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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一百个人的十年 -冯骥才1012-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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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钱的骨灰盒,我们找了几个地方才找到。当时处理这事很草率,当事人都忘了放在哪 儿。现在我们把它换了个讲究的盒子,存放在殡仪馆里。每年清明节和十二月十七日——他 遇难的日子,我们全家人去一次。阴历正月十六——他的生日那天,我单独去。我们从不烧 纸,只是看看。在人间得不到幸福,还能去哪里得到?
  你看我现在相当平静了吧。
  可是有一次宴席上,上一道鲍鱼鸡茸汤,我马上盛了两碗,说:“这是老钱平生最爱吃 的,叫我多喝一碗,替他喝吧。”大家立刻静下来。谁也没说一句安慰话,大家都知道,这 种事,安慰也是多余的,都只说:“好,好。”
  还有一次,我在杭州西湖林荫道上独自散步。走着走着,我忽然特别想他……不知为什 么在这最美的地方我就会特别想他。从此我避讳着,不再到最美的地方去……
  ***罪恶的结果,永远没有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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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没有情节的人
  1966年28岁  男S市某科学院科研人员
  一下子打懵了——买了一套英文版的《毛泽东选集》——精心地塑造自已,不做罪人, 也不做红人——郑板桥的四个宇“难得糊涂”——这次叫作有惊无险——一种很荒诞的感觉
  我的经历很平淡,没有大喜大悲,高潮低潮。你写东西需要情节,可是我几乎没有什么 情节。但我找你,是有满肚话要说——这没情节,是我自己制造的。就像有些小说或电影, 故意没什么情节。可一个人在“文革”大风浪里,要使自己没任何情节,谈何容易?这需要 很清醒、很精心的设计。我先说说,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是贫农出身,解放后受重视,从中学到大学享受免费助学金,理所当然入了团,什么 都好,一片艳阳天,很幸福。像我这样的知识分子,成长得快,一路顺风,对以后政治的变 化根本没估计,轻松,随便,甚至比较放肆。
  五七年开始出毛病了。我说放肆吧,鸣放时什么都敢讲。别人不敢讲的我讲。马上,我 担任的校刊主任被撤,批判,斗争,检查。说我忘本,变质,右派言论。多亏班主任人好, 非说要挽救我,才没定为右派,可是内定右派,团组织给了严重警告处分,晴天打雷,当头 一棒子,一下把我打懵了。我们这代人,经过五七年,性格就来个大扭曲。原先开朗轻松, 一下就变了,有人变精了,有人变闷了,九十度大转弯。我这个人还算清醒,意识到人家从 此就看不上我了,可是我还想干点事怎么办?开始苦苦寻找一条可行的路。我如果只想为自 己,并不太难,放弃理想,志愿,随波逐流平平庸庸一辈子下去就是了。难就难在你并不想 为自己,还想为国家。
  五七年后,我被下放到农村一段时间劳动改造。我是农民的儿子,干活不比任何人差, 于活是我的家传。可是我一钻业务就麻烦。农闲时我看外语书,麻烦了。马上抓住我,说我 学外国话,想走资本主义道路,白专;拔白旗,拔了我好几次。但我总不能像那些人,睡懒 觉,没事瞎吹牛,混日子反而落得平安无事吧!怎么办?我是一次比一次愈挨批愈清醒。我 灵机一动,买了一套英文版的《毛泽东选集》看。大队书记说:“你怎么又看这资本主义的 玩意儿?”我说:“你看,这不是资本主义,是英文版的毛主席著作。”书记没话了,他怎 么能禁止我看毛主席著作呀。这一下,我胜利了。索性买了英文版全部马列著作、《北京周 报》、《中国建设》等等许多书,练习英语。这个胜利使我发现了一条绝妙的道路:在夹缝 里求生存。石头缝里也可以活,当然要看我能不能找到这缝儿了。
  我在农村改造一阶段后,回到学校继续学习。我是学植物专业的,学校有位教师过去在 美国搞除草剂,就是不用人工锄草拔草,对我影响很大,因为我生在农村,深知祖祖辈辈在 农田那种原始的劳动方式的艰辛。我决心要在中国搞除草剂,推广化学除草,把农民从田地 里解放出来。可是中国的生态、土壤、气候、杂草的种类分布与外国不同,必须花费很大心 血做调查和科研,甚至用一生来干。这目标在我心里牢牢地确定了。
  可是,从学校出来分配到农科院,从“四清”到“文革”,我看透了——中国没有真正 搞科学的地方,处处,人人都搞政治。但不是政治家,是小政客们,政治小应声虫们。又不 是真正搞政治,而是搞整人,互相整。今天你上来我下去,明天我上去你下来。整成一团 团,谁也解不开,愈整愈带劲。要想完成自己的志愿,就必须像当年学外语那样,想个绝法 子。我对自己作了分析:我出身好,不会成为挨整的重点;可我犯过错误,也不会成为红 人。好了,我就把握住这点——不做罪人,也不做红人。成了罪人什么也不能干,成了红人 一样什么也干不成。我又想,我有两个好条件,一是我搞植物专业,可以躲到农村去;一是 我出身农村,农民生活对我毫无难处,去农村等于回老家。于是我向院里提出,说我要到农 业生产第一线去,扎根农村,把科学实验与生产实践相结合,同时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认 真改造思想。这提法很时髦,我又把话说得很诚恳的样子,马上被院里批准了。
  十几年来,我一直在下边。S市周围农村几乎叫我跑遍了。二百五十多种杂草都象长在 我心里。在植保站搞出除草剂就拿到农田试验,一有成效就推广。院里搞“文革”,两派 斗,开会,我尽量躲着不去。我有办法,逢到院里叫我去开会,参加运动,我就请公社或县 里出面替我请假。我和农村的关系好,搞除草剂对他们确实有很大帮助,他们肯为我请假。 我到处搞试验田、开现场会,故意把每天时间都排得满满的。院里一来电话叫我去参加运 动,这边农村干部就在电话里喊:“不行,我们贫下中农现在正用着他呢!”就替我拦了。 我做得也十分小心,天天干什么都有记录,十年里记了整整十大本,防备人家查呀。一次院 里搞政治清查,派人到我所在的县里调查我的现实表现。县里就说我这个人如何如何好,如 何脱胎换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如何不怕吃苦,狠斗私字,学习毛主席著作,编一大套。 农村干部也很精明,完全知道用哪些话就能把这些来找茬的人唬弄走。然后又把我写得密由 麻麻的《工作日记》往桌上一摆,院里的人无话可说。这样,既躲过运动又干了业务。农村 是我一张大政治保护伞,没有这伞我什么也做不成,当然,为了这伞我必须加倍努力为他们 干,可是这正是我要干的呀,我这是一举两得。你说我做得妙不妙?
  一个人的时间有限,生命和事业都经不起挫折,必须善于保护自己。我很清醒,总不去 开会也会遭到院里反感,万一惹恼他们也很麻烦。有些重要的会,比加传达中央文件呀,学 习毛主席最新指示呀,大会或重要的会呀,我准去。分寸要掌握得合适。有时回城时,就到 单位个别关系不错的同志家里串门,摸摸情况,政治上的大情况必须要心里有数,没数也要 出问题。有时你不找它,它还找你呢!关键是不能陷进去。非要写大宇报表态时,决不能提 具体人名;对人事问题要装糊涂。叫我揭发,我就说:“我和谁都不接近,不知道问题怎么 揭呢?”两派对立时,有人拉我加入一派,我说:“我糊里糊涂的,弄不好成不了事,反绘 你们坏事。”这也躲过去了。我尽量把自己搞成一个可有可无,无足轻重的人,开会时从来 都坐在墙旮旯很少和人谈话,甚至很少用眼睛看人,你看人一眼,人家就会注意你。叫别人 忘掉我才好。我给人的印象确实是胆小怕事,糊里糊涂,政治上无所作为,正好!这也正是 我精心设计,自我塑造的形象。郑板桥有四个字:难得糊涂。当然这是一种表面的装傻卖 呆。可是不少人看上去不糊涂,很精神,搞起运动来拼命表现自己。但从中国的政治看,这 不过一时出出风头而巳。你爬上去,别人就盯住你了。赶到政治上风向一变,必然想法把你 打下来,最有力的打法是借用政治罪名。碰上一下,就不得了,好像车祸,伤筋动骨,几年 里缓不过来。人生很短,有三次两次一辈子就报废了,最后一事无成。
  尽管我很清醒,很谨慎,也出过一次事。七五年,市里农办的头头忽然说,松根松土是 农民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提出来的,是无产阶级治田方针,现在有人搬用西方资产阶级 的东西对抗,主张懒汉种地,不锄草,不耘土,查查谁搞的?查来查去查到我身上。这就是 我前边说的,你不找它,它找你。吓得我几夜睡不着觉,心想这回该完了。多亏县里出面 说,除草剂是工人阶级制造出来的,虽然不锄草,可是使用除草剂后地里没草了,产量非常 高,我们贫下中农欢迎!市里派下人来一看,果然如此,这才不了了之。这是我十年中唯一 碰上一次大麻烦。可有惊无险,也算不上一个“情节”吧!
  现在有人说,我是最幸运的一位科学家。“文革”中没挨整,也没中断业务。现在赶上 好时候,走运。这是从外部看我,并不理解我的内心。七九年我国科学回到正轨,我跑到国 外一看,吓一跳,与西方发达国家差距多远!我国80%人口拴在田地里,搞农业科研的人 数少得可怜。很多地区还是靠天、靠经验、靠原始的生产方式种田。而西方发达国家农业人 口只占8%到5%,剩下的人去搞科研技术,搞艺术,受教育。从我的专业眼光看,我国现 在耕地是十六亿亩,算上有些地区一年两产,差不多二十一亿亩。一年锄三次草,需要三个 人工,全国每年人工锄草需要六十亿人工,每个工按五块钱算,就是一百八十亿元。这是多 大一笔财富,这笔巨大财富的浪费难道不压在我们科研人员心上?
  可是,“文革”中有几个科研人员顺顺当当过来的?除去当时国防任务保护了一批科学 家,在社会上的几乎都成了攻击目标。有的一蹶不振,沉沦下去;有的中断业务多年,信息 闭塞,现在接都接不上气了。我承认我是“幸运儿”,但这不是命运之神对我的特别恩赐, 而是我汲取了五十年代的政治教训后所精心设计的一条人生道路。尽管我没跌跤,还算一个 “成功者”,但一个想为国家做事的知识分子,被迫琢磨出这样一条路来有多可悲!我必须 扭曲自己,必须装傻装无能、装糊涂,叫人家看不上我,对我没兴趣才行。天天打磨自己的 性格棱角,恨不得把自己藏在自己的影子里。没情节,拿你写小说来说,就是没高潮,没起 伏,没有任何变化。这样的生活很乏味,很压抑。有时觉得没有自己,好像自己被一种强有 力的东西消化了:事业成了,自己却消失了。你尝过“没有自己”的滋味吗?这是种很深刻 的内心的苦味。但只有这样,你才能够把事情干下去,否则就会被卷进去,成为政治的牺牲 品,一辈子对社会对国家毫无贡献,岂不更可悲!为什么我们想为国家做点事,这么难被理 解,总是处在这种可怜巴巴的境地?国家呵,我对它的感觉很奇怪。一会儿觉得它很具体, 很神圣;一会儿觉得它很空,很无情……一次,我还有种非常荒诞的感觉,觉得国家被一小 块一小块切得很碎,掌握在一层层很多人手里,你和它有距离。你说是吗?这又是为什么?
  ***在封建传统中,国家的主宰者就是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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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我不愿意承认是牺牲品
  1967年32岁 男   T市某电车公司工人
  我是头一批起来造反的— “电车红旗”手下重兵三千— 闻名全国的六0九大武斗— —江青一闹,大联筹趴蛋了— 凭白无故被判无期徒刑— 咱是用自己两条腿走出监狱的— —你把毛主席叫来,他也说不清。
  我给你写信,是拿块砖砍你一下,看你敢不敢写我。
  十年来写“文革”的作品不少,不知为嘛,总透着“假”气,不叫人信服。造反派一出 现,就一帮打手,五大三粗,惨无人道,勾上脸谱啦,使我们这些屈死鬼啼笑皆非,嗤之以 鼻,我们好像验收过的猪肉,屁股上盖个戳,撂在案板上,谁想吃哪块就切一块。
  我为嘛造反?当然事出有因。
  我一九三五年生,往上倒八辈,出身没问题。十四岁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学没上完进 缝纫社当小工子。“三五反”时,站在党这边,限资本家残酷斗争过。资本家蔫坏,等“三 五反”一完,他说买卖亏本要倒闭,把我轰出来,人家买卖还接着干,我可失业了,就进电 车公司卖票,一个月一百二十九斤小米,蛮不错。那时进电车公司并不难,开车的能举起个 墩子就成,卖票的会算个加减法就要;厂里的老工人没文化,我们进去是一帮年轻秀才,马 上起来了。组织上重点培养,我能写,当上《工人日报》的特约通讯员。一看报社发的稿纸 上边印着的两句话“反映群众呼声,做好工人喉舌”,就叫我冒热气儿。当时工人很苦,领 导的人头杂,净干缺德事儿,我就揭,替工人们说话。自以为对党一片忠心,谁知这叫“哪 壶不开提哪壶”,成了电车公司一根刺,人家早想拿掉咱,我的自我感觉还挺不错。
  五七年整风运动一来,大字报铺天盖地。大宇报上净是谁谁偷东西搞女人乱七八糟的 话,我心想,不是帮助党整风吗?净弄这些闲事儿干嘛,就写张大字报说“鸣放是鸣放,别 忘了主席说的原则六项”。谁知一下子把祸水引到身上来了。说我向党放暗箭,说就因为我 这张大字报,多少反革命没暴露出来,天天开会斗我。工人里不扣右派,给我来个劳动教养 缓刑二年,留厂察看。这就叫人家拿下来了。我当时想不通,后来“文革”进监狱,里边关 个财贸部的干部对我说:“整风是大面上的。内部叫引蛇出洞,你这张大字报,不是把蛇洞 都墙上了?不整你整谁。”我才明白,明白也晚了。
  打那时候起,咱学乖了。心想,打住,认头干活,别给爹妈惹事儿。
  “文革”一来,更凶。红卫兵拥天覆地,我亲眼瞅见五大道上,把人活活打死。工人中 间搞起政治大讨论,我有了前边的经验,心想这么大运动,势头又这么凶,弄不好撞在车头 上。咱嘴一贴封条,不说。可是讨论会上必须发言,文化大革命触及每个人灵魂,不说话就 是拒绝触及。我最后一个发言,说嘛呢?咱就背《十六条》,什么“这次运动的重点是整党 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嘛的,咱没自己的话,照本背诵,全是你的话还不成?
  好嘛,也不行。第二天,满院子大宇报,说我又向党进攻了,把我关进牛棚。完了,死 活一样价了。外边红卫兵没法管了,世界末日到了,等死了。
  这一套全是厂里官办“文革”小组搞的。可没多久,上边风云突变,说各单位“文革” 小组执行的不是毛主席革命路线,而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目的为了保党内走资派,转移斗 争大方向,把矛头指向群众,打击一大片。毛主席发表“最新指示”说:“马克思主义的道 路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一下子各单位都起来造官办“文革”和当 权派的反。实际上,“文革”就是想把刘少奇弄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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