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有天--一代棋圣吴清源自传-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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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回想起来,玺光尊没有向世俗妥协,作为宗教团体 未获成功,这反倒是件好事。何出此言呢?因为如果玺光尊成功了,我自己的〃信仰精髓〃恐怕也会遭到她的蹂躏与摧残。
玺宇内的严肃生活与清规戒津的修道院别无两样。也 许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首先,私生活完全被禁止,既不许闲聊,也不许间津俗事。与信徒以外的人交往当然更在禁令之中。正因为如此,我和妻子同居一个屋檐下,然而连夫妻间的悄悄话都从未交谈过。由于报纸、收音机等一无所有,长期与世隔绝。世上到底发生了哪些事,任何情报都无法传入。
另外,私人物品也不许自由携带。有个规定叫〃毒品检 查〃,每个人的随身物件经常遭受盘查。毫无疑问,携带金钱的事更是大逆不道的。有一次,一位信徒接受盘查时,〃裤腰带里藏有毒品,给我脱下来!〃一声叱呵,吓得他战战兢兢地赶快求饶说:〃腰带一解,裤子就会脱落下来,饶了我吧!〃……
玺宇的信徒大多是社会上半呆半傻、正直善良的人,不 论怎样受人指使,都一心为了讨得玺光尊的欢心而效尽犬马之力。一次〃查毒〃,在一位信徒身上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但玺光尊仍不死心,下令继续搜查,于是,众信徒竟然连水池都不放过,一齐跳进池中拼命地查找所谓的〃毒品〃。
我等信徒的生活,每天从早到晚都要修行和祈祷。除了集体唱念〃天玺照妙、天玺显现〃的神名以外,还要念观音经》、《般若心经》等。另外,为使信徒增加,每天还要出门去现身说法。那时,我们每天早上5时即起,一直忙碌到近午夜11时才能摸到床边。
根据玺光尊的说教,玺宇信徒在〃劳动、心魂、说法,三个方面,一时一刻也不能脱离〃改造世俗之精神〃。信徒们在睡眠不足的时候聚精会神地唱念神名,因而进入〃半神灵附体〃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劳动时,就连自己也不相信为什么变得那么能干。如做缝纫活儿,不但比平常快速灵巧;而且越来越能精确地缝制。有这种亲身体验的信徒无不万分感激,信仰之心也更加虔诚。
玺光尊对外来参拜的稀客历来倾心相待,可是对常来的信徒却非常苛刻。信徒到玺宇来时一般都带些贡品,当时必须是擎举过头地向玺光尊献上。贡品中的农产品必须是最上等的,而且必须仔细洗净后带来。若有丝毫不中意的地方,便会被呵叱为〃有毒〃,不予接受。当然,被呵叱为有毒时,信徒本人必须立即在奎光尊面前彻底仟悔一番才行。
回想在峰村先生为玺宇教主的时候,玺光尊不过是称为〃蒲田有德之妇〃、一时受人仰慕而已,谁知她竟然妄自尊大起来。原以为她的目的是成为〃某某神〃便罢,没想到她却说什么:〃现在的天皇已失去了神的本质变为凡人。而我才是真正的日本天皇,也是天照大神的化身。〃后来,她索性自命为〃世界的天皇〃。尽管玺光尊对她的身份日渐高贵这件事自诩为〃除去面纱露真姿〃。然而在他人看来,简直是〃想当天皇,一枕黄粱〃的〃怪灵〃附体。
就这样,随着玺光尊的〃步步高升〃,她对信徒们的要求也越发尖刻。不久,觉得〃伴君如伴虎〃、不得不脱离她的信徒也日益增多。信徒一减少,她便大发雷霆,叱责留在玺宇馆中未走的人们负有〃共同责任〃,还怪罪我们是〃信心和努力不足〃。
当时我的任务之一是向熟人讲解玺宇的宗旨,劝说他们入教。我曾将〃野田酱油〃的前一代社长茂木房五郎先生引见给玺光尊。据说茂木家世代信仰日莲宗,到了房五郎先生那一代,由于他身体贫弱,为了锻炼身体与意志,曾去四国岛巡礼了八十八个寺院。战前,茂木房五郎与我同期作为西园寺公毅先生的信徒,经常携手出入先生位于拢野川的宅第。他还是我及木谷实棋抨前的旧交。
经我的牵线,茂木房五郎先生前来面见玺光尊。玺光尊热情地劝他入教,并且还说:〃我要是当上了日本天皇,就让你当总理大臣!〃一闻此话,弄得茂木先生两目发呆,回到家里还似作梦一般。从此以后,任凭我三寸不烂之舌去相劝,他也不敢到玺宇馆来露面了。
为了宣传玺宇,我的足迹踏遍了四面八方,但都未能像玺光尊所期待的那样取得成果。每次传教空手而归,少不了被责骂为〃只因你敬神之念不足!〃实际上,唯我独尊的那种〃排他性〃与我的基本观点完全相悸。因此,虽然我为了宣传玺宇而到处奔走,但实在难以开口声称〃銮光尊是天皇,是唯一的神。
只有当我从野田的茂木房五郎先生家回来时,才未遭叱责,因为我几度去打扰,每次登门都请他捐献〃神之供品〃,每次都能拿回来五瓶酱油和三瓶甜酒。正值商品奇缺的年月,所以只有那时玺光尊才不叱责我。总之,在她的眼里不管是谁,传教时,只要没有将〃玺光尊比任何人都伟大〃的意思解释清楚,对方未被她的说教打动心弦,也不来进献 贡品,就不能使她十分满意。
信徒中谁若是不中她的意或是因病难以使用,玺光尊便毫不留情地将他从玺宇馆驱逐出去。被逐的信徒非常可怜,腹中空空,两袖清风,流落街头,整日为乞讨翌日的食粮而发愁。尤其是看到心地善良的信徒被逐出玺宇,我心中最难忍受,但也爱莫能助。
被逐的信徒如果将新信徒带来,或揣上一笔钱财而归,能为教团作出贡献,便允许回归。总之,驱逐成为〃兴办教团〃的手段之一,其他的新兴宗教中似乎也有类似的做法。
我也曾几次被驱逐。但由于我的熟人多,即使被赶出门去也毫无困窘之感,甚至反倒觉着轻松愉快得多。每次被逐,我就到各个信徒的家里辗转盘桓,特别是多次在前多 先生家里充当食客。因家住金泽的前多先生同是玺宇信徒,为我提供了一个安心逗留的〃世外桃源〃,为此,〃吴先生可真不错!即使被驱逐也有投奔的地方,毫不发愁。〃其他的信徒经常以这样羡慕的口吻议论我。
麦克阿瑟事件
昭和二十一年(1946)五月,我妻子及另一个信徒奉玺宇光尊之命,拦阻了美军司令麦克阿瑟的汽车,向他递交了玺光尊的亲笔信,于是,〃麦克阿瑟事件〃发生了。
当时玺光尊认为,通过使全世界的人们都理解玺宇的教义,进而必定能实现世界和平。她还认为只有她才能担负起这个重大使命。为此,她打算首先使占领军长官理解玺宇,令我们窥探与麦克阿瑟相遇的机会。经过对他每日活动的详细调查,发现麦克阿瑟一到午餐时刻便离开GHQ司令部,乘车回美国大使馆。
这样,我妻子与另一信徒奉命埋伏在麦克阿瑟回大使馆的途中,伺机递交玺光尊的亲笔信,那一天,她们很早就藏在美国大使馆的附近,当麦克阿瑟的汽车从远处开来时,她们猛然跑上前去将车拦住。对着正要下车的司令官,我妻子迎上去打了个招呼:〃please!〃(英文请)然后又说了声:〃是礼品!〃随即将那封信递给了麦克阿瑟。这样一来,平素凶狠顽强的麦克阿瑟只得尴尬地苦笑着将〃礼品〃收下。记得信中大致内容是这样:〃请汝火速前来玺宇皇居神境!玺之光,承受乎!………
有关〃麦克阿瑟事件〃的报导,当时在日本完全禁止,但在美国各大报纸的社会消息版面上却纷纷发表了。
我妻子她们被拘留了一天之后,翌日获释而归,当时真没想到那么快就出了班房,据说这多亏了GHQ司令部〃事情不大,可马上释放〃的指示,才开脱了她们。释放之前,警察还狠狠地训斥她们说:〃有你们这帮疯子在,我们就难得清静!〃不过,她俩都是玺光尊的心腹,任凭警察如何严历训斥,只当作是一阵耳旁风而已。
从此后,每当玺光尊一行打着〃天玺照妙〃的幡出门时,都有便衣侦探尾随而来。
我们不顾警察的严密监视,几天之后奉玺光尊之命再次潜入GHQ司令部。这次是我与清水先生等二男二女共四人,还将一些信徒进献的贡品糌糕作为小礼品携带进去了。司令部的正面,戒备森严,设有〃直属警察署〃。我们窥视到一个绝好的机会,避开警戒,从正门跑进了司令部。
进入办公大楼后,我们向传达室的一位日本雇员提出要见麦克阿瑟司令官。谁知对方看是我们,根本不予理睬。正当我们在传达室争吵不休的时候,从里面出来一位美国人,将我们带到大楼五层的一个房间里。房间里只有两把椅子,于是我和清水先生便一屁股坐下。不料还未坐稳,那 个美国人顿时表情凶狠地哇哩哇啦发起火来。我们不懂英文,面面相觑,全都目瞪口呆。后来,好不容易才弄懂了他的意思:男的起来,让女的坐!那时,我第一次了解至〃美国人还有这么个习惯,对他们那般尊重妇女,觉得既惊讶又新鲜。
我们献上小礼品糌糕,并讲明来意。也闹不清对方是否听懂了,就稀里糊涂地被他们送客了。正当我们要下楼返回之际,看到正面大门那里又增加了几名警察,他们早已发现我们的潜入,只等我们一出去就收网逮捕。这时,那位带路的美国人灵机一动,将我们引到后门去,悄悄地将我们放跑了。
就在同一个时期,受玺光尊的指使,我还曾只身一人前往〃中国代表团事务所〃去充当说客。对出来接待我的秘书,我极力辩解他说:〃日本和中国乃同文同种之邦。希望我们不要计较战争的结果,务必和平友好下去!〃于是,〃日本已战败,连天皇都低头认罪的时代,哪有你装模作样说话的地方!〃对方狠狠地反唇相讥。〃吴清源本应是中国人,可你什么时候摇身一变成了日本人?〃就这样,我被奚落了一阵后只得怏怏而归。
对桥本八段的十盘棋
昭和二十一年(1946)七月,玺光尊在杉并的并根叮借宿民宅。不久,若尾鸿太郎先生借同读卖新闻社的文化部长原先生来访。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们此行只为交涉一件事:请我出山回归棋界,并希望让我和当年与岩本八段争夺过本因坊的桥本宇太郎八段进行擂争十盘棋的对局。
那时我觉得,既然与玺光尊同舟共济,再次驰骋棋坛的日子不会重返了。何况眼下我正专心于信仰,下棋的事从未考虑过。当然玺宇内盘石俱无,我已两年多没有握过棋石了。
当若尾先生与原先生热情地提出擂争十盘棋的话题时,说实在的,我并不怎么想试试身手,只知道对玺光尊言听计从。尤其是时值日本战败之际,老百姓吃上顿没下顿,过了今天愁明天。许多人为了弄到当天的粮食,挤进既不遮风又不挡雨、颠簸拥挤的列车,拼命地为采购粮食而东奔西走。再说列车上,一听说警察要搜查了,人们赶紧把〃黑货〃从车窗扔出去,然后纷纷跳车,拾起〃黑货〃再夺路而逃。可是,与拥挤不堪的车厢相连的〃占领军专用〃车厢里,那些驻军兵士们却悠闲自在地躺卧着。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岁月里,我根本不相信〃重新作为活跃棋士〃的日子会再来叩门。况且,周围的环境亦不可能让我旧梦重温。
由于若尾先生办事得法,在与我商谈之前首先和玺光尊交涉,并成功地征得她的同意。据若尾先生后来告诉我,玺光尊对围棋一窍不通,但她考虑到我若在十盘棋中获胜,就能为玺宇大作宣传,因而才点头许诺。
这就是战争风云消散之后,奉玺光尊之命,我第一次手握棋石重返棋坛的经过。
鉴于非常时期,我提议限用时间采取一日终局制,桥本宇太郎八段也爽快地同意。双方还认为限用时间各为六小时为妙。但由于读卖新闻社觉得六小时不太尽兴,结果规定各为七小时,一日终局。对局费是每局每人一万日元,我那一份钱当然都被玺宇拿去敬〃神〃了。
昭和二十一年八月二十六日,擂争十盘棋第一局,在位于世田谷区深泽的若尾鸿太郎先生的寓所拉开战幕。
从第一局对弈的前日开始,玺光尊像是亲自作战一样,不遗余力,召集全体信徒为我的胜利而终日不停地祈祷。
然而,尽管我肩负玺光尊的期待,全力以赴地面对棋盘,但是棋艺毕竟荒废了两年之多,这期间的空白形成了难以弥补的差距。因此,尽管此局我执黑先投,但还是任凭白棋随意调遣。结果我措手不及,胡里胡涂地败下阵来。
第一局我毫无精采地表演,一败涂地。为此,围棋界的有关人士都有些失望,当年的吴清源哪里去了?还有人担心这次十盘棋弄不好会成为一边倒的胜负之争。其实,我自己不但不气馁,也无任何不安。因为我是奉玺光尊之命对弈。我强烈地感到:与其说是我败了,不如说是玺光尊败了。
继第一局结束的三天之后,第二局又拉开了帷幕。
玺宇那里,按玺光尊的吩咐,比第一局时召集了更多的信徒, 照旧从早到晚不停地为使我获胜而祈祷。对局前一天,玺光尊还声称要〃将围棋取胜之法力〃移入我身体,让我与她在同室睡觉。那一夜,奉命〃神旁伴睡〃的我,一想到若有失礼之举动,将会铸成大祸!于是,害得我不敢轻易地翻一下身,在根本无法人睡的状态下捱到了天明。
翌日,睡眠不足的我揉着眼睛来到对局场,果然,比起第一局来,〃再输可就不妙了〃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激励着我奋起直追。不过开局后仍然看不出我的棋比第一局有起色,有几处该投的地方却没有落子,奕至中盘,看起来行将崩溃的白棋七零八落地散成几堆。不论是谁瞧上一眼都会认为我和白棋必败无疑,尽管如此山穷水尽,我仍从内心不断地发出激奋的呼喊:〃决不能输!〃誓死也要负隅顽抗到底。玺宇那里,大家在我对局期间始终不停地祈祷了一整天。
弈过中盘,绝对优势的桥本,落子开始有些失常。只见我那即将崩溃、散乱不整的白棋,个个如枯木逢春,奇迹般地全部活净,盘面也逐渐变得细微起来了,到后来终于转化成胜败不明的局势。争大官子时,桥本不慎继续出现缓着,最后,我终于将乾坤倒转,侥幸获得一目胜。
担任这盘棋解说的是濑越先生。局后,〃桥本简直是异常。这样好的棋要是再输掉,马上给我赶出门去!〃濑越师傅如此痛心地叹道。有关此局,桥本宇太郎回顾时说:〃到中盘已看出我为必胜。但是刚过中盘,我的心情不知为什么突然变坏,精神上失去了集中力。看来输的原因只能是精神失常。〃黑棋失常,此事确实不可思议,后来,社会上还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一到桥本先生该落子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阵阵鼓声,妨碍了他继续思考。还有人甚至这样说:当桥本先生思考时,蜘蛛就从房顶上垂落下来,倒挂在他的眼前……。总之,这些说法一传十、十传百、神乎其神。
诚然,对于胜负,人们的理智仍有难以驾驭的地方。我觉得:是我那死不认输的执著之心与銮字众徒的祈祷声援,使得桥本先生落子时乱了手脚。对此,我想不会有人怀疑它的可能性。
第三局,于九月在野田的茂木房五郎先生的寓所进行。这一局我执黑先投,并且终于恢复了本来面目,顺风得手取得大胜。不过,第三局以后,玺光尊突然对十盘棋丧失了兴趣。其原因也许是没有收到预期的宣传效果。因此,为使人获胜的祈祷不再举行,对十盘棋对局的日程安排也不再给以考虑和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