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哲学象征-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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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碰上了个汉子,打中了明眼人。语带双敲,既可理解为乌臼打中了来僧我若无眼,岂能打中你这个明眼人,也可理解为来僧打中了乌臼我若无眼,岂能知道你是明眼汉,岂能让你打中我这个明眼人,不论作何种理解,都有自我肯定的意味。来僧听了,立即礼拜,这一招最厉害,堪称陷虎之机。表面上在恭维乌臼是个能打中明眼人的大师,实际上是想钻他的破绽。乌臼如果端坐受礼,即被来僧折挫。乌臼有转身之处,称这僧为“和尚”在当时是非常尊贵的称呼,意谓我能识破你的机锋,现在杓柄还在你手里,你却向我礼拜,我当然清楚你的用意。来僧听了,遂大笑而出,在乌臼的赞叹声中圆了这则公案。两人互换机用,都断绝情尘意想,表示了无碍的机境。雪窦颂云:
呼即易,遣即难,互换机锋子细看。劫石固来犹可坏,沧溟深处立须干。乌臼老乌臼老,几何般,与他杓柄太无端。
“呼即易,遣即难”,雪窦的诗说得过于明白,故圆悟赞叹:“一等是落草,雪窦忒杀慈悲。”呼蛇易,遣蛇难,如同把棒子交给对方,要再夺回棒子就很困难,必须具有本分宗师的手眼才能遣走他。乌臼是宗师,有呼蛇的眼目,也有遣蛇的手段:“定州法道何似这里”是呼他;举棒便打是遣他。“互换机锋子细看”,来僧非等闲之辈,说“棒头有眼,不得草草打人”,是呼蛇;近前夺棒也打三下,是遣蛇。来僧大笑而出,乌臼说应该这样,遣得恰到好处。本则公案中,其僧走出之前是双收,此后是双放。两人机锋互换,一来一往,打成一片,始终宾主分明,有时主作宾,有时宾作主,惹得雪窦赞叹不已。《颂古》卷13佛性泰颂: “相见不虚图,分明付与渠。汝醉我扶起,我倒汝相扶。交互为宾主,相将入帝都。高歌大笑九衢里,天上人间我唯尔。”
“劫石固来犹可坏,沧溟深处立须干。”雪窦用夸张的笔法赞叹两人机锋的伟大。劫石虽然坚固,历经无量劫,还是可以被天人以三铢衣袖拂拭而消蚀,而乌臼和来僧的机锋却千古万古没有穷尽。即使是洪波浩渺白浪滔天的沧溟,若教他们向内一喝,也会立刻干涸!
“乌臼老乌臼老,几何般,与他杓柄太无端。”两句似是责怪乌臼随便将杓柄付与别人,这样做太轻率、太不对、太无端了。因为这根拄杖子,三世诸佛也用,历代祖师也用,与人抽钉拔楔,解粘去缚,打妄想,断执着,使学人荐取自家本来面目,怎么能把它轻易给人?幸而来僧只轻轻地打了三下,倘或遇到一个莽汉,平地起惊雷,岂不是危险之至!一般情况下,拄杖子当然不轻易交付他人。但做事须看对象,如是法器,交付又有何妨。乌臼道眼通明,看准了对方,大胆地把杓柄交给他,才演出了这场千古绝唱。如果当交付而不交付,缩手缩脚,这则公案最为精彩的互换机锋的后半段就没有了。雪窦这句表面上看起来是贬,骨子里则是进一步赞叹:乌臼老和定州僧真是一代精英,是胆识过人大智大勇的杰出高僧。参元音老人《碧岩录讲座》,见《禅》1999年第1期。
此诗先以呼易遣难、互换机锋断定一则公案,引导读者“子细看”;再以劫石可坏、沧溟可干的夸张手法,写两人机锋的无穷无尽;复以似抑实扬的笔法,对乌臼的智勇作了赞赏。此诗声情并茂,在其中我们不但可以领会、欣赏公案的精髓,看到乌臼和定州僧的超妙机锋,还可以听到作者饱蘸激情的赞叹吟咏,拊掌叫绝的神情风貌,是一首情韵丰赡、机趣灏转的佳作。
显示机锋相酬的,还有“末后句”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51则:
雪峰住在庵时,有两僧来礼拜,峰见来,以手托庵门,放身出云:“是什么?” 僧亦云:“是什么?”峰低头归庵。僧后到岩头,头问:“什么处来?”僧云: “岭南来。”头云:“曾到雪峰么?”僧云:“曾到。”头云:“有何言句?” 僧举前话,头云:“他道什么?”僧云:“他无语低头归庵。”头云:“噫,我当初悔不向他道末后句,若向伊道,天下人不奈雪老何。”僧至夏末,再举前话请益。头云:“何不早问?”僧云:“未敢容易。”头云:“雪峰虽与我同条生,不与我同条死。要识末句后,只这是。”
大凡扶持宗门,树立法幢,必须懂得随机说法,知道是非进退,明白杀活擒纵才可以。假如眼目迷糊,逢人问也跟着问,逢人答也跟着答,鼻孔就牵到了别人手中,就像这二僧一样。雪峰以“是什么”为其说法,二僧不悟,遂答“是什么”,见解平庸,根机迟钝,还得劳烦雪峰与岩头一问一答,一擒一纵,以致于直到现在仍罕有人知晓本则公案穷微至幽之处究竟在哪里。雪窦颂云:
末后句,为君说,明暗双双底时节。同条生也共相知,不同条死还殊绝。还殊绝,黄头碧眼须甄别。南北东西归去来,夜深同看千岩雪。
“末后句,为君说,明暗双双底时节。”雪窦颂此末后句,既是替人指出一条线索,也是替人将它破除。“明暗双双”出自保福与罗山的问答:“师保福 问罗山:‘岩头道与么与么,不与么不与么,意作么生?’山召师,师应诺。山曰:‘双明亦双暗。’师礼谢,三日后却问:……‘如何是双明亦双暗?’山曰: ‘同生亦同死。’”《五灯》卷7《从展》罗山门下有僧以此问招庆,招庆说:“彼此皆知。何故?我若东胜身洲道一句,西瞿那尼洲也知;天上道一句,人间也知。心心相知,眼眼相照。”《碧岩录》本则引
“同条生也共相知,不同条死还殊绝。”雪窦意为,同条生还算容易,至于不同条死的话,那差异就大了。《一日一禅》第301页释岩头语:“我和雪峰是德山下的同门,他和我同在一枝上生彻悟的见地是一样的,但不死在同一枝做人的方法不同,亦即教人的手段不同。要识末后句,只有‘这’是 ‘那’。” 万松评道:“雪窦、佛果以‘双明双暗’颂此话,非饱参者不知。” 《从容录》第50则禅林对其奇险机峰都表示了极度的赞赏,如佛印元颂: “末后句兮无问处,万仞铁山横在路。当日岩头不奈何,至今雪老难伸吐。倒捋虎须方识虎,未解行人休离母。透过牢关举似君,把定咽喉泪如雨。”《颂古》卷28佛心才颂:“龙吟枯木庵中出,天上人间无等匹;虎啸岩头石上来,晴空忽迸一声雷。堪笑春池犹拾砾,宝山空到又空回。”同上圆悟勤颂: “同条生,两镜相照无能名;不同条死,铁树花开亘今古。”同上“还殊绝,黄头碧眼须甄别。”两句承上文意,说不同条死差异之大,即使连佛陀、达摩也摸索不着。
“南北东西归去来,夜深同看千岩雪。”雪窦于言语不及之处,描绘出一幅纯明澄澈的现量境,象征学人经由了南北东西的流浪后,回归于精神故里,获得千差万别悉消融的般若直观。境界高华澄澈,阔大雄远。
三、激赏大机大用
激赏大机大用的,有“好雪片片”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42则:
庞居士辞药山,山命十人禅客,相送至门首。居士指空中雪云:“好雪片片,不落别处。”时有全禅客云:“落在什么处?”士打一掌。全云:“居士也不得草草。”士云:“汝恁么称禅客,阎老子未放汝在。”全云:“居士作么生?” 士又打一掌,云:“眼见如盲,口说如哑。”雪窦别云:“初问处但握雪团便打。”
庞居士是个大机用的宗师,名满天下,名山大寺都很推崇他。他到药山小住数日,辞别时,药山令十位禅客送行,本则公案就发生在送行途中。“好雪片片,不落别处”,意在赞赏眼前飞雪片片飘落的自然风光,全禅客误以为在追问雪片落处,不知领受当前风光,而以计度妄想横生枝节,故居士打他一掌,以粉碎其谬妄。全禅客仍执迷不悟,故连遭掌击,自始至终都没有摒落言筌,被呵为如盲如哑。“好雪片片”在眼前飘落,脱体现成,只须尽情领受天地澄明风光即可,不可有任何思量计度。程兆熊谓:“在无颜色里,尽有颜色;在无分辨中,尽有分辨。到此眼如盲,口如哑,不见颜色,不复分辨,就是好雪片片,不落别处。既不落别处,就落在此处。既落在此处,就无须更问何处。”见《禅学论文集》第2册第263页。 全禅客坠入落于何处的妄想,对此“好雪片片”视而不见,“眼见如盲”;不能下得心领神会的一言半语,“口说如哑”。《颂古》卷14冶父川颂:“三尺寒光射斗牛,莫邪提处鬼神愁。蛮夷不识将军令,误入重围血颈流。” 雪窦颂云:
雪团打,雪团打,庞老机关没可把。天上人间不自知,眼里耳里绝潇洒。潇洒绝,碧眼胡僧难辨别。
“雪团打,雪团打,庞老机关没可把。”雪窦在谈到本则公案时说:“当全禅客开口要问的时候,握起一团雪来便打过去。”并对自己这个想法颇为自得,反复咏叹。禅宗常以“雪”譬喻“一色边事”。“一色”乃纯一、绝对之意, “一色边事”形容超越差别与相对观念的平等世界弃绝一切污秽和清净境界。雪窦意为当时若握起雪团打过去,庞居士纵使有再厉害的机用也很难使得出来。
“天上人间不自知,眼里耳里绝潇洒。”眼里也是雪,耳里也是雪,便是 “一色边事”,也叫“打成一片”。雪窦到这里已经颂得极为明白,然后机锋一转说:“潇洒绝,碧眼胡僧难辨别。”说庞居士的作略,潇洒之至,连达摩祖师这位碧眼胡僧也难以辨别。
此诗于公案外别出一境,从“雪团打”的悬想生发开去,设想庞居士遭到雪团打时的窘态,悬想雪团打的洒脱豪放意致,并设想对此机境连达摩祖师也难以应对。通过重复短句的叠用,增强了回环唱叹的艺术效果,充分表达了对大机大用的期盼。但圆悟对此却不以为然,说“雪窦自夸他打处,殊不知有落节处”,并引庆藏主之语说,“居士机如掣电,等尔握雪团到几时?和声便应和声打,方始剿绝”。庆藏主、圆悟都强调掣电之机,认为“雪团打”固然好,但用这种手段与庞居士对机仍嫌太慢,不如不握雪团直接掌击来得干脆利落。庆藏主、圆悟的批评,是对雪窦著语、诗歌的进一步补充、完善。
激赏大机大用的,还有“麈中麈”公案及颂古。《碧岩录》第81则:
僧问药山:“平田浅草,麈鹿成群,如何射得麈中麈?”山云:“看箭。” 僧放身便倒。山云:“侍者,拖出这死汉。”僧便走。山云:“弄泥团汉有什么限?”雪窦拈云:“三步虽活,五步须死。”
本则公案中,僧人的提问叫做“借事问”,也叫做“辨主问”,目的是当面勘验对方的机锋。打猎时容易射到鹿和麈,唯有麈中麈是群鹿之王,最难射中。鹿王在岩石上将它的角磨得锐利无比,以保护群鹿,即便是猛虎也不敢靠近。学人借此事来勘验药山,想探看药山的答话是否具有迅疾机锋。药山说:“看箭。” 机如掣电。学人听了便装作麈鹿,放身倒地,倒也像个行家,设下圈套要陷药山。药山进一步紧逼,让侍者拖他出去。那僧听了起身便跑。这样做也对,但毕竟粘手粘脚不够洒脱。所以药山惋惜:“只会玩捏泥巴游戏的装模作样的家伙,有什么真正的手段!”药山能识破对方,只管逼将过去。雪窦感叹学人三步外不能活转过来,当时若跳出五步外,普天之下便谁也奈何不了他。其僧不能始终相续,有头无尾,遭到了药山、雪窦的批评。雪窦颂云:
麈中麈,君看取。下一箭,走三步。五步若活,成群趁虎。正眼从来付猎人,看箭!
“麈中麈,君看取。”一个真正的禅僧,必须具有麈中麈的眼目,麈中麈的头角,即使是插翼猛虎戴角大虫,也要退避全身。这僧当时放身便倒,便自以为是麈中麈了。到底是不是真正的麈中麈?雪窦引而不发,继续描写对机的情形,让读者自己明辨。“下一箭,走三步。”药山说“看箭”,这僧便倒,山云“侍者拖出这死汉”,这僧便跑。这样做也不错,可惜只跑得了三步。“五步若活,成群趁虎。”雪窦道三步虽活,只怕五步须死。如果跳得出五步外,活转过来,便成了真正的麈中麈,可以率领群鹿将老虎赶到别的山头。可惜这僧龙头蛇尾,五步而死,雪窦便转而颂药山有当机转身的出路说,“正眼从来付猎人”,赞叹药山如善射的猎人,争奈其僧不是麈中麈。雪窦当时大喝一声:“看箭!”坐者立者,全都动弹不得。
此诗通过对公案情形栩栩如生的再现,以及对“五步若活”机用的构想,表达了作者对大机大用的迫切呼唤。诗的最后,用上堂时的喝语“看箭”作结,戛然而止,将正眼猎人的神采蓦地呈现,电光石火,绘声绘色,令人叹为观止。
真正的大机大用,是返朴归真的圆熟机锋。它看似平易、寻常,实是脱落了锋芒的至淳至朴的妙境。这类公案主要有“赵州石桥”、“赵州四门”等。《碧岩录》第52则:
僧问赵州:“久向赵州石桥,到来只见略彴。”州云:“汝只见略彴,且不见石桥。”僧云:“如何是石桥?”州云:“度驴度马。”
本则公案中,赵州的回答有转身出路,系以石桥比拟菩萨的慈悲心。菩萨以身体轮回于六道,勤于“下座行”走下佛的高坐,如同石桥默默地以身体承受驴马的践踏。赵州不像临济、德山行棒行喝,只用言句来杀活纵夺。这段话看来像平常斗机锋一样,却很难凑泊。有一天赵州和首座观赏石桥,赵州问首座石桥是谁建造,首座说是李膺所造。赵州问:“他建造这座石桥的时候,是从什么地方下手?”首座无法回答,赵州说:“平常你们都在谈论石桥,问你从什么地方做起,却又不知道。”又有僧问:“如何是道?”赵州说:“墙外的。”僧云: “不问这个道,我问的是大道。”赵州说:“大道通长安。”赵州很喜欢运用这类看似平易的机锋,从不伤锋犯手。雪窦颂云:
孤危不立道方高,入海还须钓巨鳌。堪笑同时灌溪老,解云劈箭亦徒劳。
“孤危不立道方高,入海还须钓巨鳌。”赵州寻常为人处,从来不标榜玄妙、奇特,不像其他的人动不动就说打破虚空、击碎须弥、海底扬尘、须弥鼓浪,才配称祖师之道似的。雪窦认为,壁立万仞,固然能显出佛法奇特灵验,孤危峭峻,却不如不立孤危。有一类大师只须运用平常的作略,自然得心应手,不立而自立,不高而自高。超越奇特,才是真正的奇特,才能深入般若智海,钓到大根大器之人。具眼宗师平常开示一言半句,运用看似平易的机锋,不钓虾、蚬、螺、蚌般小根钝器之人。赵州就是这样的大师。
“堪笑同时灌溪老,解云劈箭亦徒劳。”有僧问灌溪禅师:“久向灌溪,及乎到来,只见个沤麻池。”溪云:“汝只见沤麻池,且不见灌溪。”僧云:“如何是灌溪?”溪云:“劈箭急!”《五灯》卷11《志闲》灌溪的湍流比箭还要急,如此回答带有何等险峻的意味,但比起赵州的宽宏气宇,其机锋显然尚未成熟。刻意立孤危,虽然也没有错,毕竟显得费力,比不上赵州所举的都是平常所用的言句。
此诗精当地概括了赵州接机的风格:不立孤危,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