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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一百个人的十年 -冯骥才1012-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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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背景,有门路,有办法的人都走了。最后我还是经人指点,用四支挂面收买了医院的 化验员,把化验单改了,这才返回M城。你看,我这八年不过和四支挂面一个价钱。是呵, 此时已是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三十日,眼看就是一九七九年了。六十岁的老妈妈见我回来,高 兴得居然像小孩那样双脚离地蹦了起来。但谁问过我在那生活了八年的地方,我们留下了什 么?
  我们连的知青还算齐齐整整,六十个全都活着。旁边连队的一个姑娘,出窑往外挑砖时 忽然窑塌了,活活砸死在里边。人弄出来早已经烧成煳干,不敢叫她家里来人看,赶紧埋在 荒地里了。最惨的是一次森林大火,团长指挥知青去灭火。森林大火,别看白天都是烟,晚 上看像点天灯一样,全是火,几百度高温,人一进去就烧化了。绝对不能哪儿有火扑那儿, 只能在外边打出一条防火通道。但这团长是蛮干,结果烧死了四十多知青。森林里着火,火 是追人的,比老虎还猛烈;男的跑得快,烧死的大部是女孩子。可是……谁对这些无辜的白 白死在里边的孩子们鞠过一个躬呢?
  如果这些女孩子知道知青最终都返回到自己爸爸妈妈的身边,她们岂不更是自觉悲哀? 如果她们阴间有灵,准会发出凄惨又愤怒的呼号!
  在我即将离开农场那些日子里。知青们已然怒不可遏。一个团部里爆发了知青焚烧劳资 科长家里房子的事。因为到处传说这科长收取知青们的礼物堆成了山。后来,知青返城不再 要医院证明,也无须理由了!
  知青一走,另一个悲剧就出现了。那就是有些知青在当地有了女朋友。他一走了之,把 苦难结下的果子交给了女友。这很像那支歌曲《小芳》。于是有人自杀。有一个当地的女孩 子在遗书上写道:“我劝本地青年千万别爱城里的知青!”于是又引起当地人对知青的反 感。苦难是一种传染病。谁知文革的遗害究竟有多大?
  你问我对自己知青这段特殊经历怎么看。说实话,我很矛盾,一直矛盾着,这辈子甭想 解开了。我想,你问任何一个知青,他也会给你同样的回答。
  从悲观的角度看,八年的艰辛苦难还在其次。我们十几岁就被赶到边疆,如今四十多岁 了。心里带着很多阴影,身上带着许多伤病。许多人身体早早垮了,像肾病、胃病、腰背 病、风湿病,终生终世也不可能甩掉了,这也其次。最主要是我们失去学习的机会,很多知 青有才华,但知识不够,没有学历,虽然现在还算正当年,却无法和大学生、研究生们相竞 争。是呵,我们是被糟蹋了。
  从乐观的角度看,八年困境锻炼了我们,我们什么都经受过了;最冷的天气、最苦的生 活、最累的工作,都受过了。我们还伯什么?我们有极强的适应能力,对困难不犯愁,承受 力强,还能应付各种难题。我刚返城时,电力局招人,去了一百人,大多数是知青。当时电 力局想在院子里盖几间平房办公,缺木匠,立即有十多人说,我们都是木匠。再一问,全是 知青。知青个个是好样的。他们都在文革的“老君炉”里炼过,岂不神通广大?然而,最使 我感到自豪的是,每一个知青都已经明白,他们为国家承担过什么——
  实际上,红卫兵运动之后,也就是七○年,国民经济完全搞垮了。国家已经没有力量给 两千万知青安排工作,放在城市又不安全,怕出乱子,这才想出“在广阔天地里大有做为” 的冠冕堂皇的口号,把我们放逐四方。于是我们这支曾经为他们冲锋陷阵、赤胆忠心的千军 万马,统统落入安排好了的陷阱里。尽管我们曾经悲哀之极,尽管我们吃了苦头,但连国家 也挑不动的担子,叫我们十几岁孩子们瘦弱的肩膀扛住了。是我们撑住这倾斜的柱子,才避 免了国家大厦的坍塌。你说,难道我们不伟大、不是功臣、不是货真价实的国家栋梁?尽管 这一切一切,都是事后我们才明白的。
  可是,我有时又想,我们这自封的功臣又能被谁所认可。就像前边说的,谁去面向那大 火烧死的四十个女孩子的地方鞠一个躬呢?
  我的话说得差不多,现在轮到你说一说了!
  历史已经全部记住,就看人们自己是否把它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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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苦难意识流
  1966年41岁男J市无工作人员
  我是一个被撕得粉碎的人——大年三十被弄走——一天最多吃几百个苍蝇——我把自己 变成一个“○”——追加的定性“极右”的文件——一个人为另一个人活着,有时很充实— —世外桃源——我们受这么多苦难,难道就为了你一声“对不起”吗?
  话从哪儿说起呢?昨天夜里我躺在床上想给你理出个头绪来,不想还好,一想全乱了。 为什么?我是一个早被撕得粉碎的人,哪儿跟哪儿也说不上话,无因无果,全没道理。我就 给你来个“意识流”吧!有的地方可能是“倒插笔”,有的地方“倒计时”,有的地方还可 能颠三倒四,纠成一团……好在你是搞文学的,总能弄明白。如果你听乱了,糊涂了,那可 别怪我,我这辈子一直就乱着,一盆浆糊那么糊涂着。
  你去查查一九五七年九月一日的《××日报》吧!第三版头条有篇文章《又揪出一个大 右派》,反映的就是鄙人。揪出来,批呀,斗呀,审问呀,逼供呀,这套你全知道,我就甭 说了。折腾到十月份,把我弄到东郊区F庄劳动改造,一边听候处理。我喂猪时,觉得我就 像那头躺烂泥里的猪,只等着哪天弄出去宰了。
  你问我为什么从五七年开始讲。我如果一上来就从六六年文革讲,你就更不清楚我是怎 么回事了,你会想,我那时怎么“无工作”呢,唉,我的事实在太荒唐!
  改造了四个月。
  五八年二月,农历的腊月二十八日,上边指示让我们回家过年,我心里蛮高兴,这也是 一种民族习惯民族感情吧,回家吃个团圆饭!而且母亲住在外地,年年春节我和爱人都去陪 母亲过年,我们满心欢喜地买好大年三十的火车票,一时连悬而未决的右派的事也撇在一 边,先不去想了。大年三十这天,正准备起程,忽然文化局反右派工作组来了几个人。其中 有一位作家,他那时非同小可,是工作组组长,名叫B。你肯定知道他。他进门就给我宣读 一份决定,什么“经上级党委同意,公安部门批准,对你开除公职,送往GG农场劳动教 养”。我还比较镇静,问他们:“什么时候走?”B作家很严厉,冲我说:“现在就走!” 我爱人一下就晕了,仰身“哐当”摔在地上。
  当时,我想求他们通融一下,我是劳动教养,不是犯人,也不会跑,要弄我去劳改也不 一定非得大年三十呀!我还没开口,B作家的脸就像关严的铁门,冷峻,无情,把我吓回去 了。我说声“走吧!”就扛起行李。这行李三天前从东郊区F庄扛回来,还没有打包呢,现 在正好原包扛起来就走。原来倒霉竟这样省事。
  您问我怎么给打成的右派?
  我倒想问问您,为什么把我打成右派?
  我一直认为,别人都会比我更清楚我是怎么会成为右派的。
  从大鸣大放到整风反右,我根本没有在单位。那时,我向我的单位戏曲学校请了“创作 假”,住在上海亲戚家里埋头写剧本。忽然单位来电报,叫我速回,参加整风反右运动,我 还对爱人笑着说:“整个大鸣大放,我都没在单位,没贴过一张大字报,没对领导提过一条 批评意见,这次无论怎么样也没我的事了。”谁知回到单位的第二天开大会,一进会场我就 傻了,一条大横标写着“彻底批判甲、乙、丙反党集团大会”。甲是戏校校长,乙是副校 长,丙是我。我当时是学校主管教学的业务科长。我再一听,批判我的内容都是空的,除去 吓人的大帽子,就是声色俱厉的叫吼。
  奇怪了,我有罪?哪怕我说过一句反动的话,哪怕这话是你们胡编乱造的,也算叫我明 明白白呀!
  再告诉你一件,一九七九年——这一跳可是二十二年以后了,这真是“意识流”了。时 间不连着,事情都连着。这时候,文革结束了,文化局的人事干部为我改正右派。他非常惊 讶地对我说:“老实对你讲,我看完你所有的材料,很纳闷,凭着这些材料,怎么会把你打 成右派呢?”
  他当时那惊讶的表情,连同他惊讶莫解的口气,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他把订成厚厚一本的材料给我看。呀,我惊呆了,这哪里是什么罪证和罪行录,它居然 完完全全是我给一些戏提的意见!艺术方面的意见呀!
  我只问一句:“还有吗?”
  他说:“全在这儿了!”
  这事如果轮到你,你会有什么感受?如果说二十二年我受尽了苦难,但都不如这一击来 得猛烈!
  二十二年,我一直为我汀成右派的原因糊涂着。可现在一看,谜底竟是这样!我不仅更 糊涂,一瞬间好像对这世界一无所知了。
  为此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接着刚才的话说。我爱人大年三十赶到母亲那里,母亲对我的情况原来知道一点的。当 她听说我太忙,不能陪母亲过年来了,母亲好像立刻全明白了。怔着,忽然抱着我爱人,娘 俩失声痛哭。从此我便没有再见过母亲。六○年夏天她病重,我正在GG农场劳动,不准探 望。直到母亲故去,才叫我去两天,可母亲已是死人了。
  不准看活着的母亲,只准看死去的母亲,这大概也算一种刑罚。
  幸福不会带来任何教益,苦难却能改善人的性格,这是我最积极的生活体验了。
  我真正的性格是重感情,敏感,容易冲动,还挺脆弱;现在变了,变得理性、灵活、看 得开,很有克制力。前者是先天的,后者是后天的。比方前边说的脆弱性,那就是对挫折和 屈辱不能忍受,我表现得特别强烈,所以我几次自杀,并且见于行动了。
  我刚给打成右派时,给关在戏校一间储藏室里。我在学校一直是业务尖子,人缘也好, 很有权威,可这时一些小孩子扒着窗子,像看猴子一样看我,还往屋里扔石子,啐唾沫,辱 骂我。我忍受不了,就想死,但房子里空的,连剖静脉管的小硬片片也找不到。我就想了一 个法子,因为房子脏,我便放开一点窗子,让苍蝇飞进来,再打苍蝇,然后一把一把地吞吃 死苍蝇,一天最多吃下几百只死苍蝇,苍蝇菌多,我想得霍乱痢疾,拉肚子拉死。但奇怪的 是,吃了这么多死苍蝇,却毫无动静……直到今天,我爱人也不知道我这样自杀过。你是第 一个知道的。我不愿意她知道,因为这事情实在有点悲惨。
  还有一次晚上十点钟,那位B作家派人把我叫去,命令我第二天交出一份材料,叫我供 认我心里边都想过哪些“反动言论”。你说这是不是有点荒唐,“反动言论”,不是说的, 而是想的。可是我不单没说过,也没想过呀。搞艺术的想的不就是艺术吗?他们这一手真够 毒,弄不到言论,就叫我交待想法。弄到想法,就和弄到言论一样了。B作家还吓唬我说, 如果第二天我交不上材料,就把我送进公安局。我一听,非常害怕,并觉得被抓起来会更受 屈辱,便决心自杀。
  转天我买一瓶白酒,去S公园后边的运河边,那里很荒凉。我这人一口酒就醉,如果把 这一瓶全灌下去,肯定晕晕乎乎,一头扎进河里,一了百了。于是在河边把一瓶酒全倒进肚 子里。这次也非常奇怪,大概阎王爷仍旧拒绝收我,一瓶酒下去,不但毫无醉意,反倒更加 清醒,使劲摆脑袋,愈摆愈明白。这时候看到不远地方有两三个人正在注意我,我心想自杀 不成,反落个“畏罪自杀”,“罪加一等”,便放弃自杀跑回家了。
  不是怕死,而是怕活,这便是那个时代的荒唐。
  从这次自杀未遂,我这人发生了变化。
  那天回到家,一推门,就见B作家带一帮人正等着我。见我就气势汹汹地问,干什么去 了?嘴里哪来的酒味?交待材料在哪儿?连我自己也没想到,竟然冲他叫道:“我没有反动 言论,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这一叫,吓了B作家一跳,也吓了我爱人和我自己一 跳。我怎么会如此胆大包天?过后我爱人说我的嗓门大得出奇,甚至比B作家嗓门还大。也 许是酒精的放纵作用,也许是因为我刚刚从死亡那里返回来,人变了。
  在GG农场,有个NK大学的化学系学生,是个矮小文弱的女学生。她也是被划为右派 的。平时几乎不说话,在农场的实验室里负责化验。一天吃了氰化钾,一下就完了。谁也不 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自杀,遗书也没留下。农场对待这种事通常只用一句“想不开”了结。但 这女学生的难友悄悄告诉我,她最近私下里总说一句话:“我不能再忍受人格侮辱了。”她 究竟具体指什么,无人得知。我却明白,她和我过去一样,太脆弱,太自尊;她还不知道, 在这种苦难面前,人只能把人的一切全放下,把自己变成一个“○”,也就活下去了。如果 你还认为自己是个人,那就很痛苦,甚至活不了。
  老实说,我能承受这种贱民生活,又是为了我的爱人。她大我六岁,我俩没有孩子。她 家庭出身好,一直是组织培养对象。在我划成右派后,人热劝她弃我另嫁。但她理也没理, 多少年来只靠着她那几十块钱养育我父母,贴补我,一切怨言怨语全部没有。每隔一周,是 GG农场允许探望的日子。她都是在前一天为我准备好吃的穿的,第二天凌晨三点起床,拂 晓时搭车,十点钟到达M村,再步行三十里,下午到达GG农场。只为了撑死了总共二十分 钟的见面。见面在一间很大的筒形的房子里,中间隔一排长长的矮桌,一边是探望者,一边 是我们。见了面,说不了几句话,她便把我的破的脏的衣服拿走,再步行三十里,赶班车, 夜里回到家。逢到刮风下雨和冰天雪地的日子,看着这可怜的女人默默走去的背影,我不可 能再有别的想法。我心里只有一句话:放心吧,我为你活着!一个人为另一个人活着,有时 也很充实。
  求知欲是知识分子的本能。我从小的习惯是每天晚上反省一下自己所获得的知识,看看 自己,各个方面,有否新知。“吾日三省吾身”吧!有时发现今日一无所得,便惶然翻身起 来找本书看,若有收获,倒下再睡。
  但到了农场后,不行了。这里有规定,犯人之间不能相互交流思想、借钱、诉苦、甚至 讲故事。一般犯人不会感到特别的难受,我却觉得世界上最可怕的是空白,精神的空白。
  我便换了一种方式,天天晚上,闭上眼,把当天碰到的事,反省一下,做为一种难得的 人生经验,代替书本上知识,把这些视为变相的财富收获。当然这祥做有时也会感到空茫。 一次,我得到一个意外的收获,它使我的精神生活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GG农场为了加强政治宣传和思想教育,知道我懂戏,叫我组织一些略通文艺的劳改犯 编排小戏。为了写好戏词,给了我一本掉了封皮、破旧的《新华辞典》。我就问管教人员: “我平时可以看看这本辞典吗?”他说:“这个可以吧!”天呵,我这可有干的了。天天一 有空,便抱起这本辞典看,一字一辞,一页一页,从头到尾,六年间我看了一遍半。《新华 辞典》后边的附录部分还有各种历史、地理、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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