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时代的终结战争-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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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荆珂在农贸市场里的豪侠之风可能是硬作出来的,就跟我们在大草坪上哭唱都带有造作成份一样。譬如荆珂有一次跟邯郸人下棋,在棋盘上争路,打起来了。邯郸人一拍棋盘,怒而叱之,荆珂本来也想打架,一看对方牛眼瞪得如铃,竟然嘿然而钻出人群,逃去再也不敢现身,一点大侠的面子都没有。还有一次他跟别人较量剑术(不是拎着剑互相比拼招呼,是坐而论剑),那人嫌他的论点不足称道,于是一怒而拿牛眼瞪他。荆珂居然又一次钻人群跑了。而且跑的很彻底,卷起铺盖卷离开房东,出城遁去,再不敢回来,连围观者都非常纳罕(看来他的剑术不足以应战,不足以呼啸叱咤,甚至不足以自卫。甚至剑术理论上也不足以折人)。
这两件糗事实在有损荆珂伟大形象。似乎荆珂只是在聚众喝酒的时候——没啥生命危险——才敢放开来折磨自己的胃和嗓门,真正遇上“大玩主”就全稀松了。当然我们因此就说荆珂是假大侠也缺乏证据,至少他是有侠的情结的,呼吸扬袂之间追求着一种侠风致。
总之,通过支离破碎的史书记载,荆珂不是以可见的“武”见长,而是以意气上的“侠”自居。是一种“精神侠”,而不似能砍能杀的乔峰“物质侠”。
不说荆珂了,我们再说说荆珂的赞助商——大名鼎鼎的燕太子丹吧。燕太子丹早年曾经留学赵国。所谓留学,是我惯用的隐讳词,其实就是去当人质。他在赵国当人质的时候,跟秦国赴赵人质“子异”的小儿子——秦王政,年纪仿佛,曾经一起玩尿泥玩得很快活,大相悦,当时他们都不足十岁。
后来秦王政回秦国当大王去了,燕太子丹则继续当人质——在刚成君蔡泽的游说下又去了秦国当人质——他成了人质专业户。由于对童年友情估计得太高,太子丹在秦国遭到了秦王政的冷傲对待(可能后者让他去倒尿盆),于是他对秦王政切齿痛恨,誓报此仇。
我们知道,流落异乡的人,对异乡的恨往往是多于爱的。燕太子丹在秦国留学期间,饱受凄凉,回国以后,要发誓报复秦王政,就是个例子。现在游浪于北京的外省青年,对于北京人的怨言,是可以试想的吧。
但是燕国国小,力弱,报复的事不能得逞。随着秦人的逼近,三晋作为燕国的屏障,城堕兵尽,燕国于是也危险了,太子丹的报秦也似乎有了一点兼为国家的意思,而不单单雪洗私怨。但是互相的比例,我们也不好分析判定。
太子丹把他的刺杀秦王政计划对老师鞠武讲了,鞠老师闻言大惊失色,好像看见死人一般,吓得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小便失禁。太子丹说:“您吃了什么不好消化的东西吗?”
“不是啊!你想剥秦国的逆鳞,这是取死之道啊!以秦人之强,我们燕国在长城以南,易水以北(意思是燕国腹心地带),就全完蛋了。这事情万不可再讲了。”
鞠老师可谓比较理智。众所周知,燕国偏在北方,距离秦国遥远,是六国之中唯一几乎不曾受过秦祸的国家。秦国奉行的是远交近攻之策,所以对燕国一向是拉拢态度,有时候结为姻家,前段时间刚成君蔡泽游说太子丹入秦为质,也是为了促成秦燕联合,夹击赵国。所以,以秦国兼并六国的日程表来看,燕国肯定是排在最后面的。如果燕太子丹无事生非刺杀秦王政,那么不管秦王政被刺死与否,秦国都会立刻大举报复燕国,把燕国拎到日程表的最前面去。太子丹刺秦,不论成败与否,都是显然以加速燕国的灭亡为代价的,岂不自私。
虽说燕国迟早也要亡,但为了一己私怨,而宁可让国家提前灭亡好几年,这无论如何是一个罪恶。事实也确实如此,本来韩赵灭亡以后,下一个日程表上是魏国,但由于太子丹派人入秦行刺,秦国人很赏他面子,立刻把燕国的priority给提前面去了。燕国这个几乎从来不曾受过秦兵进攻的国家,赶在魏国之前加了个塞,先被破国了。
按鞠老师的意见,不但不能主动刺秦,任何不利秦燕关系的事都不要作。所以他也极力反对燕太子丹收留落魄逃遁至燕国的秦将“樊於期”。但是,凡爱逞匹夫之勇的人,往往都有妇人之仁,太子丹“哀怜”樊於期的“穷困来归”,硬是不忍心收下了他。
鞠老师跺了跺脚:“你这是撩拨秦人的愤怒啊,是拿易燃品鸿毛往火红的炉炭上放啊。为今之计,应该迅速结好六国,甚至北联匈奴,以自固燕国。”这是正路,但是太子丹不愿意听。
太子丹之所以不计后果地非要刺秦,这跟燕赵文化有关系。燕赵土薄,民生粗砺,风高气寒,所以这里人性情卞急,行事常为个人义气所激,而不避后果——张飞就是这样,为了老二关羽死了,就豁出命去要报仇,不惜毁坏一切作为代价,哪怕让全军穿白带孝,整个人都疯了,终于把自己搞死了。所谓激于义气,为了报仇而刎喉不顾、据鼎不避,甚至连上一国人命作代价,在燕赵人看来,似乎也是值得的。总之一句话:你要是逼我,我就跟你玩儿命!不惜一切代价地玩命!
太子丹就是要玩儿命! 不计一切后果!
这大约就是猛人的特点吧,而燕赵偏多这样的猛人文化。看来,文化决定性格,性格决定习惯,习惯决定行动,行动决定命运!不虚言也!
六国毕一 二
我们必须修正一下某一个数据,就是关于太子丹的年龄。往往以为太子丹是个轻躁的年轻人,其实不然,他是个半老头。当年他去赵国邯郸当人质的时候,至少有十八岁(否则不至于跑去当人质),而那时秦王政不足八岁。如今至少已经24年过去了,秦王政变成了32岁的壮夫,而太子丹也已经五十来岁,是个老太子了。
既然五十来岁,似乎对美女不甚着迷了,于是史传太子丹在燕国盖了个赖昌星式的“红楼”,里边装得都是给客户用的美女。当时诸侯争雄,各国都网罗人才,可游士似乎都是生活放荡不羁的人,喜爱妇人与醇酒,于是《汉书》记载太子丹挑了一批美女安置在宾馆中,每有宾客经过,就派这些美女招待、侍宿,以此招徕人才。
这个风气后来绵延到整个燕国,老百姓也争相模仿。但是老百姓请不起三陪女啊,就只好动用自己不花钱的媳妇,有“宾客相过,以妇侍宿”。后来这种令人瞠目结舌的风尚渐渐不流行了,但一直到汉朝都未断绝。
既然太子丹用“红楼”网络了一些人才,其间就有个江湖大腕,名字叫田光,名声如雷,燕国人都知道他,就跟现在一说电影界,大家都知道张艺谋似的。
太子丹这人很懂江湖规矩,他屁股慢慢退着给田光引路,落座之前先跪着给田光大师掸拭座垫,仿佛小弟恭迎帮主那样,史书上说他是“逢迎”。
田光坐定之后,说:“在下已经老了,江湖上对在下的传说,都是年轻时候曾干过大事。现在干不了了。我听说骐骥盛壮之时,一日奔驰千里。到了衰老,毛驴子都会超过他。我还是给您推荐荆珂吧,他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可以作大事。”
田光推荐荆珂的理由是什么呢?田光说,燕太子身边现有的几名勇士,都是一些“血勇” 之徒,心情一激动,面孔便涨得通红,或者发青,完不成什么大事。秦舞阳顶多只能算是“骨勇”,遇有意外,脸色发白,也不顶用。只有荆轲才算得上“神勇”,喜怒不形于色,足以当此重任,可以不负所望。如此说来,派巩俐去也可以,因她在任何电影里,都是没有表情的,也是个人才啊。
田光的分析是很对的(以后他可以去企业作招聘主任),刺客的条件要求智勇双全,比如后来荆珂就攀馆借头,说服樊於期献上人头。到了秦国以后,先要结交秦国显贵蒙嘉(大将蒙骜的下一辈人),以获得亲自求见秦王政的机会(否则的话,秦王政派外事主任跟他谈谈就完了)。总之,光是一个赳赳武夫是不行的。要能上的厅堂,下得厨房的。荆珂为人倜傥奇伟,负一时之名誉,在智商情商方面层次很高,所谓神勇,合乎行刺人选要求。唯一剑术不精,但可以配“行刺助理”啊,就是后来荆珂一直在等的行刺助理,那个是力商高的,解决技术问题的。
既然荆珂这么合适,太子丹就批准了:“那好。但行刺事关重大,您可千万别四处泄露啊。”
田光含笑而答:“诺!——no problem。”
但是田光对于能否促荆珂出山没有信心。这是让人去当飞蛾扑火啊。于是他硬着头皮去了。田光确实很老了,佝偻着腰去找到荆珂:“咱哥俩的交情很深,燕国人莫不知道(言下之意,你这个忙一定得帮啊!)。是这样一件事:燕国的太子丹要干一件刺秦的大事,找到在下。但是他只知道在下当年名震江湖,有一身过人的武艺,但是现在我已经精力不济,‘力比多’已经不多了。腰脚都不堪驱使啦。所以我把足下推荐给了太子。请足下择日速见太子。”
荆珂迫于田光的江湖辈份比较老,不好面拒,只是勉强答道:“谨奉教。”这是一句含糊其词的话。
田光于是说到:“另外,我还有一件事告诉你,就是我不想活了。太子临别曾嘱咐我,行刺事关重大,千万不可四处泄露。我作为一个长者(江湖高辈份的人),却被人怀疑,是在是没有活下去的颜面了。我干脆死了罢,以明自己不会泄露他人的机密。”
说完,田光拔出腰间宝剑,使用尽人生最后一点“力比多”,奋然刎颈而死,流血三尺,扑到在地。
日本有谚云:“花是樱花,人是武士。”花以樱花为最,人以武士为上。人的生死有如樱花,瞬间散落,干净利落,这就是销殒的美,就大约是田光之谓吧。
田光老先生的死,实在突兀,殊不合常理。听他的意思,好像是恨太子不能信用他,于是奋然而死。那他简直是脾气太大了。这样大脾气的人,能活到这样老寿,也实在是个奇迹了。应该早被别的什么事呕气死了。
其实,史书上有解释,田光自杀,是为了激荆珂。我来求你办事,然后我都豁出命去不要,死给你看了,这事你能还推搪吗?这是硬让荆珂欠下一笔感情债。没有毁约的退路了。
当年,谭嗣同求袁世凯帮忙调兵支持改革派。如果老谭也能抹脖子,以死来要挟袁世凯,也许老袁不会太轻易反复。至少在反复的时候会受到情义上的压力,好好掂量一下。不能对不起死人啊。荆珂在后来漫长的刺秦准备过程中,又出现过一两次犹豫拖延,但大约都是最终被田光的死,所激迫,终于善始善终、坚持下去了。
田光为了太子丹的“大事”,不惜以身死而促成之,可谓太子丹的知交和真朋友啊!一人一生得此一友,夫复何憾。
田光真正能做到了为朋友两肋插刀。这可真是把刀插进去啊,不是一种形容词啊!大约惟其义烈如此,田光才在江湖上浪出诺大实名吧。
另外,田光以身死相激荆珂,以免荆珂打退堂鼓,也看得出来荆珂对刺秦一事,原本没有太强的自觉主动性,对革命觉悟不高(假如刺秦是革命的话)。称他“代表着志士仁人奋起反抗暴秦”什么的,至少起先缺乏这个自觉性的。
荆珂走上“革命”道路,不是自觉自愿,而是血淋淋的江湖规矩拖他上了这条路,这条不归路。他参加“革命”虽然不似阿Q——为了“秀才娘子的宁式床”而革命,那么浑浑噩噩,但也更多只是为了江湖侠义所激。田光把他扶上了革命的战马,而田光这么作,又不外乎是为了忠于燕太子丹私人情义。
总之,这件事从一开始起,就带有很强的为燕太子丹王族小团体利益而行动的色彩。
如果把田光以死推荐看作诱因,那么,真正使荆轲死心塌地作刺客的,还在于后来太子丹的一系列“豢养”行为。太子丹向荆珂提出行刺要求时,荆珂推脱道:“我这人驽下(像劣质毛驴一样差),不足任用。”
太子丹给他磕头(“顿首”,以头频频碰地),“固请毋让”,再加上田光血迹为干,私人的嘱托尚在耳边,然后荆珂才许诺。但是,荆珂仍然“久之,未有行意义”。革命的主动自觉性很差。
于是,这期间太子为了“顺适荆珂的心意”,做了一系列的拉拢套磁的好事,包括:
a.尊为头等宾客
b.“舍上舍”,作VIP客户的高级标准间。
c.太子“日造门下”(每天拜访,以示敬意);
d.“供太牢具”(吃祭祀祖宗的最高等食品和饮食礼器——鼎什么的);
e.“异物间进”(不时送来奇珍异宝);
f.“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太子丹从“红楼”里调来美女,豪华车,任其
享用)
上述都是《史记》的记录,当不为虚。如果按照古典武侠小说《燕丹子》的说法,则荆珂还有“黄金投龟,千里马肝,姬人好手,盛以玉盘”的更严重恶劣的描写,那就更阔气了,更比大款砸XO厉害的多。
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顺适其意”,让荆珂满意。这就是荆轲被工具化的详细过程。看得出来,荆珂没有太强烈的自觉刺秦意识,而是带有被收买意味。倘若是自觉的“革命”志士,当不需这些劳什子。
荆珂又要车,又要美女,又要奇珍异物,不是大侠所为,而近乎商人。当初,伍子胥促使专诸行刺,严仲子驱使聂政,似乎都没有花出这么大血本。
于是,有一段时间,荆珂身边车骑罗列,衣香鬓影,盛况空前。当然,荆轲不是贪图物质利益的小人,也不是图希美色和宝马(人都要死了,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但他图希的是荣誉。
太子丹的殷勤,就是一种“殊荣”。荆珂被振动的,就是这种“殊荣”。
据《史记》的注者说,荆珂的祖上是齐国人,是齐国的大贵族庆封。庆封当年因为斗不过新兴家族(齐国田氏等),逃亡吴国,后来被楚灵王所杀。庆封的子孙流落卫国,就有了庆珂,“庆”、“荆”音似,于是就有了荆珂。
荆珂作为没落的旧日贵族后代,心情是愁闷的,向往上流社会圈是必然的,这就是他在农贸市场喝酒大哭的原因吧。能够挤进贵族圈子,并且被太子诚惶诚恐地侍奉,荆珂大约就感觉像是吸食了鸦片,依稀仿佛回到了祖上贵族的荣耀,乃至得到一种马斯洛曲线上的所谓“被社会、他人尊重感”了吧。
于是荆珂刺秦的使命,最终在他的心里,接受和扎根下来了。
这就是荆珂走上“革命”道路的全过程。
六国毕一 三
我们先放松历史这匹野马奔跑的缰绳,暂把刺秦的事情停顿一下,而望着窗外秋风飒然,黄叶满庭的时节,追述一下荆珂的身世。
我们知道荆珂是卫国人。卫国原本是春秋时代的大国,“三监”之一,后来日渐销侵,多数土地被赵魏夺去了(包括原来的邯郸都是卫国的),到了最后,卫国只剩濮阳一个城了,沦落为魏的附庸。可是魏国人还是没有放过它,把它的卫怀君囚杀了。卫国也就亡国了。之所以灭杀卫君的原因,是因为卫国人亲秦,和秦国眉来眼去,想跟秦国连横。所以,卫国人对魏国的仇视应当由来已久,而对秦国人则一度想连横。
不久,吕不韦从倡导分封制的原则出发,给卫国复了国,把河南沁阳拨给卫君角掌握。这大约就是《吕氏春秋》中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