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有天--一代棋圣吴清源自传-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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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石原的确是个不便之处,尤其是请大夫最难。有时胃痉挛发作,请医生到家里来需用半天。我常常在等大夫期间疼得浑身冒汗,像只虾米似的弯曲着身子,呻吟不止。另外交通也不方便,出去对局,赶到汽车站一看,平时总是误点的汽车却往往提前两三分钟开过去了。假如死等下一班汽车,就会赶不上转乘的火车。叫辆出租小车也要费很大周折,其实,小车仅用二十分钟左右便能驶到小田原。尽管如此,能够生活在辽阔的大自然的怀抱里,我还是非常喜欢。在仙石原生活期间,我习惯了被浓绿包围的环境,并产生了养马的念头。若能在这一望无际的高原上养马,每天骑马兜风,该是何等地乐逸呀!
我对动物没什么兴趣,可不知为何从小特别喜欢马。
看到中国画中的旅行者都是持缰乘马,悠然信步在群山耸立的羊肠小径上,越发使我迷恋挥鞭纵马之事。那阵子,别人问我喜欢什么,我总是回答说喜欢马。因而亲朋好友们便送给我许多以马为内容的东西。不久,家里布满了马的书画及摆设。这样一来,我就更渴望有一匹真正的马。去九州云仙洞时,正值秋高气爽,在驯马手的引导下,我曾兴致勃勃地骑马围绕饭店跑了一周。这给我留下了愉快的回忆,也更加激起我养马和骑马的愿望。在仙石原高原上一边骑着马溜达,一边侧耳聆听百鸟啼鸣,真是美哉妙哉!由于这个念头愈来愈强烈,我开始认真地考虑如何实现养马之梦。
我整天琢磨养马的事,并开始学习饲养方法。我家斜对面有一块九百五十坪左右的空地,那里青草繁茂。如果买到手,足够饲养两三匹马。我想,假如饲养费用太高,将来可作为观光马委托给别人经营,这样起码可以赚回饲料钱。
那块空地为表石阁旅馆所有。由于我每天去那里洗温泉,和旅馆经理很熟。当我间他是否有意出售那块空地时,对方回答说:“如果是吴先生的话,卖给您当然可以。”价钱是一坪五百日元。听后我高兴地和多贺谷先生商量,但他只是“嗯、嗯”地听着,好像没什么兴趣。当时旁听的妻子虽没公开反对,但也是一副不乐意的样子。嗣后,多贺谷先生出于我的经理人的立场,对养马之事进行了一些调查,数日后,他说地皮一坪五百日元太贵了,前一年有个叫田中的人在附近买了五千坪土地,当时价钱一坪才三百日元。只因为我对家庭经济一无所知,再加上多贺谷先生和妻子的不悦神色,弄得我不敢执拗,只得作罢。
不知不觉之间,对藤泽九段的十盘棋计划逐步具体化了。加上我养马的念头渐渐淡薄,建立观光牧场的美梦至此烟消云散。
一般来说,大凡棋手搞实业,十有八九难获成功。可是养两三匹驾马又算得上什么实业呢?连这么个小小的计划都未能实现,现在想起来真觉得遗憾。倘若当时我稍微坚持一下,即使只买下那块空地也是好的。总之,在那块我常去散步的空地上,至今留存着我的养马之梦与迷恋之情。
用棋士生命作赌注的十盘棋
自藤泽(库)和我晋升九段之日起,就命里注定要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当时各家报社都争相计划举行我们两人的决战对局。结果,读卖、朝日和每日新闻三家之间达成了一项协定。根据这一协定,三家将停止竞争,平分秋色地分别举办有关我与藤泽(库)九段的对局。读卖新闻主办“擂争十盘棋”,每日新闻主办贴四目半的“四盘棋”,朝日新闻主办我与藤泽(库)、木谷实、桥本四棋士的“四强战”。由于朝日主办的“四强战”中我要一人独弈六盘,因此将三社的对局合起来,我将苦战二十盘。
如前所述,因我一直觉得十盘棋不过是擂台战式的对局,所以随时都有接受挑战的精神准备,但藤泽(库)九段那方面却似乎是件复杂的事情。他总不给予应战的答复,致使前次与他的商谈搁浅。
我本人并不知晓藤泽(库)九段为何在与报社的商谈中闹别扭,据说他之所以迟迟不愿应战,主要是围绕这样一个问题纠缠不休,即秀哉名人引退之后,名人位这把空交椅应由谁来坐?
由于藤泽(库)九段不愿应战,读卖新闻才急忙组织了我与桥本本因坊的第二次十盘棋对局。而且,在该报的通告中,谈到藤泽的近况时有如下的评述:
“广大围棋迷们期待已久的吴氏与藤泽氏的交手,尽管吴氏历来是从容坐擂,但不知何故藤泽九段却怏怏无应战之意。因此,二人的决斗难以实现。而且藤泽氏自晋升九段以来,棋力已显出骤降之势。昭和二十四年秋季升段大赛时他三胜三败,昭和二十五年春季大赛时二胜四败,本届本因坊战为三胜三败,不振之势持续未减。有人认为,由于桥本八段在本因坊战已取得了优胜,时至今日,棋界人士们的注意力恐怕已从‘吴一藤泽之对抗’,转移到‘吴一桥本之决战’上来了。为此,本社为了继续期待藤泽九段振作起来的那一天能够早日到来,待此决定首先举办‘吴一桥本十盘棋’的对局。可以预见,作为‘吴一桥本时代’到来的响亮回答,此番决战成为本年度最大的历史性的争棋!”
藤泽九段读了通告之后火冒三丈,立即在日本棋院机关刊物《棋道》上以头版头条报道的形式发出了“我随时应战”的声明,并在文中指责读卖新闻“无理”。对此读卖新闻也针锋相对地同样在《棋道》上刊载了“是谁无理”一文。至此,一场笔战更使商谈陷入了僵局。这场架越打越烈,后来竟演变成了互相揭短的地步。几个月过去后,问题不但没有解决,还闹得满城风雨。后来,由于藤泽的母亲去世,据说在举办葬礼仪式的过程中,人们趁机使双方言归于好,并且终于实现了“吴一藤泽对局”的最初目的。
虽然如此,在对局限用时间的商谈中又遇到了难题。长考派的藤泽毫不让步地主张双方各为十三小时。我则主张最长十小时,并表示以此为界,不再退让。
我很早就主张对局应以一日终局为原则。尽管围棋有很强的艺术性,但终究属于竞技。如果对局为两日以上,就难免有伙伴儿的提醒与支招儿,从而容易使竞赛掺进不纯的因素。另外,我认为,要想使围棋作为国际比赛而加以普及,也应当将对局限定为一天为佳。限用时间短,但棋艺不一定下降。快棋赛中也曾有过不少出色的棋谱。再者,我所敬重的本因坊秀荣名人也曾主张限用时间应为一天。
总之,在限用时间问题上,我不能只对一家报社让步,如果轻易让步,那么三社共计二十盘的对局,我都必须遵守限用时间为十三小时、三日终局制的规定。这对于以体重七十公斤为自豪的藤泽来说十分适宜,但对于体力很差的我来说,就成为一个很大的负担。总之,当时我主张的十小时不容改变,最多退让到二日制才愿出阵迎敌。谁知藤泽更是顽固,毫无让步姿态。我为了打开僵局,折中取十一个半小时来做让步,最后甚至让步到十二个半小时。然而即使是我一让再让,藤泽在限用时间问题上仍然是连一分钟都不肯退让。
由于在限用时间上没有达成协议、交涉再度出现搁浅。之后半个多月里,我没有听到任何来自报社的消息。事情到底怎样了?正当我也有些沉不住气的时候,朝日新闻社的“责任记者”学艺部次长户川常夫先生突然到我家来访。一见面,他就劝我无论如何要同意限用十三小时的要求。而且还告诉我说,朝日新闻社的首脑会议决走,今天如得不到我的同意,就放弃“四强战”的计划。听到这个消息后,我非常理解他的处境。我想,如再僵持下去,最最为难的是这些有关人士。因此,为了顾全大局,我毅然答应了十三个小时的要求。
说点儿离题的,我至今还记得有关朝日新闻“四强战”对局费的往事。由于朝日新闻社早就听说过我喜欢马,打算用对局费的一部分买一匹一流的赛马赠送与我。如前所述,当时我只是热衷于养马的计划,根本没想过当赛马的马主。当此事传入耳中,我惊愕不已地对他们说:“我只不过想骑马代步而已,赛马的事我可是力不能及”。不消说,我当场谢绝了这件事。
我对户川先生表示同意限用时间为十三小时之后,又打电话将我的主意通知了另外两家报社。这样一来,与藤泽九段的十盘棋对局便排除了一切障碍。霎时间,战云密
布。我与藤泽九段的决斗不久即将揭开战幕!我反复体会着这一对局的重大意义,于翌日踏上了去金泽的旅程。我打算先到前田先生那里落一下脚,在就近的温泉治疗一下痔疮。
一到温泉后,我估计当天的报纸会发表“藤泽对吴十盘棋”的消息。然而寻遍了报上所有的角落也没有见到发表的消息。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户川先生离开我家后,径直去了藤泽那里,将我同意限用时间的事告诉了他。不料,藤泽却一反当初“随时应战”的诺言,没有立即给予应战的答复。户川先生又尾追到名古屋,再次与藤泽谈判。结果却是吵闹一场,不欢而散。为此,朝日新闻社不得不忍痛决定放弃“四强战”的计划。
当读卖新闻社任命山田虎吉先生为“责任记者”后,这个被称为既费时间、又很棘手、空前绝后的“吴一藤泽十盘棋”才终于在昭和二十六年(1951)十月,朝着可望落实的路上迈进了。与藤泽九段的交涉,从开始筹划到落实,共花费了两年的时间。
此次十盘棋或许可以称为“昭和二十年代最大的争棋”。我于临战前从未有过“必胜不可”、“决不能输”之类的念头。因为我历来认为胜负取决于天运,所以在对局的“前夜祭”的仪式上让我当众表示决心等事,对我来说实在是受罪:,但这次对局非同以往,迄拉开战幕为止,不但费时两牢,而还在社会上引起一阵骚动。说真的,听到对局之事己决定后,我心里也十分紧张。记得我正在温泉洗澡时,永野辉雄先生也跳进池中,问我对胜负有何预见。我当时回答说:“我只要能保持恒常之心,就不会输棋。”我曾预想过,面对计算精深、刚劲有力的藤泽九段,我将会凭大局观的稳
健之力来抗争。不过,胜负结果只有神明知晓。我只要在盘上竭尽全力,结果如何,只能听天由命。我想,只要抱定“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达观信念,就可以保持恒常之心。
昭和二十六年(1951)十月二十日起,我与藤泽(库)九段激战了三天。第一局的场地选在日光的轮王寺,我们在漫山红叶艳似彩屏的景色中对弈。藤泽九段执黑先行,弈到50手时,黑棋开始在左边白模样中施展手段,很快就引起了一阵绞杀。当时黑棋的企图是将白模样彻底侵蚀干净。但执白的我也将黑子赶进自己的阵地中,决心将打入的黑棋来个“瓮中捉鳖”。这样,一场激烈的绞杀场面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后来,黑棋终因差一气,仅仅弈至94手时,藤泽便投棋认输了。
但是,认为黑棋输在一手棋上则是个错觉。当时无论我还是藤泽都有误算。实际上应该是白棋一气劫而黑棋提取后获胜。终局后,记录员盐八四段点破谜团,我俩都哑然不语,目瞪口呆。
总谱中的黑棋第91手,如挡在图1的1位,接下去到⑤成必然。然后黑棋不提取白二子,而于7位紧气打吃。临到白②被逼得提取黑四子时,图2的黑1便迅速紧气。接着从白②至黑5,就会出现图3中的对杀场面,结果应该是白紧气劫。不过我认为,即使白为紧气劫,白棋尚有在总图中的A位压的好手,结果仍然是复杂的胜负之争吧。只
因这是一场举世瞩目的序幕战,因而我俩的误算也出了名,人们对此议论纷纷。其实,胜负全凭运气。“智者干虑,必有一失”,即使是行家,双方都出现误算的事并非新鲜。重要的是当事人不必对此太过虑了。
第二局我执黑棋,在弈出了难以撼动的胜利局面后,竟出现了走棋过分的错误,刹那间,局势被逆转了。这真是失策的一局!
第三局我执白,对优势的黑棋步步紧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取得了平局。
第四局我再度执黑失手。至此,十盘胜负的前四周为一胜二败一平,我暂时落后。奇怪的是,到第四局止双方都执黑未胜一局。在我的经历中,无贴目的对局连续两局执黑失手的事还从未有过呢。况且第五局我执白棋,又对藤泽有利。如果让执黑的藤泽顺利取胜,形势将是一胜三败一平,我不得不陷入窘地。因此对我来讲,这第五局是至关重大的一局。
第五局仍在我熟悉的小石川“红叶”旅馆进行。只见藤泽步步为营,小心谨慎,至第二天封棋时黑棋仍然阵脚不乱,我无隙可乘。战至第三天的傍晚,双方都苦思冥想,陷入酣战之中,不料突然停了电,顿时周围一片昏暗。不过我和藤泽都毫不介意。那阵子供电状况极差,停电是家常便饭,,桥本宇太郎与岩本本因坊对局时就经常是秉烛夜战。
由于我们的身心全都倾注于胜负之中,再加上早已习惯了停电,黑灯瞎火的也毫不在意。当电灯突然又亮了的时候,我和藤泽几乎同时“啊”的惊叫了一声。双方都不满地抬头瞪了几眼天花板,随后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
这时,徘人(徘句诗人)中村汀女先生前来观战,即景吟徘句一首:
春夜怒嗔嗔,何问枰前人易惊?久灭灯复明!
在这次观战后,他又作了三首徘句:
(一)
激战日当午,
偶见纹枰游丝浮,
凝眸更踯躅。
(二)
迅似春光短,
石石敲在一瞬间,
响得心儿颤。
(三)
幽怀伤春感,
试投一子惊波澜,
孤石光闪闪。
看来徘人的确不同凡响,在杀气腾腾的争棋中仍然玩赏风雅,实在令人佩服。
结果,第五局自电灯复明后,骤然间变成了激战难解的局面。经过反复激烈的较量之后,白棋终于抢到胜利之果。至此,双方都是执白得胜,各自成绩均为二胜二败一平。从第六局开始,胜负将从新的起跑线上争夺。
没想到这第五局即胜负之争的高潮,其后便出现了一边倒的现象。从第六局至第十局结束,我势如破竹地获得五连胜。
再输一局就将被击退降为“先相先”交手的藤泽九段,在第九局时曾经是胜利在望的局势,可惜由于一大错觉而一蹶不振地败下阵去。
最后的第十局是在成田山新胜寺对弈。
此次十盘棋设立之初,藤泽九段曾提出一个对局的条件,即:倘若他被击败,希望再次举行擂争十盘棋,以给他重返擂台的机会。没想到第十局竟成为我们再次擂争十盘棋的序幕了。记得弈第十局的前夜,藤泽九段曾说:“希望将此局的成绩算进第二次十盘棋的胜负局数中去”。我则回答他说:“第一次是第一次。第二次十盘棋应该另当别论。把第一次的成绩算作第二次,这样的事既没意思,又办不到。不如把这最后一局当作临时的比赛,真不想下的话,不下也行。但望你和山田先生商量后再定!”说完,我一头钻进蚊帐中睡下了。
后来,藤泽九段去央求山田先生,但显然难以如愿。过了很长时间,山田先生来到我的寝室,对我答复说:“己设法使藤泽九段同意了你的意见,还是按与擂争无关的临时棋赛来下吧。”结果翌日开始的第十局,我仍然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