说:“为什么不行?”秦一星说:“我怕等会儿谁过来了,他又要盘问你老半天。”柳依依说:“我没有谁会过来,你怕谁盘问那你就别坐。”秦一星说:“我也没有谁。”秦一星坐在她身边,指头在手心画了几下说:“应该是个‘来’字,上面一横去掉,剩下‘米’字,不就是有粮了吗?”柳依依说:“对对对。”也不理秦一星,跑到兑奖处报了答案,又得了一包旺旺雪饼。柳依依回来,看秦一星还坐在那里,说:“你猜对的,给你儿子吃。”把雪饼扔给他。秦一星接了说:“要不要我帮你再赢几包?”柳依依说:“只剩下雪饼了,不要了。”
出了商场,秦一星说:“依依你到哪里去?”柳依依说:“我哪儿都不去,去哪儿都行。”秦一星说:“不可能吧,总该有谁在等你吧。”柳依依说:“谁在等我?”秦一星说:“谁在等你,你问我?”柳依依说:“你说有谁在等我的,我自己都不知道。”秦一星笑了说:“真没人等你?不理解,不合理,不应该。”柳依依说:“不应该的事多了。”看一看秦一星,又看一看,犹豫了一下,又说:“我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去。”秦一星也看一看她说:“依依你也没吃晚饭?那我们到楼上旋转餐厅去吧。”柳依依说:“我不想去那么高级的地方。”
两人往前走,柳依依说:“找个地方吃碗面算了。”秦一星说:“不吃就算了,要吃就没吃碗面的道理,请美眉吃碗面?”两人进了一家咖啡厅,坐下来,秦一星对服务小姐说:“把有特色的介绍一下。”服务小姐说:“两位来个套餐吧。”秦一星看了单子,对柳依依说:“来个套餐怎么样?”柳依依看餐单,秦一星手指头正指在“情侣套餐”那一栏上。她说:“随你。我还要一碗绿豆粥,嘴里有火。你喝瓶啤酒吗?”秦一星说:“当然喝。你跟我在一起生活这么久了,还不知道我喝不喝?”柳依依跺脚说:“谁跟你一起生活这么久了?”秦一星说:“你不是跟我在一个地球上一起生活这么久了吗?”柳依依笑了说:“狡猾。”又说:“说了不到这么高级地方来的。你怎么还没吃晚饭呢?今天元宵节啊!”秦一星说:“依依你还好吧?”柳依依说:“好,也就是说,不好。”秦一星笑了说:“回答了,也就是说,没有回答。”柳依依把工作的事说了,叹了口气。秦一星说:“依依你怎么有过一天算一天的心态?不理解,不合理,不应该。人一生就像下棋,开局没开好,后面再怎么走,都难走好了。你得好好设计设计,这一辈子怎么打算,怎样实现这些打算?梦游似的过了这几年,以后就没机会转过来了。”柳依依心里一暖,没有人这样关心过自己,父母想关心,却不知道怎么关心。柳依依说:“公司就这个样子,要有很大的起色,难。我自己也这个样子,要有很大起色,也难。我在麓城人生地不熟,做不出业务量。”秦一星说:“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你怎么不考研?”柳依依说:“去年准备考的,都准备好了,后来,就没考了。”她心中难受,极力忍着,“今年没想着再考,也没条件考了。又没时间复习,又没有家里资助,我爸爸下岗了。”又说:“考上公费,我还可以做家教赚生活费,考不上公费,几千一年的学费,我不想为难家里。”
这时秦一星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下,没有接。柳依依说:“你接,没事的。”秦一星说:“没事。”柳依依想可能是他的情人打来的,她听说电视台的人找情人成风,稍微有点头脸的都有,没有就不正常。据说有一个什么主任,十天半个月换一个情人,主要是实习的大学生。这样想着,她打量地望了秦一星一眼,秦一星马上说:“是家里打来的。”柳依依说:“家里的电话你敢不接?如果是我,我就会有想法了。”秦一星说:“让她去想。”这时手机又响了,秦一星还是不接。柳依依说:“你接,没事的。”秦一星说:“我今天偏不接。”又说:“今天吵架了,我赌气出来,到处瞎走走。”柳依依说:“一家人,有什么好吵的呢?吵过来吵过去都是伤了自家人。”秦一星说:“道理是这么讲,可事到临头,这道理就不管用。”柳依依说:“一家人,有什么好吵的呢?”秦一星说:“她要吵,你没办法。”柳依依说:“真想不到记者还会吵架,电视里看见你们天天给别人排难解忧的。”秦一星说:“记者就不吵架?你以为他们是什么人吧?”又用刀叉敲着碟子说:“吃吧,边吃边说。”柳依依用力切了一块牛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