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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一百个人的十年 -冯骥才1012-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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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关系就照顾你俩,远处干革命去;近分赘,累赘,有残有疾的;不远不近分光棍。他 们就把我搁到不远不近分光棍这一类了。那天晚上念分配名单那阵,简直跟宣判一样。张三 哪个村,李四哪个县,决定你的命运呀就是。那阵儿毛主席不是有条指示吗,统统分下去。 临走的头天晚上,那女朋友又跟我谈了多半夜。我这个人说老实话呢,总觉得素质还比较 好,历经这么多事从来没因为什么神经错乱,为什么事死了活了的。我说,咱是合则聚,不 合则散。我说今后你去跟你的工宣队吧,我回去耪地去,扭头就走,眼泪总是掉了。我拽着 几个纸箱子,穷学生没有什么别的财产呀,都是书啊!我们老师送了送我,我还说我要到贫 下中农那里接受再教育,好好干活好好表现,争取加入中国共产党,回来再来见你们。总是 那么个劲儿。如果说前边这几年是被动过来的,后几年遇见的事呀,真是更不可思议了。
  我们一下来就分配在县里。真虔诚啊,我自己打天津过,把书都搁家里了,把自己好一 点的衣服都放下了,专门买了一双洒鞋穿上,以示和贫下中农没有区别。还叫我妈专门拿白 布做了一个钉绊子的褂子,那是真坚决呀。一到县里,七十个大学生,交大的,科技大学 的,北大的,清华的,复旦的。说老实话都是人才呀,那里不光有我们七0届的,还有六七 届、六八届、六九届的,有的真棒呀。县里没留一个。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讲话说,同志们 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要到东边的大洼去。那是真穷呀,房子都盖在河坡子上。一到那里, 我们非常虔诚地找到了大队革命委员会主任,主任就说了,大家在这儿都要好好表现,不好 好表现上边追下来我可不好办,啊,要批谁一盘,我可负责不了。唉呀,这意思我们不过比 四类强点儿就是。住的那屋满是乱七八糟的鱼网。晚上在炕上垫几层厚草根子,睡不了觉 啊。各种各样叫不上名字的虫子往上爬,那蚊子就像轰炸机似的嗡挝挝挝地叫。到了那种情 况,你还想什么?还是虔诚地想,我呀应该这样改造。第二天我们几个男的,小裤衩一穿, 一下跳坑里就挖河泥去了,可根本干不了!挖河那苦就别提了。反正干过这活的不止千千 万。我现在反而特别感谢那一段呀,虽然说苦,我觉得只有在那段时间里,我才特别体会中 国农民受着世界上最重最深的苦。他们得到的最少,而且最没有怨言。有时候我跟农民们谈 心,我说你们心里觉着怎么样?他们说,瞎,又不是咱们一个人,不都这样吗!听到这话真 是千万种滋味上心头呀就是。这时候县里听说我挖河比较卖劲,还听说我以前写嘛写嘛以 后,教育局就调我去写。我这人生来就没有留在机关工作的命。上来以后干嘛呢,给学毛主 席著作积极分子写讲用材料。把积极分子请上来,座谈,我再编。比方一个小伙子,烧战备 砖,你就说他烧砖怎么苦,手上烧出多少燎泡,还要写他烧战备砖那时从窑里看到了五洲四 海风云,看到世界革命烈火。纯粹是胡编乱造,这叫嘛玩艺儿呢?我心里这东西憋不住露出 来了,教育局的头头就跟我谈,说你啊,工作还不错,但还是要下去锻炼一阵子更好。我心 里当然很明白啊,我说我的铺盖卷都卷好了,又回去了。
  那阵子农民知道我爱看老书,天天叫我后晌讲一段。我不敢跟他们说《济公传》呀, 《薛仁贵征东》蚜,《三侠剑》呀乱七八糟的什么,就变着法把它变成现代的事,每天刚吃 完饭,那个炕头啊就围满了,我一开口,有人就给弄热水,还有的打家里带来炒瓜子,实在 没瓜子就弄点儿棒子花子炒炒。有的时候讲到半截停场啦,他们就拿一块纸呀给我卷一颗 烟。农民非常纯朴,卷完后给你舔好了。他不懂传染病之类的事啊,到那时你就根本不用犹 豫,拿过喇叭筒子来就抽。人到那时候,不会有多大上进。我也没书看呀,就马列和毛主席 那几本,再有就看《人民日报》。有时候连那个犄角旮旯儿的地方都看了。要不怎么会买 《朝霞》、《虹南作战史》那些没劲的书看?精神上真是很饥饿呀,农民也精神饥饿。可是 我一跟农民在一块,盘腿上炕一讲,好像互相满足了。这事就有人汇报大队主任那里,主任 找我说你讲啥了,我说讲两条路线斗争史啊,你也听听去呀。一天打完草大伙儿在草场上一 躺下,我说主任哪您过来。这时他提过来一桶水,人们就像马喝水似的喝了一通,我呢抹抹 嘴就开讲。原来,主任他也爱听。后来他就说了,再讲咱就在屋里讲,别上外边讲去啊。那 天讲的全是瞎编的,我把那古人都变成现代人了。里边再插上定资派网,再插上地富什么 的。说老实话呀,我给他们讲,自己也是个享受,因为我这个人精力特别旺盛,没有发泄的 地方啊。
  往后村里号召学哲学。你说那时候真是拿农民糟改着玩儿呀,农民知道啥哲学呀!主任 学哲学回来了,召集农民传达,怔了半天就是一句话,“大伙学大寨,好好干,完了。”然 后就叫我讲啥是哲学?我说我没改造好。主任说你别扯淡了,快讲讲。我就开讲哲学,可没 讲两旬,那底下妇女纳着鞋底子就说,“咱不讲这个啦,接着昨后晌的讲吧!”
  在村里叫农民开会可不易。大喇叭叫,打六点钟叫,到八点,一会叼着烟袋出来一个, 一会又出来一个。农民不怕上纲,因为农民在最底层,你说开除他哪去?公社大队就决定每 天开会给“二成”。一天十分,晚上算二分,所以开会就是挣那二成去的。坐着瞎扯淡呗。 干部也是两头唬弄,他也知道上面是胡折腾,对下面呢又不敢深说,就支撑着吧!那阵没有 一个村子不瞒产私分的,粮食不够吃啊。上边净是瞎指挥,一律种“反修七号”。那“反修 七号”不好吃。公社叫种不种不行啊。农民也有法,外圈全种“反修七号”,里圈种本地高 梁。上边检查的干部一来,大队早把酒肉准备好了。不堵他们的嘴,自己嘴里更没嘛啦!
  我在这儿改造完了,临走时主任对我说,我看你还真不像个大城市的伢子是吧,你心直 口快,不行啊这个,到哪恶帐的话别说,叫人硌硬的话别说,犯忌的话别说。这是这一段。
  七二年我分配到一个公社的中学教书。说老实话在农民里头呀,要是弄错一步几十年也 翻不过身来。因这里比较封闭。大城市一下班,大家到点蹬上自行车人就散了;彼此住在单 元房子里人与人没啥联系。在农村,多少年来,都是守在一堆儿。连你祖爷爷那辈的事都知 道,你祖爷爷尿炕不尿炕的事也都能考证出来。所以那阵你要有一步走不好就不好办啦。再 有,长期对知识分子有个偏见,就是那些年留下的根。认为你自高自大,能言善辩,不好 斗,群众关系不易弄好。这几条说老实话对我的评价也是够准确的。我在公社中学教书时赶 上“修教路线回潮”。有一次班上有个女生没上课,问她,态度还特别蛮。说,昨天我吃干 饭去了。“吃干饭”是那里的方言。谁家娶媳妇大家随几元钱份子就到人家吃饭去,叫“吃 干饭”。农村平时吃不上白米饭,吃一次也算享受吧,可我不懂。我说你为顿饭就不上课, 怎么那那么没羞没臊呢?没羞没臊是我老家的口头语,搁这儿就相当重了。那女生哭得没完 没了。好家伙,这可坏了,当时正是闹“黄帅事件”啊,好多同学围着我批我哟,学校领导 逼着我一次一次检查。我就成了“修教路线”的典型了。师道尊严啊。我这命运始终跟“文 革”连着。“文革”有嘛事,都能跟我连上,学校农场有八十亩地,校革委会主任说你种地 去吧。我就把铺盖卷上去农场了。种茄子、辣椒、西红柿、莴笋和菜花,倒也不错。可是到 七五年我就完全消沉了。因为在私下里借了一本《红都女皇》,是个手抄本。看完之后马上 还给人家,可我心里感到迷惘了。本来林彪事件一出来后,说老实话,我好几天都没睡好 觉,感到好多过去那么神圣的东西,那么祟拜的东西原来都是假的,但那时对毛主席的感情 还没变。那阵一看报纸就琢磨,自打林彪死了后,毛主席老的速度就特别快就是呀。这时再 看江青的事,再加上社会的丑恶现象,真是迷惘呀,也就完全消沉下来。我想,自己都三十 岁了,这么功不成名不就,干点什么呢?
  七六年,地震时差点没给砸死。全校房子都倒了,大家都睡在一块儿。地震之后我反而 莫名其妙有点解脱感。我说这叫神鬼怕恶的啊。我说反正我一无所成,到处碰壁,也入不了 党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逮谁闹谁吧。结果这一下人们反倒害怕你了,横冲宣撞倒嘛事 没事了。可是每次闹了之后;自己思想里就特别空虚:这是干什么呢!我又觉得累得慌,特 别没劲。自己背地翻《聊斋》,反正都是文言,别人都看不懂,看来看去就看出鬼、狐、 神、怪,整天半人半鬼,不明白不糊涂,倒也不错。打倒了“四人帮”之后,我才第一次明 白这是特别巨大的受骗!没等清醒,又到了清查。清查呀,还是两派,一派整一派。原先那 一派打人凶手都没事,结果给我们来材料共有五条。又是一些捏造的假东西。清查本来是为 了安定考虑的,可是一拨人又利用这个整另一拨人。这个历史欠帐将来谁再来还。而且挨整 的这拨人都是我这个岁数的人,从三十五岁到四十五岁。当时红卫兵就是初中、高中、大学 这部分人呀。所以这几年哪我思想还是沉闷。有时我就想,地球那么大,天天你跟我斗,我 跟你斗,有什么劲呀!不累吗?可是我这个人天生精力特别旺盛,说老实话我觉得现在还没 给国家使出劲儿来呢。从近几年开始我另找一条路。我就想了,搞语法太枯燥,搞文学创作 自己又没有才华,可是我爱看小说,有文学底子,我懂语言,于是给自己定了一个五年计 划,一定要在修辞上打出一个局面来,在修辞界挤进去。这几年哪,我读了很多书,发表了 一些个语言方面的文章。但是写来写去呀感到苦恼,因为我底子太差就是。我特别感到我没 有受过完整的高等学校教育,可是还顶着大学毕业的牌子。现在修辞学开始向立体发展,得 需要社会学、语言学、心理学、美学,需要好多知识,而且向各个边缘科学发展。孤立的静 止的过去那种考据式的研究根本没有前途。有时我觉得有压力,这个压力就觉得国家养我这 么大了,我总得给国家干点什么。我不想飞黄腾达,只想我自己的位置呀。说起对于“文 革”中自己那一段呀,到现在为止我也不后悔。从政治上彻底否定这场“文革”,我没有任 何异义。但是做为一场运动不能简单地否定,不能简单地政治划线。我觉得中央呢,我是这 样理解的,说老实话,咱们中央现在也是够难的,难在哪儿呢?难在中国这封建主义基础太 深厚。我在农村呆了这么多年,深感到现在在农村就是封建社会主义。你不知道上上下下的 官儿们,都结成网。我不光说我那县,哪儿都是结成网。只要你撞上网,再也择不清楚啦。 你择网时,别人的枪已经过来了就是。所以我感到中央改革非常难。再说对“文革”的评价 呀,中央出于拨乱反正的考虑,从政治上彻底否定,这是必要的。因为政治这个东西应该这 么干,政治不能讲人情,政治斗争是没有诚实性可言的呢,这是需要。就好像一个屋里原来 住的这家走了,你进来好好收拾,但怎么看怎么也像过去,必须连好的带坏的都扯去。可是 我觉得不该否定的就是红卫兵。对红卫兵应该做历史的分析。我感到对红卫兵的历史分析不 用我们这一代人考虑了;说老实话,对一场伟大的斗争,或者对一场错误的斗争,不是一个 很近的距离就可以做出正确评价的。我对这点充满信心。就是现在,评价好“文革”也不可 能。说老实话,我现在看一些电视剧和电影,还有别的文艺作品,把红卫兵描写的像国民党 兵似的,这不公正。那些作家,如果他们没参加“文革”可以谅解;参加了“文革”,还要 那样描写,那纯粹是不讲作家的良心。有的电影,来了一辆刑车,一群红卫兵上去,把男的 拽出来了,女的眼泪刷刷就下来了,那孩子还追两步,也不知怎么一绊倒下了,妈呀,爸 呀,伴着音乐效果走去了,哪有那事?红卫兵哪有那事?红卫兵那阵也爱孩子着呢,是吧。 红卫兵运动是个历史悲剧,但有人拿它跟党卫军相比,太不公平了。红卫兵是自发运动,党 卫军直接受纳粹操纵,完全两码事呀!对于当红卫兵当然不能说我不感到惭愧,可我也不后 悔。然而有些东西可以忏悔。到了我这个岁数,反思得特别厉害。我觉得我们这拨人哪,也 可能是国家最稳定的因素。他们深知两种路线不同的苦。他们受过那种集中听党的话的教 育,而且在当前这种开放局面,这拨人一般都比较稳定。他们既不像老的那一代盲目地反 对,也不像年轻的一代准备全部接拿过来。毛泽东同志那阵子给我最大的是阶级感情,我到 现在为止,到什么时候不致于胡作非为,不堕落,困难时也不堕落。但我也恨,恨那时教我 们盲从,教我们单线思维,不会多项思维,不会逆向思维。实际上他老人家呢,还说过不少 这样的话:打倒奴隶主义,埋葬教条主义。但是他是一个叶公好龙的人,你一旦真这样干的 时候,他又不干了。我今后,我是这样想,我还可以给国家再干三十年。我只想规规矩矩地 把国家给我的工作认真搞好,活得不也好受点吗?就是。
  ***世上最大的悲剧,莫过于圣徒受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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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硬汉子
  1966年18岁  男   T市某起重设备厂工人
  清理阶级队伍时家里翻出“变天帐”——墙倒众人推进恶邻欺辱——到派出所有理也没 理——哥哥的小血块——都为了操他妈“文化大革命”——想当军属写血书——每月干四百 个小时也于事无补——硬汉子的丧气话
  咱说实在的,这十年把我们家糟践得够惨。可是咱不是窝囊废,咱是硬汉子,要换平 时,咱能豁出去拼啦。可那时候不行,算你再硬的汉子,也得聋拉着脑袋。
  人就一口气,不是?我是憋着这口气过这十年的。今儿找您也是撒这口气来的。
  六六年我刚打中专毕业,分配到起重设备厂。那年十八岁。跟您说说家里边的情况,有 父亲、母亲;奶奶、哥哥、弟弟和妹妹,就缺个姐组。奶奶那年八十岁,和我岁数正倒个个 儿。父亲精神有点病,虽然算不上神经病,反正有点那个,那个是嘛呢,也不是傻,也不是 疯,缺根弦吧。哥哥原先是棒小伙子,一次工伤砸坏脑袋,他倒是真正的神经不正常。弟弟 妹妹还小。家里家外唯一能顶饿的人就我啦。我家这样儿,就算不“文化革命”也够劲了。 可“啪”一下子又来个“文化大革命”。
  开始我心里就犯嘀咕,我家虽穷,可出身不算好。我父亲解放前当过一年交通警,他名 下又有房产,实际上是奶奶她父母的房产;奶奶没兄弟,由她继承,爷爷做代理人,爷爷去 世后就由我父亲代理。总共三十来间,五十年代房屋改造,交公十间。那么多年,房子早破 得不成样儿,就这么一个二十间破房的“代理的代理人”,四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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