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哲学象征-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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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曼殊《寄调筝人》
三、“生死不二”
“生死不二”,表现为禅宗对生死一如的感悟,以及对“烦恼与菩提”、 “缚脱不二”的感悟。“菩提”、“解脱”之于“生”,正如“烦恼”、“束缚” 之于“死”。
1.生死全机现
《楞严经》对生死充满哲思诗情的审视,深刻影响了禅宗的生死观。文殊问庵提遮女“生以何为义?”女曰:“生以不生生为生义”,“若能明知,地水火风四缘未尝自得,有所和合而能随其所宜,是为生义。”殊曰:“死以何为义?” 女曰:“死以不死死为死义”,“若能明知,地水火风四缘未尝自得,有所离散而能随其所宜,是为死义。”《五灯》卷2《文殊》寒山子诗:
欲识生死譬,且将冰水比。水结即成冰,冰消返成水。已死必应生,出生还复死。冰水不相伤,生死还双美。《全唐诗》卷806
此诗形象地表达了禅宗生死观。生与死手足一体,正如水冻成冰,冰融成水: “生之与死,如昼与夜,无足怪者。若以道论,安得生死?若作生死会,则去道远矣。”《五灯》卷20《葛郯》“生如着衫,死如脱裤。”《圆悟录》卷13法明临终引柳永词作别:“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五灯》卷16《法明》子仪回答死后去处时说:“子今欲识吾归处,东南西北柳成丝。”同上卷8《子仪》丝丝杨柳,娟娟明月,潺潺流水,习习清风,无不是宇宙法性的显现,个体以死亡的形式与宇宙同化。智晖临终示偈:
我有一间舍,父母为修盖。住来八十年,近来有损坏。早拟移住处,事涉有憎爱。待他摧毁时,彼此无相碍。《传灯》卷20《智晖》
诗意谓人的身体如同一间房舍,由父母修盖而成。自己在其中住了八十余年,房屋老化身体已衰老,本想换个新的住处采取某种方式避免死亡,可这犯了有所憎爱爱生憎死的大忌,不如任其自然,待房屋倒塌肉体生命自然完结,自己和这房舍遂两不相妨。成坏是自然法则,爱生憎死,有悖大道。禅者对死亡乐观旷达,任运自然。马祖违和,僧人探问病情,马祖说:“日面佛,月面佛。”禅僧颂云:
东街柳色拖烟翠,西巷桃华相映红。左顾右盼看不足,一时分付与春风。 《颂古》卷9佛鉴勤颂
朱砂镜里开颜笑,白玉盘中展脚眠。大抵人生难得共,得团圆处且团圆。 同上佛性泰颂
“日面”是红彤彤的朱砂镜,“月面”是晶亮亮的白玉盘。天地呈现出氤氲化机,置身其中,抒情主体既是马祖,亦是颂古的创作者左顾右盼,流连不已。虽然此景此身皆难得,但他并不是落寞哀怨,而是“开颜笑”、“展脚眠”,分分秒秒安详自在,既没有感叹个体生命的脆弱,也没有悲伤自然生命的短促,而只是全身心地融入眼前的景致,欣赏它的生机和美丽,以自然之眼观自然之景,将天然图画分付春风,使生命境界升华到光风霁月的澄明之境。“自从舞得三台后,拍拍元来总是歌”《颂古》卷9佛灯珣颂, 一旦感悟了“日面”、 “月面”,则生命的分分秒秒都充满了诗情画意。这就是马祖对生死的诗意感悟。
生命现象的迁谢,是“云散水流天地静,篱间黄菊正争春”《颂古》卷3自得晖颂, 是“雨散云收后,崔嵬数十峰”同上无准范颂, 是“死生生死元无际,月上青山玉一团”同上简翁敬颂, 个体生命虽有迁谢,自性却清湛澄明,玲珑亮丽。“全死中全活,全活中全死”同上卷29径山杲颂, 只要把握现境,随处作主,生也全机现,死也全机现,生死到来之际,就可以 “遇茶吃茶,遇饭吃饭”《五灯》卷4《法真》, 就可以出离生死,“青山元不动,浮云任去来”同上《志勤》, 时时自在,处处安详,“日面” “月面”,打成一片:
云开空自阔,叶落即归根。回首烟波里,渔歌过远村。《颂古》卷7松源岳颂
寒月依依上远峰,平湖万顷练光封。渔歌惊起沙洲鹭,飞入芦花不见踪。 同上卷30丹霞淳颂
慧能临终告诫门人,有“归根得旨”之语;僧问二鼠侵藤时如何,龙牙曰: “还见侬家么?”此二诗分别颂归根得旨、二鼠侵藤公案。《维摩经·佛国品》: “是身如丘井,为老所逼。”鸠摩罗什注:“腐草,命根也。黑白二鼠,白日黑月也。蜜滴,五欲乐也。得蜜滴而忘怖畏者,喻众生得五欲蜜不畏苦也。”二鼠侵藤,喻日月交煎,生死到来。前诗以浮云散尽天澄碧,叶落随风归故根,象征生命的圆成。更以烟波浩渺、渔歌摇曳的境象,渲染出归寂之际的洒脱安详,无拘飘逸。后诗以月色湖光交相辉映的澄明景致,象征纤尘不染的生命原真态。鹭宿沙洲,喻禅者生活境界的纯净。白鹭被渔歌惊起,飞入芦花,喻生命自然迁谢之际,个体自性与宇宙法性圆融一体,现象与本体妙合无垠。诗中皎月、练光、白鹭、芦花,汇成了彻天彻地的澄明,洋溢着活泼生机,生动地传达了禅宗对生命深邃通脱的感悟。
2.烦恼即菩提
《维摩经·佛道品》:“火中生莲花,是可谓希有。在欲而行禅,希有亦如是。”世间的贪欲、嗔恨和愚痴等种种烦恼如“火”,皎洁晶莹的觉悟之心则是 “莲花”。莲花不生于高原陆地,而生于卑湿之处,出淤泥而不染,因此常作为清纯本心的象征。从世间烦恼中获得解脱,就是“火中生莲花”,这体现了《维摩经》“一切烦恼皆是佛种”思想。断绝世间烦恼而成就涅槃智慧就是菩提。菩提的证得,须经历无数的烦恼。烦恼愈重,转化的动力也愈大。波平静后即成水,烦恼解除后即成佛。正因为有生死烦恼,佛法才应运而生。维摩诘在街上帮助行人,在学堂诱导儿童,甚至到妓馆、酒店和赌场中,宣讲贪欲的危害,使误入歧途的人重新树立正当的生活信念,在烦恼中证成觉悟。向居士致书慧可谈修行体验说:“影由形起,响逐声来。弃影劳形,不识形为影本;扬声止响,不知声是响根。除烦恼而趣涅槃,喻去形而觅影;离众生而求佛果,喻觅声而寻响。” 《传灯》卷3《向居士》弃影劳形用《庄子·渔父》典:有人畏惧影子,憎恶脚迹,想摆脱它而狂奔,跑得愈远则脚迹愈多,跑得愈快则影随愈紧。他以为速度还不够快,飞跑不停,终致力尽气绝而死。殊不知到了阴暗的地方影子自然消失,静止下来脚迹自然没有。弃影劳形,愚昧之至。烦恼如形体,觉悟如影子。在人生之旅中,烦恼与觉悟形影不离。只要消泯相对,则所至之处,皆是清凉胜境。《圆悟录》卷14:“在家菩萨修出家行,如火中出莲。盖名位权势意气卒难调伏,而况火宅烦扰煎熬,百端千绪。”
“火中莲”以喻象的新奇独特,而成为禅僧诗客的熟典,如永嘉玄觉《证道歌》:“在欲行禅知见力,火中生莲终不坏。”白居易《新昌新居书事》:“真谛火中莲。”《全唐诗》卷442庞居士偈:“若能如是达,所谓火中莲。” 《庞居士语录》卷下雪窦《僧宝》:“林下雅为方外客,人间堪作火中莲。” 《明觉语录》卷6克文《大义寮》:“开单兼展钵,一一火中莲。” 《古尊宿》卷45《克文》又《送道严沙弥》:“步步登高鸟道玄,心心开发火中莲。”同上苏轼《陆莲庵》:“陆地生花安足怪,而今更有火中莲。” 《苏轼诗集》卷48张耒《自海至楚途次寄马全玉》:“少年居士正安禅,法是怀公门下传。已解出尘金里矿,何妨离欲火中莲。”《全宋诗》卷1169释道潜《次韵聪师见寄》:“独全霜后操,未异火中莲。”同上卷919祖心《答黄惠成居士》:“水底月明非是夜,火中莲坼已乘春。”《黄龙四家录·晦堂心》
但以上所举,多少还带有超离烦恼趋向菩提的痕迹。以般若空观不二法门来看,烦恼的当体即是菩提。志彻读《涅槃经》,不知无常之义,请教慧能。慧能说:“无常者,即佛性也。”《传灯》卷5《志彻》佛教的任务就是让人从无常中解脱出来,通过实现佛性而进入涅槃。慧能指出,真正的涅槃无非就是对无常的如实认识。只有把自己从超越无常的涅槃中也解脱出来,从涅槃完全复归到无常世界,并生活在无常世界的痛苦中间,才能证得真正的涅槃。这样的涅槃才不是与无常相对立、和无常联系在一起并受制于无常的涅槃,而是超越了无常和常的涅槃《禅与西方思想》第59页。
不二法门将红尘热恼与世外清凉打成一片。禅宗指出,炎热之时,不必去山水清凉地,而要“向镬汤炉炭里回避”,因为那里“众苦不能到”《传灯》卷13《慧霞》。 在酷暑时到镬汤炉炭里躲藏,与热恼彻底同化,即可证成对热恼的觉悟。白居易《苦热题恒寂师影堂》:
人人避暑走如狂,独有禅师不出房。可是禅房无热到?但能心静即身凉。 《全唐诗》卷438
亦善于抉发此义。杜荀鹤《夏日题悟空上人院》云:
三伏闭门披一衲,兼无松竹荫房廊。安禅未必须山水,灭却心头火自凉。 《全唐诗》卷693
在一年最热的三伏天,禅师闭门披衲,在没有松竹荫蔽的房子里参禅,却清爽凉快。可见参禅并不一定要到宁静荫凉处,只要“灭却心头”,身体的凉爽就不在话下。“灭却心头”即是将相对观念灭去。“火”指世俗的烦恼。逃避烦恼并不能解决问题,只有深入烦恼中,才能证成对烦恼的觉悟。苦乐是心理现象,将苦乐的对立化解了,心理就会祥和。因此当学人问洞山如何躲避烦恼之时,洞山说“热时热杀阇黎”,让他到酷热之中获得清凉。
3.缚脱皆由心
束缚生烦恼,解脱即菩提。《楞严经》、《维摩经》都宣传缚脱同源之旨。《楞严经》卷5:“根尘同源,缚脱无二。”《维摩经·入不二法门品》:“若有缚则有解,若本无缚,其谁求解?”缚脱同源于一心,束缚自己的是自己。道信请僧璨为自己指出解脱之道,僧璨问:“谁缚汝?”道信说没有人缚,僧璨说,既然没有人缚你,你就已经解脱,为何还要求解脱法门?道信言下大悟。顿悟之人,深谙缚脱不二,不会另求解脱、净土。僧问希迁什么是解脱,希迁反问: “谁缚汝?”僧人不解,又问:“如何是净土?”希迁再度反问:“谁垢汝?” 《传灯》卷14《希迁》指示学人证得缚脱不二、净垢不二。与此同时,禅宗提出了“自缚”的观念以警示学人:“六尘不恶,还同正觉。智者无为,愚人自缚。”《信心铭》“顺情生喜,违情生怒。盖覆深厚,自缠自缚,无有解脱。”《五灯》卷12《法昭》“本自天然,何须自缚。”《古尊宿》卷45《克文》“无为无事,堕在解脱深坑。勤苦修行,何异无绳自缚。” 《续古》卷6《广鉴瑛》“世智辩聪,自缠自缚。”《圆悟录》卷16 “去子之取舍与爱憎,唯人自缚非天黥。”黄庭坚《杂言赠罗茂衡》
四、“指月不二”
“指月不二”是禅宗富有特色的语言观。主要有两个层次:首先是“见月忘指”,禅宗运用了丰富的象征,对胶着于语言文字者提出了批评;其次是“语默不二”,在无言中显言,于无说中显道。禅宗还指出,超越了指月的分别,通过独特的语言表达形式,同样可以传达出禅的至深至妙境。
1.见月忘指
佛教用“指”比喻语言文字,用“月”喻佛法真谛。《楞伽经》卷4:“如愚见指月,观指不观月。计着名字者,不见我真实。”《楞严经》卷2:“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当应看月。若复观指以为月体,此人岂唯亡失月轮,亦亡其指。何以故?以所标指为明月故。”《圆觉经》:“修多罗教,如标月指。若复见月,了知所标,毕竟非月。一切如来种种言说,开示菩萨,亦复如是。” 《大智度论》卷9:“如人以指指月,以示惑者,惑者视指而不视月。人语之言: ‘我以指指月,令汝知之,汝何但看指而不看月?’此亦如是,语为义指,语非义也。”粘着语言文字而不能明心见性,便是认指为月。禅宗的语言观,如果用两个字来概括,就是“指月”。禅宗以“一片白云横谷口,几多归鸟夜迷巢”象征语言障蔽意义的家园:“语不离窠道,焉能出盖缠?片云横谷口,迷却几人源。” 《五灯》卷12《文悦》
对胶着语言文字,禅宗以“入海算沙”、“说食不饱”、“蝇钻窗纸”来比喻。《证道歌》:“分别名相不知休,入海算沙徒自困。”分析辨别佛经的名词术语,就像到海边数沙粒的数量,除了自招疲惫困恼外,了无受用可言。佛法深广难测,名相众多,浩瀚如海。如果不了悟心性,一味胶着名相,纠缠字句,离不开意识的分别取舍,就如同“入海算沙”:“入海算沙,空自费力。磨砖作镜,枉用功夫。”《黄龙四家录·黄龙南》
“说食不饱”是禅宗对胶着佛祖言句却不能躬行亲证的批评。《楞严经》卷1:“虽有多闻,若不修行,与不闻等。如人说食,终不能饱。”禅的开悟,没有捷径可走,得靠自己的亲身体证。若拘泥名相,而不切实体验修行,对自己就毫无裨益。《华严经·菩萨问明品》:“譬如贫穷人,日夜数他宝,自无半分钱,多闻亦如是。”如果仅是靠听闻说法、阅读经书,而没有亲身体证,那么佛经中的教义、术语对他来说不过是别人的财宝:“如人说食,终不得饱。纵然口头说饱,争奈肠内饥何?”《古尊宿》卷12《神力》寒山诗:“说食终不饱,说衣不免寒。吃饱须是饭,着衣方免寒。”《全唐诗》卷806“譬如饭箩边坐说食,终不能饱,为不亲下口也。”《古尊宿》卷34《清远》 “世人终日口念般若,不识自性般若,犹如说食不饱。”《坛经·般若品》 “三乘十二分教,还同说食示人。食味既因他说,其食要在自己亲尝。” 《禅林僧宝传》卷23《祖心》
禅宗不立文字,批评穷年累月皓首穷经者,犹如蜂子不从大门出去,却偏偏钻窗纸求出:“空门不肯出,投窗也大痴。百年钻故纸,何日出头时?”《五灯》卷4《神赞》
“韩卢逐块”、“猎狗寻踪”、“守株待兔”、“刻舟求剑”、“戽水求鱼” 是禅宗对拘泥于语言文字而不解实义者的批评。《涅槃经》卷25:“一切凡夫,惟观于果,不观因缘,如犬逐块,不逐于人。”无知之人见果而不求因,一似犬逐石块。“一兔横身当古路,苍鹰才见便生擒。后来猎犬无灵性,空向枯桩旧处寻。”《林间录》卷上意义像一只活泼的兔子,苍鹰一见即将它活捉生擒。没有灵性之人,犹如只知守株待兔的猎狗。禅宗运用了生动的喻象讽谕愚钝者在字面上兜圈子,殊不知当纠缠于这些语句时,它们所表达的意义早已消失了:
延平剑已成龙去,犹有刻舟求剑人。《传灯》卷24《智颙》
不用刻舟徒记剑,片帆已过洞庭湖。《颂古》卷20淳庵净颂。《古尊宿》卷47《云门颂古》:“却笑波心遗剑者,区区空记刻舟时。”《续古》卷5《木庵永》:“翻笑波心遗剑客,区区空记刻舟痕。”
三尺浪高鱼化龙,痴人犹戽夜塘水。《碧岩录》第7则雪窦颂
姹女已归霄汉去,呆郎犹自守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