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要把金针度与人-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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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知道如何认识古书。刘师培说这书“发古今未有之奇”,可谓定评。这书后来引得刘师培
、杨树达、马叙伦、姚维锐等的仿作补作,影响极为深远,俞樾虽然能够“读书得间”,但
是,他因为没有现代新学问的光照,全部的努力,仍是支离的“土法炼钢”的成绩而已。这
一教训,清楚的告诉了我们,没有现代新学问的光照,读古书也有瓶颈的。此中最主要的原
因是:中国传统下来的书的结构与素材,都有严重的问题。
工具书与方法学
■结构方面,好像都是挤成一团,头绪很乱、很难读,是不是有工具书就好一点?
回工具书是任何知识分子所必备的书。像辞典、年表、年鉴、百科全书、手册、索引,
以及一些必备的“非书资料”(nonbook material)等。在研究和阅读上,虽然有所谓“个
人需要”
(individua needs)的不同,但就运用工具书一点上,却没有各行各业的分别。所以
工具书在所有书中,应该列为第一优先。选择工具书的条件有两个:一个是“容易找到”
(easy to find)
你所需要的答案;一个是“容易了解你容易找到的”(easy to find what you find)
答案。不合于这两个标准的工具书,都不算是好的工具书。尽管它很有名,可是它却使你头
痛。若举一例:《康熙字典》便是,这书实在犯了难我的毛病。(但这种毛病,发生在笨头
笨脑的古人身上,犹可说也;发生在现代人身上,就太不可说了。你看看张其昀监修,林尹
、高明主编的《中文大辞典》,你会惊讶的发现,这部以抄袭诸桥辙次《大汉和辞典》为骨
架的书,竟也发生《康熙字典》式的毛病,你说这些老古董多笨!)辞典以外,工具书中的
“年表”一类,纵贯古今中外大事,可提供给人清楚的头脑和时伺的观念。中国旧式的编年
一类书,因为采取甲子干支纪日,时序检核,十分麻烦。又以历数屡变,常常需要推算,可
谓不科学已极,所以都不能用。我看中国传统留下来的工具书都不合用。总之,从工具书上
去读书,是有它的限度的。要“读书得间”,工具书不够。现代新学问反倒是最重要的。我
以《仪礼》参看《中国名著精华全集》第二十四册)为例。儒家提倡礼治,关于礼的典籍,
流传了三种“经”和一大堆“记”,三种经是《仪礼》、《周礼》和《礼古经》。其中《礼
古经》失传了。《仪礼》和《周札》传说是周公作的,实际是战国人的作品。《仪礼》是宗
教仪式、政治仪式的总集,今本包括士冠礼、士昏礼、士相见礼、乡饮酒礼、燕礼、大射、
聘礼、公食大夫礼、觐礼、丧服、士丧服、既夕礼、士虞礼、特牲馈食礼、少牢馈食礼、有
司彻十七篇。多半都是士的礼。这些都是古代礼的节目单。古代的贵族们一举一动都有一套
规矩,这些规矩又因地位不同而不同,踵事增华,使当事人自己也搞不大清楚。于是就请专
家们来帮忙,这种帮忙,叫做“相礼”(辅导别人行礼);这种专家,就叫儒。相礼相得多
了,就累积出节目单来,到时候照本宣科,可以省事,这种节目单的总集,就是《仪礼》。
节目单最多的时候,多达五十六篇,后来丢了三十九篇,只剩十七篇,就是流传到今天的
《仪礼》。《仪礼》是十三经之一,历来把它神秘兮兮的捧着,其实从民俗学、人类学、社
会学来看,毫无神秘可言,只是很好的史料而已。只因它列名于经典之中,而经典早已在历
代中国人的意识里,形成了崇高神秘的地位,大家不敢深究,并且限于治学方法,也无法深
究。从而对古人的观点与真相,简直无法了解,众说纷纷,其实只是附会或猜谜而已。由于
近代方法学的进步,用这些问架,移做整理古书,效果竟有意想不到的神奇。古人的说经也
好、解经也罢,种种无法求得的答案,多可用新方法学迎刃而解。
分类与走运
■这样看来,中国传统下来的书,它的本来面目好像都给做了手脚了,读这些书,还
得先来一番拨云雾而见青天的功夫才行?
□对了。中国传统中的一团云雾,先在图书分类上,你就先思过半矣。中国书的分类,
最流行的,是四部(经、史、子。集)分类。四部分类从东晋以后通吃,变成了典型的图书
分类规范。但是稍一留心,就知道这种分类是相当荒唐的。以四部中第一部“经部”为例,
“经部”的一部分,近于百科全书式的总集,应分入总类、文学类、历史类,其他部分(像
《论语》、《孟子》),应分人“集部”(个人集子);以第二部分“史部”为例,体裁上
分正史、编年、别史、杂史、载记等,全无道理与必要,其他诏令应分入法律类,时令应分
入天文类,目录应分入总类;以第三部分“子部’为例,老庄申韩等家,其实与《论语》、
《孟子》无别,都应分入“集部”,其他谱录中草木虫鱼应分入植物类、动物类,类书应分
入总类,小说应分入文学类;以第四部分“集部”为例,“经部”、“子部”分过来的书,
多可分入哲学类、法律类、文学类。……总之,四部分类,大体上说,“经”“子”“集”
多是一类,“史”是另一类,四部分类实在只是两部分类。分类、分类,分了半天类,最后
只分了两类;所谓分类,分了等于没分,这叫什么分类!以《孟子》(参看《中国名著精华
全集》第十七册)为例,孟轲自命是孔丘的传人——“乃所愿则学孔子也”,他说:“由孔
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这是
十足以圣人自命了。所以他的结论是:“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哉严这又是十
足以道统自承了。虽然这样,在身分关系上,孟轲却只不过是孔丘孙子子思的学生中的学生
而已。但是,到了唐朝,韩愈推崇孟柯是直承道统的人物,到了宋朝,他配享到孔庙;到了
元朝,他被封为亚圣;到了明朝,因为明太祖不喜欢他,吃了一点蹩;后来就一直风光,直
到今天了。《孟子》一书共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五个字,在内容上;理直气壮固多,理不直气
壮也不少。中国人推理不合逻辑,受孟轲的影响应该不少。这部有影响的书,在图书分类中
,在北宋以前只是子书,宋仁宗后,才升段为经书,真是愈来愈走运了。走运虽然走运,但
却成了中国图书分类胡来的一个样板,中国人在思考上一塌糊涂;由此暴露无遗。
源远流长的大功德
■一月二十五日的《中央副刊》上,有一封俞大维口述的《给女作家陈荔荔的一封
信》。其中说:“我因年老眼花,幸有长子扬和寄来带有灯光的放大镜,强能看书。我发现
读了几十年的书,却往往有许多地方未能看懂。真是可笑又可悲!
人愈老愈有奇想,年轻时看书看不懂,我认为脑筋有毛病。现在看书看不懂,我认为书
有毛病。陈寅恪先生一九一二年第一次由欧洲回国,往见他父亲(散原老人)的老友夏曾佑
先生。曾佑先生对他说:‘你是我老友之子。我很高兴你懂得很多种文字,有很多书可看。
我只能看中国书,但可惜都看完了,现已无书可看了。’寅恪告别出来,心想此老真是荒唐
。中国书籍浩如烟海,哪能都看完了。寅恪七十岁左右,我又见到他。他说:‘现在我老了
,也与夏先生同感。中国书虽多,不过基本几十种而已,其他不过翻来覆去,东抄西抄。’
我很懊悔当时没有问他到底是那几十种书。”对俞大维这些话,你有何看法?
□我觉得夏曾佑的感慨是很有见地的,难怪陈寅恪后来和他同感。他们两位,都是博极
古书的人,最后竟有这种高明的觉悟,是很可注意的。苏雪林《文坛话九》中记闻一多,也
有类似的情况。苏雪林说:“别人钻故纸堆,愈钻愈着迷,终于陷溺其中不能自拔,便要主
张中国文化是世界第一。闻一多早年时代何尝没有这种冬烘臭味?可是,现在的他却是奇怪
,竟与从前的自己走着完全相反的道路。三十三年五四前夕,联大一部分学生举行了一个历
史晚会,张奚若、吴晗、雷海宗均有演说。闻氏曾说:‘刚才张先生说辛亥革命是形式上的
革命,五四是思想革命,正中下怀。中国这些旧东西我钻了十几年了,一个一个字都弄透了
,愈弄就愈觉得“要不得”,现在我要和你们“里应外合”地把它打倒。’他又在某一次对
友人说:
人家见我终日读书,‘以为我是蠹虫,却不知我是杀蠹的芸香’,‘你想不到我比任何
人还恨那故纸堆,正因恨它,更不能不弄个明白。’”夏曾佑、陈寅恪、闻一多的觉悟,都
是真正深知“中华文化”后的觉悟。陈寅恪说:“中国书虽多,不过基本几十种而已,其他
不过翻来覆去,东抄西抄。”俞大维“懊悔”当时没问陈寅恪“到底是那几十种书”。我想
,我这套《中国名著精华全集》的问世,已代他们解决了这个问题。由于我的精挑细选,我
的确已“把中国的东西整理出一个定品”,我化朽腐为神奇,终于给中国人提供了一点披沙
拣金的好处,“集”旧中国“天下之书为一书”,这真是源远流长的大功德了!
(一九八四年一月三十日下午)
总类
纪昀:《四库全书简明目录》
纪昀(一七二四一一八○五),字晓岚,一字春帆,晚号石云,河北献县人。他是生在
官宦之家的小神童,在三十岁前,他“讲考据之学,所坐之处,典籍环绕如獭祭”。他的功
力,是非常过人的。三十岁后中进士,“以文章与天下相驰骤”,极负盛名。四十五岁时候
,因为亲家做官亏空,要被抄家,他秘密通知亲家准备,事发被谴戍,在新疆住了三年。
一七七三年清朝乾隆皇帝开四库馆,成立了全世界最大的编书抄书阵容。由皇六子永瑢
做正总裁,纪购为头牌编纂官,动用四千三百零三人,编出每部九亿八千万字的《四库全
书》,共编了同样的七部。
纪购从四十九岁到六十二岁,十三年间,把他一生学问都贯注在《四库全书》上。其中
有八年时间,他写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二百卷,是研究中国图书的空前绝后名著。为了
给这部提要做部名著精华,在提要没出版前,他先写了《四库全书简明目录)二十卷,也是
一部名著。
纪昀八十二岁死去,留有《阅微草堂笔记》等书。他的一生“目逾万卷,胸有千秋”,
所以反倒很少写别的书了。
阮元:《揅经室集》
阮元(一七六四~一八四九),字伯元,号芸台,江苏仪征人。他二十五岁就中了进士
,做官时提倡学术,在浙江完成《经籍纂诂》、在江西完成《十三经注疏》、在两广完成
《皇清经解》。
阮元认为“圣贤之道存于经,经非训诂不明”,“古今义理之学,必自训诂始”,这是
很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阮元八十六岁时死去,他在提倡学术的影响上,既深且久。在浙江
立诂经精舍,有教室五十间之多;在广东立学海堂,也是有名的学术重镇。
《四库全书》在开馆编书抄书的时候,曾由清朝乾隆皇帝下令,叫各省于半年内搜罗书
籍集中中央,当时光浙江一省,就送上四千五百二十三部书。阮元比纪昀小四十岁。在纪购
死后,他在浙江,又陆续搜集《四库全书》没收的书一百七十五部,写成了《揅经室经进书
隶》(也叫《四库未收书提要》、也叫《四库未收书目提要》)五卷,以补《四库全书》的
不足。
他这部未收书提要,原未分类,后经傅以礼于一八八二年加以重编、补正,成为四库提
要后第一名著。
英廉等:《禁毁书目》
一七七三年,清朝乾隆皇帝开四库馆,成立了全世界最大的编书抄书阵容。他动用四千
三百零三人,花了八年的时间,编出第一部九亿八千万字的《四库全书》(文渊阁),后来
又编了同样的六部。(四库全书)是包含三千四百七十种、七万九千零一十八卷、三万六千
三百册的丛书,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丛书。
在编《四库全书》以前,首先要人民提供藏书做底本,但是人民怕文字狱,都不敢提供
。经乾隆皇帝保证,‘书中即有忌讳字面,并无妨碍”。千方百计,劝诱人民提供藏书。可
是一旦提供出来,乾隆皇帝就露出真面目,就一边发扬文化,一边摧残文化了。一七七六年
乾隆皇帝下谕:“明季诸人书集,词意抵触本朝者,自当在销毁之列”;一七七八年又下谕
:“如有收藏明末国初悖谬之书,急宜及早交出。”随着就展开一波又一波的禁书运动。估
计全毁书目在二千四百五十种以上,抽毁书目在四百种以上。这些书目今天都不全了,但从
残余之中,还可看到一片杀气,足令我们猛省。
这部《禁毁书目》,就是统治者统一思想迷梦的一部清册,后代的中国人,别忘了祖宗
做的孽!
张之洞:《张文襄公全集》
张之洞(一八三七~一九○九),字香涛、香岩、孝达,号壶公、无竞居士,河北南皮
人。他是清朝进士,任督抚大官三十多年,在两湖最久,曾经创办京汉铁道、萍乡煤矿、汉
阳铁厂等,很有成绩。光绪未年,他做到军机大臣。七十三岁死去。
张之洞是清末名臣,他感于世变日亟,不能不努力以求突破,他设立学校、提倡实业、
鼓吹放小脚,都是他求新求变的一面。他在义和团闹事的时候,甚至违抗清廷杀外国人的乱
命。与两江总督刘坤一等成立“东南互保”,更表现出他的头脑,要比当时许多封疆大吏高
明多了。
虽然这样,张之洞仍旧为格局所限,在《劝学篇》里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谬
说,成为文化思想上的一种反动主流,流弊直到今天,还没停止。
张之洞为告诉初学者“应读何书”和“书以何本为善”,特由缪荃孙帮忙,写了《书目
答问》。这书有刻本颇多。
一九三一年,范希曾把《书目答问》补正(包括补正原书的错误和遗漏),是为南京国
学图书馆铅印本,最为实用。
胡应麟:《少室山房全集》
胡应麟(一五五一~一六○二),字元瑞,号少室山人,又号石羊生、明瑞,浙江兰溪
人。他小时候就喜欢歌诗。二十六岁中举人。三十八岁已写了十八部书、一百五十卷。他从
十五岁起,到五十二岁死去,除了花部分时间照料亲人、应考科举、小事游历外,都集中于
著述。
胡应麟在读书风气不高的晚明时代,是朱彝尊所说的“读书种子”。晚明读书风气不高
,一方面是“束书不观”高谈“实践”的性理派;一方面是不读汉朝以后的书的复古派,相
激相荡之下,学问是不扎实的。胡应麟在这种风气里挺身而出,主张又精又博的学问,是很
难得的。他呼吁:“凡著述贵博而尤贵精,浅闻吵见,易兔空疏;夸多炫靡,类失卤莽。博
也而精。精也而博,世难其人。”他自己也身体力行,“不敢以鸿硕自居,不致以空疏自废
。”他写《四部正讹》一书,上承宋濂的《诸子辨》,扩大检讨重要的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