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人的十年 -冯骥才1012-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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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里,你肯定沉不住气了——我骗了你!哪来的荒诞,分明一个诗情画意的故事。 别急,别急!人都是正常的,荒诞都是生活的强加。换句话说,荒诞是生活的本质。
我还相信一位哲人的说法:一样东西带绘你幸福,你要警惕——它必然同时还带绘你不 幸。
六八年文革大揭发时,各单位不都在搞“忆、摆、查”吗?你还记得“忆”是什么意思 吗?“忆”叫“忆怪事”,就是发动所有人回忆平时遇到过什么值得怀疑的人和事,揭出 来,好抓住线索,“深挖隐藏最深的反革命分子。”浆糊厂有个老工人平时跟人打招呼,习 惯将手斜举到额前,很像旧军官行见面礼的姿势,被人“忆”了出来,再经专案组调查,真 的查出是个一直隐瞒身分的伪满军官。这事被当做先进经验在全市传达,一时人们的精神头 儿全提起来了,大忆怪事,掀起高潮,人人恨不得都能从自己床铺下面挖出颗炸弹。忽然一 天,我姐夫单位有人绘他贴张大字报,题目是《他为什么从来不笑?》。祸找到头上来了!
这张大字报比一宗上百万美元的出口买卖更强烈震动了整个公司。全公司二百多人一同 从记忆里搜寻我姐夫平时给他们的印象,果然,没人见他笑过。专案组悄悄出动,查遍我姐 夫的朋友和邻居,也没入能证明他笑过。问题就大了。后来他们专案组还来找我,我说: “我也没见过他笑,他在家里也从来不笑,可能不会笑吧!”专案组的人说:“你别包庇 他,不会笑的除非是死人。我们调查了他孤儿院的老师,还有他小学、中学、大学的同学, 都说他会笑,笑过。我们有一大堆证明材料!他不是不会笑,这里边有政治原因!”
我听了一征。说实话,我并不怀疑专案组这些证明材料。一个人怎么可能不会笑?是不 是反右对他的挫伤,使他性格变了?他这个人很内向,沉闷,从来不谈自己,更不谈自己的 过去。
专案组以他五七年留在档案的右倾言论为根据,断言他不笑的根由是对新社会怀有刻骨 仇恨。但他们必须有现实依据,才好把他定成反革命分子。可是从他日常的工作和言论中找 不出新的问题,看来他莫属于“隐蔽很深”的那种,便把他列为运动重点关在单位里,逼他 交待思想,同时抄家。把他家里的私人信件、工作笔记,连同我姐姐的数学教案都搬去,派 一批人从中查找。但他所有文字除去记事就是谈事,连一句谈感情甚至谈天气的话也没有。 最后只好用压力挤他的口供。他呢,居然不承认自己不会笑。他们叫他笑,他还是我见过的 那样,咧开嘴,“嘿嘿”两声,根本不能叫做笑!一到批斗会上叫他笑,他就这样。他没 笑,反而逗得大伙想笑,成滑稽剧了。眼看着运动搞不下去。专案组里有个机灵鬼儿,想出 个挺绝的法子,问他:“你对党和毛主席感情怎么样?”他说他从小是孤儿,党把他养大, 从小学到大学都拿助学金,当然对党和毛主席充满感激之情。那机灵鬼儿就指着墙上的毛主 席像说:
“你对他老人家应该笑,还是应该哭!”“当然应该笑了。”“好,你笑吧!我们看看 是真还是假的!”
我姐夫面对着毛主席要笑,大概他自己也不知自己怎么笑的。听说他当时一咧嘴,牙花 子都龇出来,硬堆在颧骨上的肉痉挛般地狂跳起来,扯得眉毛直抖。样子像很疼,很痛苦, 又像吓唬人。专案组的人朝他唬起来:“你就这样对待伟大领袖?这是笑吗?是哭!是刻骨 仇恨!”罪证这就有了。现行反革命行为,批斗,批判,运动也就推向了高潮。人人义愤填 膺,恨不得吃了他。
那一年多里,我姐姐成了反革命家属。我姐夫单位还总去人到她学校,逼她揭发我姐 夫。学校待她还不错,虽然尽量保护她,但她也饱尝了世态炎凉、人情饶薄的滋味,整天灰 头灰脑,回家做饭都没心气儿。一次我去看她。儿子问她:“我爸爸为什么不笑,呵,妈 妈?”她突然“啪”地给儿子一个耳光。然后她娘俩全哭了。这是我见她第一次打她心爱的 儿子。
等到落实政策时,我姐夫这案子成了难题。写材料的人说,单凭一个表情怎么好作为反 革命罪证上报,又不能叫他再表演一次,拍张照片放进档案,又不是杀人现场的照片。过了 半年多,上边派一支工宣队帮助他们公司搞政策落实。专案组就把我姐夫这案子作为“老太 难”推给工宣队解决。
工人比干部有办法。琢磨个办法,土法上马。把我姐夫叫去,进门就叫他脱衣服,直脱 得只剩一条三角裤衩,我姐夫以为要挨揍,吓坏了。谁知他们上来一个人,让我姐夫举起双 手,像投降的姿势,然后拿根扫帚苗子,搔我姐夫胳肢窝,脖子和脚心,只见我姐夫嘴一咧 一咧,嘿嘿出声,胳膊腿乱摇乱蹬,叫着:“不行了,我不行了,痒死了,痒… ”可是他 一点不笑。这工宣队员把扫帚苗子一扔,说:“专案组怎么搞的,这人哪是不笑,根本他不 会笑!”
经过这次鉴定,罪证被否,我姐夫就被平反落实。由于不能否定前一段运动的成绩,结 论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
政治上平反了,可是他又从“不笑的敌人”变为“不会笑的人”,成为全公司人好奇和 注目的对象。每逢到该笑的场合,总有一些入把目光抛向他,并不是巴望他笑,而是巴望他 不笑,好证实他们身边确实存在着一个世所罕见的不笑的怪人。还有些年轻人搞些恶作剧, 弄只死耗子放在他抽屉里,或者突然朝他做个怪脸,好像不把他弄笑,永不死心。他们还背 地绘他起个绰号,叫他“死脸”,他也听到了。一个不笑的入,反成了人们的笑料。他依然 不动声色,内心却变得十分敏感,时时觉得有人不客气地拿根针刺他,那张脸就更无表情, 有时看上去像块冰冷的岩石。一天,他忽然对我姐姐说:
“你能教我笑一笑吗?”我姐组流泪了,对他说:“你就这样吧,我喜欢… ”
从此,我姐姐自己也很少笑容了。大概她有意控制住自己的笑,怕引起组夫的自卑。从 我看来,一个没有笑容的家庭好像永远阴天。尽管他们仍旧相依相爱,但总感觉有种压抑感 使他们的屋顶也矮了两尺。后来我还发现,只要到他们家串门,我自己也不会笑了。奇怪, 我怎么也不会了呢?有一次,我坐在他们家,桌上有个裂成两半的小镜子,我无意面对镜子 想笑笑,一时竟然不知脸上的肌肉怎么动,嘴一咧,哟,我竟然和我姐夫那神气一样。我吓 了一跳,这真是不可思议!
我更相信一位荒诞派剧作家的话:生活比荒诞的艺术更荒诞。
自从文革被历史一脚踢开,生活又换了一套新解释,包括对我姐夫的不笑。
领导们的能耐,从过去表现在揪出多少人,改为现在能嫌多少钱。外贸公司的书记兼任 起经理来,还要干个外向型“子公司”,搞引进、出口、合资和海外投资。这子公司需要一 名能干的人挂帅。原先那帮红人都过时了。多年搞运动,培养的人专长都只会搞运动。人到 用时方恨少,于是想到了我姐夫。第一他精通业务,第二他外语呱呱叫,跟外商交往得心应 手。可是领导班子里有人提出异议,说他不会笑,怎么能接待好外商?谈生意准砸锅。但除 他再找不出更合适的人来,只好拿他将就一时。
我姐夫走马上任,没一年,天知道这公司怎么就叫他干得热火朝天。原来跟外商谈生意 并不需要笑,需要本领。外商也不管你笑不笑,有生意可做就行了。
几年里,我组夫已经俨然一个大老板。企业创汇相当于全公司的两倍,成了公司那帮头 头向上卖好邀功的资本。我姐夫的名字经常出现在报纸头版上,被选为市人大代表,天天出 入各大豪华宾馆和市领导的高宅深院。时不时出国一趟兜生意。还搬了家,住进一套三居室 外带大客厅的公寓房,一个当今中国富裕家庭必备的器物应有尽有。姐姻经常穿着他从国外 捎来的新款式衣装,佩戴小首饰,高高兴兴去亲友家串门。再不避讳他而随心所欲地想笑就 笑。他呢?专车,小西服,头发搞得贼亮,只是那张脸依旧不笑。可这不笑的脸却处处受到 欢迎,在酒店宾馆里受到高质量的“微笑服务”,在公司里人人都投之以赔笑。因为人人想 求他出国捎洋货,更因为他是个有钱的大经理、有权的领导;领导就不能总笑,愈不笑,下 边人就要愈哄他笑。他像上帝一样活在人间,可是恐怕连上帝也不知道这个人怎样一下子如 此显赫!
下边就要讲到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件怪诞的事了——
昨天晚上他和我姐姐、我外甥在客厅里看电视。24寸大屏幕上是两个人说相声,相声 说得平平,并不特别可笑。可是忽然间他喉咙里“咕”的一声,就像母鸡下蛋前,受身体里 什么东西惊动时那一声。跟着“咕、构构构贡连着响起来,好似有东西在他喉咙里憋着,很 难受。我组姐以为他得了急病,一看他的脸挺滑稽,随着咕咕响,两嘴角像有根线往上扯, 一挑一挑,脸上的肉乱扭,那双从没弯过的眼,居然弯曲成一对打卷儿的小柳叶儿。我那傻 外甥一叫:
“瞧我爸爸多像唐老鸭!”
这话像引爆物。我姐夫像死火山,一下于爆发了似的,大笑起来。他竟然笑了!而且不 是以前那种怪样,而是真正开怀大笑!我姐姐说,当时他脸上的五宫就像花开那样,所有花 瓣都和谐地张开……更是不可思议。但这真的笑了,反而把我姐姐吓傻,以为他疯了,问他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姐夫摇着手,笑得不能回答,而且只要他看电视上那两个相声演员一 眼,笑就会加剧一阵,直笑得捂着肚子,眼泪鼻涕流下来。我姐姐扶他上床,赶紧打电话绘 我,我赶去了,只见我姐夫蒙头裹着被子咯咯地笑,整个身子在抖,擂得床架子嘎吱嘎吱 响,好像得了寒热病。我掀开被子看他,确实在笑,但枕头上泪湿了一片。我问他:
“你怎么了,难受吗?”我姐夫一边咯咯笑一边告我说:“我止不住了。”
我给他吃了两片镇静剂才平静下来,呼呼大睡。今天姐姐早上告我一个奇迹,他脸上竟 然出现很自然的笑容。怪不怪,简直不可想象。你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连一个表情也不放过——它显示了文革的绝对权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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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不是右派,是左派
1966年43岁男U市S县文教局留用人员
我就是不请他们吃饭——梁山大寨主——这边是共产党员,那边是右派——老子才不摘 帽子呢——在房顶上的一段自白——写给中央的信全打回来了——我咋是唐。吉诃德?
老子是右派?谁是左派?他们?他们都是共产党的败类,是丑类!老子才是堂堂正正共 产党员,你问问那些打我右派的那些败类去,敢不敢跟我嘴对嘴辩辩?现在不敢?哼,当年 他们也没敢过!从根儿上说,我祖祖辈辈连一个中农也没出过,全是贫农,老子十二岁就当 儿童团员,那时日本鬼子把长城脚下控制得密不透风,还在长城上修炮楼子,监视八路。我 在儿童团岁数最小,常给八路军买东西送东西。传鸡毛信,捎口信,站岗放哨,我全干过。 往后又加入了八路军冀东十五分团,扛过枪,打过仗,我口音好,膛音高,在“长城剧社” 当司仪,演过宣传戏,在八路军里学的文化。老子是干革命起家的。把我这种人打成右派, 你说是不是瞎了他们的狗眼了!
为啥打我右派?他们结党营私、溜须拍马、损公肥已那套我看不惯!我顶他们!我解放 初就在A县县委工作,是省委派我到S县一所中学当头儿。那时中央有《中学管理暂行规 程》。中学归省委管,我当然不买县里那帮假共产党员的帐!他们三天两头把亲友子女往我 学校里塞,都想不经过考试就插班上学,这不要乱了王法?有个区长,他兄弟十九岁,长得 像条汉子,居然还报考中学,又托人在全县四千多份考卷里查他兄弟的考分,结果三门分数 加起来也不够五十分,他非叫我要,我咋能要?一个小小区长就这么厉害,更甭说县里那帮 土皇上。我他妈火了,对他说:“你弟弟这成绩,人又超龄,老实在乡下干活吧!”气得他 大红脸,一声没吭甩袖子就走了。这都些什么东西!
不正之风可不是现在才开始的。共产党打天下时这些东西显不出来,打完天下后全暴露 出来了,咋办?我是共产党员,能由着他们胡作非为吗?县里、区里、乡里那些头头到我学 校来,我就是不请吃饭,要吃自己到食堂里买去。八路军不吃人民小米,这规矩到共产主义 也不能变,变了就不叫共产党。你当初咋骂的人家国民党的?咋得了天下也弄这套!我不能 光说别人,自己一步两脚印,从来不拿学校一点点东西。逢到干活劳动,背砖、抬土、挖 沟,我带头,背砖背得最多!那时年轻,能拼。再和老师们坐在一起,他们咋能不服气你? 这学校原本只有两个班,硬叫我给立成个全专区的重点中学,一百二十个教职员工,我是校 长兼书记,党政一把手。县委那些假共产党看得眼红了,变看法儿想插手。你要干正事,我 叫你插,弄邪的,没门儿!来了就撞回去!我脾气不好,一顶就是重重一家伙,不绘他们面 子!给了一次,他们二次还会愿皮笑脸再来。你想,他们咋不恨我?
五七年借着形势就把我弄到县里整我。说我是“梁山大寨主”,搞“独立王国”。当年 扩建这学校时没老师,叫我自己去找。这些教师都是县教育科从各乡摸底上来的。好样的知 识分子不多,破烂多。净是些少爷羔子,念过几年私垫,要不就是做过些伪事的,哪有历史 特别清白的?太清白的也念不起书呀。这就说我是“敌、伪、党、团、特”的“黑头子”。 想拿这些大帽子把我扣死。一下绘我降了五级,从十七级降到二十二级,工资降下几十块 钱,党内处分是留党察看。我咋能叫他们这群败类制服了呀,非要跟他们争争谁是真正的共 产党员。再说老子是省委经地委派来的干部,凭啥由他们整治。官司打到地委,地委派工作 组下来一查,好,老子没事。结论是:
“× 同志工作中虽有缺点,但不予处分,恢复工作和待遇。”
你想县委那帮假共产党哪肯轻易的放虎归山,对地委工作组耍阳奉阴违,等地委这些人 一定,压住结论不落实。我人就给挂在县文教局,没等我再闹,反右开始,他们又得手了。 在县里开文教系统大会,把我们学校很多人也叫来,每人必须揭发我十条罪状才准离开会 场。—家伙就几百条罪!等他们把这些罪状搞好辫子跟我在大会上见面时,我火了,骂他 们:
“你们都是歪嘴子,捏造,一条罪状也不能成立。要说罪,你们整我这共产党员才是有 罪,反革命罪!”
他们把我撵出会场。怕我在县里,打不成我右派,就派我下乡组织生产,还叫老子当工 作组长。今天派到这儿深翻土地,明天到那儿灭蝗,修水库,修路,抢收。无论在哪儿都是 干革命,老子都是好样儿的,防汛堵口子时我带头第一个往水里跳,差点叫洪水卷走。但我 有一条,在任何地方干完了,都叫当地党组织给我写一份鉴定。我相信组织,按组织原则办 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