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肉身-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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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宾娜是托马斯的无数个女伴中的一个,尽管是最令他心仪的一个。卡吉娅的现代感觉,或者说赫拉克勒斯与卡吉娅相伴而行的生命旅程,就是托马斯与无数这一个(萨宾娜)中的一个身体的享乐。萨宾娜并不妒嫉另一个女人的身体成为托马斯的伴侣,就好像享乐不妒嫉享乐。
借助于萨宾娜的身体感觉,托马斯得以走出人民伦理的意识形态,寻回在人民伦理中被抹去的个体亲在。托马斯在无数女人之间的性漂泊成了反抗人民伦理的身体性政治行动。
托马斯并非迷恋女人,是迷恋每个女人身内不可猜想的部分,或者说,是迷恋那个使每个女人做爱时异于别的女人的百万分之一部分。……性爱看起来仍然是一个保险箱,隐藏着女人那个神秘的“我”。所以,不是一种求取欢乐,是一种要征服世界的决心(用手术刀把这个世界外延的躯体切开来),使托马斯追寻着女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209-210页)
沉重的肉身“美好”意识形态(3)
托马斯接受的萨宾娜的身体原则真可以帮他寻回被人民伦理的“美好”意识形态抹去的肉身差异?
特丽莎跟随托马斯来到苏黎世,把自己在布拉格拍的少女身体阻挡坦克车的照片送给一家杂志社,编辑小姐却表示不感兴趣,并告诉特丽莎,这里的人们感兴趣的是各式裸体照片。特丽莎发觉,尽管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伦理意识形态的性质、功能和技术截然不同,在一个隐瞒着的意图上却是同谋:让肉身没有差别。抹去肉身差异的技术在自由伦理和人民伦理中各有所长:例如,无处不在的展示肉体的广告或陪伴终身的人事档案以至居委会老太太送给人民警察局的结构主义式报告书。
在现代启蒙之后的意识形态的支配下,个体肉身要么血肉模糊,要么随意含糊。与萨宾娜一起反抗媚俗,托马斯发觉自己最终跌进了另一种让个人的身体没有差异的在世境况,仍然没有摆脱与自己的肉身相关的实质问题:如何让自己的肉身幸福,从各种意底牢结中夺回肉身的权利后,什么是幸福依然还是一个问题。如果当年赫拉克勒斯投入卡吉娅的丰润手臂,在卡吉娅的只把身体当身体来享用的伦理中生活,结果是在捕捉“每个女人做爱时异于别的女人的百万分之一部分”之后,发现身体的无差异,失去了自己肉身的幸福。
托马斯开始想,特丽莎的“美好”感觉与人民伦理的“美好”感觉也许是不同的。
沉重的肉身身体感觉的差异(1)
身体感觉的差异来自灵魂还是身体?
托马斯努力要在肉身的无差别中去探索肉身的差异,这使他很长一阵子醉心于性漂泊。肉身一旦走上性漂泊之途,个体偶在与其灵魂的关系就变得相当脆弱。昆德拉承认,这才是真正严肃的问题,因为个体偶在与其灵魂的关系“限制了人的可能性,勾画出人的生存的界限”。由灵魂来限制人的可能性,有这个必要吗?
萨宾娜的身体伦理反抗媚俗,的确是要抵制民族、国家、人民的“美好”意识形态观念
抹平每一个“我”的感觉偏好。可是,萨宾娜没有看出,人民伦理的“美好”感觉与自由伦理的个体感觉有共同的启蒙基础——罗伯斯庇尔与丹东的感觉同样以身体作为个体身体在世的属己性为依据,都是一种人义论的个体在世感觉。
特丽莎与托马斯和萨宾娜一样,对在人民伦理中失去个体身体的差异深感恐惧。没有差别的身体等于没有属于自己的生命时间。
特丽莎来到托马斯这里,是为了逃离母亲的世界,那个所有身体毫无差别的世界。特丽莎来到托马斯这里,是为了使自己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不可取代的身体。但是,托马斯还是把她与其他人等量齐观:吻她们一个样,抚摸她们一个样,对待特丽莎以及她们的身体,绝对无所区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58页)
当托马斯以卡吉娅-萨宾娜的身体伦理来对待特丽莎,特丽莎就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身体无差异的过去。特丽莎提出的问题是:如果肉身有感觉差异,那是由于灵魂、还是身体本身?阿蕾特本来就认为,肉身无感受认识能力——感觉能力是有的,但有其不可跨越的阈限。灵魂才使身体有超出身体局限的感受能力,有差异的肉身感受认识力是灵魂赐予的,像西塞罗说的:In corpore apertum est vel estincto animo vel elapso nullum residere sensum (一旦灵魂被奉献或流逝,身体就不再有任何感觉了)。
特丽莎与托马斯的相逢怎样呢?或者说,如果赫拉克勒斯听信了阿蕾特关于“美好”生活的规劝,与她一起生活,会是怎样的结局?
这样问已经过时了。特丽莎在现代启蒙之后的伦理处境中,早已不再有当年阿蕾特那样的价值优先权。如今,被冷落的不是卡吉娅,而是阿蕾特。应该问的是特丽莎的身体感觉的结局。
沉重的肉身身体感觉的差异(2)
特丽莎与托马斯一起生活以后,产生了负疚感,觉得自己成了托马斯的负担,“把一切都弄成了悲剧,捕捉不住生理之爱的轻松和消遣乐趣”。特丽莎看到,卡吉娅的身体伦理对于托马斯有巨大的诱惑力。
在托马斯这一方面,与特丽莎在一起的感觉使他按卡吉娅的身体伦理继续享乐时出现身体障碍:自从遇见特丽莎以来,他“不喝醉就无法同其他女人做爱”。
出于对托马斯的爱——也许出于好奇,特丽莎努力想理解萨宾娜的身体原则。这是现代启蒙之后伦理意识结构的转变:当初阿蕾特没有想要去理解、而只是谴责卡吉娅的身体原则,如今阿蕾特得体验一下卡吉娅的身体原则。
想理解卡吉娅-萨宾娜的身体原则,必须把身体与灵魂的联系切断,仅仅从身体感觉来理解身体。特丽莎开始了割断身体与灵魂的冒险,走进那个工程师的无爱之欲中,让自己的“灵魂看着背叛灵魂的肉体”。
灵魂第一次看到肉体并非俗物,第一次用迷恋惊奇的目光来触摸肉体:肉体那无与伦比、不可仿制、独一无二的特质突然展现出来。……灵魂在特丽莎裸露的、被拋弃了的肉体中哆嗦颤抖。……她猛然地感到一种要奔向他的欲望,想听到他的声音、他的言语。如果他送来温和而低沉的声音,她的灵魂将鼓足勇气升出体外,她将大哭一场,将像梦中抱着那栗树的粗树干一样去抱着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161-164页)
第一次?阿蕾特早就从卡吉娅的身体上看到过了。
昆德拉改变的只是阿蕾特对卡吉娅的身体原则的价值评价,他让特丽莎发现:身体及其情欲竟然有自体自根的欢乐、不依赖于灵魂的欢乐。昆德拉说的特丽莎的这一发现其实是他自己从萨德-尼采-米勒那里抄来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兴奋得很,禁不住在讲别的故事时一再提到这一发现:塔美娜与一群孩子想象的性爱,使她得到“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灵魂只有肉体的享受,那无法想象和无法记忆的灵魂已无声无息地离她而去了”。
沉重的肉身身体感觉的差异(3)
美娜的性生活一直都是被爱所占有的,于是附带而来的便是戏剧性的、负责的、严肃的成分,这些都是烦扰着塔美娜的东西。跟一群孩子在这里,在一个无足轻重的地方,终于使性又恢复了它的本来面目:为肉欲而肉欲。……性终于脱离了与爱的紧密关系,变成了像天使般单纯的快乐。(《笑忘书》,213页)
玛吉达也第一次“感觉到那双长在活力异常的肉身上的眼睛”,努力试着忽略叙述着的美丽的声音,这时,奇迹出现了:
在一种悚然的快意之下,她去除了那受了伤的、戒惧有加的灵魂,而变得只剩下肉身,一个没有过去和记忆的肉身,如此这般就变得更易接纳了。……她第一次以她所有的感官——为她自己、为她的肉身、为她的皮肤——来欣赏自己的肉身,她被这突然发现的肉欲之情所陶醉了。(《笑忘书》,63页)
在无爱之欲中沉醉,不让灵魂把那些“美好”的言词强加给纯然身体的感觉,就是卡吉娅-萨宾娜的身体伦理的在世情状。
可是,特丽莎毕竟是有灵魂附身的女人——与卡吉娅-萨宾娜不同个体性情的女人。她可以承认卡吉娅-萨宾娜的身体伦理的自然权利,承认这种身体伦理自体自根的价值,承认没有灵魂的言词的肉身树皮般单纯的快乐,但她自己无法给自己身体上灵魂的眼睛蒙上一块黑布。特丽莎“同工程师没有爱的唯一一次做爱,终于恢复了自己灵魂的视觉”。特丽莎的灵魂眼睛看到,“我们所生活的时代是一个把性爱转变成那些荒谬动作的伟大时代”。
特丽莎与阿蕾特和蒂俄狄玛同属一类性情的女人,当年苏格拉底缠住蒂俄狄玛要同她讨论爱欲的出身:“请问爱欲的父母是谁?”
狻* (丰盈与贫乏)——蒂俄狄玛回答说。
沉重的肉身特丽莎身体的沉重(1)
特丽莎身体的沉重与托马斯对个体命运的理解
特丽莎开始仿徨了:究竟是灵魂引导肉身认知,还是肉身引导灵魂认知?这问题切身地关系到自己的个体命运。
在苏格拉底的叙事中,好像只是赫拉克勒斯才有自己的个体命运似的,卡吉娅和阿蕾特不过是赫拉克勒斯的个体命运的偶在机缘。在昆德拉的叙事中,卡吉娅和阿蕾特的个体命运问题才与赫拉克勒斯的个体命运有了平等的被关注的权利。
个体命运是老生常谈的主题。为什么这话题人类唠叨了两三千年还不觉得陈旧?个体命运是身体的偶在差异带来的。从来没有重复的命运,亘古至今飘落的每一片花瓣,都有自己不同的飘法和落处,因为每一个体的身体都是偶然的亲在。每一个体身体的偶在命运,都是亘古无双的唯一一次发生,像索褔克勒斯说的:*
(从未发生过
的一次性地头一次发生了)。
叙叨个体命运的言语织体受时代季候的支配。托马斯把个体命运的声音理解为“沉重、必然、价值”的三重交织,与赫拉克勒斯时代对个体命运的理解大相径庭。托马斯对个体命运的理解中的那个必然性的观念泄露了,他的理解带有近代启蒙精神的痕印。他甚至以为偶然的积累和相加可以孵出必然,于是编织了“必然与偶然”这样的言词联结。
希腊词 (命运)中聚集着不同的生命理解,但不是“沉重、必然、价值”,而是“偶然、幸福、不幸”。对命运的理解就是对个体肉身在世的理解,就是个人如何安置自己的肉身伦理。当赫拉克勒斯在十字路口与两个女人相遇,他想到的正是自己的“偶然、幸福、不幸”,两个女人的身体与自己偶然的幸福或不幸相关。
托马斯的命运理解首先想到的是沉重,这种沉重的含义是与“必然性”连在一起的。什么的“必然性”?启蒙意识形态的历史进步的必然性,走向人类美好未来的必然性。人类美好的未来就是最高的价值,这种价值的实现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历史进步,它的道德律令要求人们牺牲自己的身体。
沉重的肉身特丽莎身体的沉重(2)
尽管苏格拉底把生活世界中的一切都托付给冥冥中的神来安排,他还不至于认为发生或不发生的一切都由天神意旨的必然安排好了,不然的话,他怎么会要自己的学生好好想想自己身体的未来?这明显表明一个人的身体的未来是由个人自己决定的。个体生命的必然性绝然是一个启蒙后的观念,现代的历史道德主义论相信个人的生活由历史规律安排妥帖,发生或不发生的一切都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在这种启蒙道德观念的支配下,个人的身体要么成了肥皂泡,要么成了“历史发展规律”的垫脚石。
受启蒙意识形态支配的托马斯对个人属己的身体命运的理解决定了他与萨宾娜和特丽莎的关系。卡吉娅-萨宾娜的身体伦理好像一句德国谚语的说法:Einmal ist Kein Mal(只发生过一次的压根儿等于没有发生过),这差不多等于说:如果只活过一次,等于根本没有活过。
阿蕾特-特丽莎的身体伦理刚好相反。阿蕾特对赫拉克勒斯称自己是神明的伴侣,特丽莎也与神明有特殊关系——因为她身上拖着灵魂的影子。个体命运的偶然发生是das eine Mal (唯一的一次),但 Einmal ist ewig(只发生一次的才是永恒的)。永远在着的等于压根儿没有发生过;永远活着的,等于根本没有活过。灵魂没有肉身,从来就不曾活过,它只是借助于一次性的肉身才活着。“永远”的意思就是不在,一次性的发生才在。“永恒的爱”只是一个语词的虚构。爱的一次性发生才在,“永恒”只有附在一次性的在世身体身上,才是真实的——“爱的永恒”。
所有的神都是死的,只有耶稣的上帝活着,因为他在耶稣的肉身上死过一次。
Einmal ist Kein Mal意味着个体把自己的身体时间转让给了必然性的时间;在特丽莎的个体命运的理解中,“心灵与肉体不可调合的两重性”来自偶然性的我在时间,像塞内卡说的,Omnia aliena sunt; tempus tantum nostrum est (除了时间之外,我们一无所有)。
沉重的肉身特丽莎身体的沉重(3)
我的身体在世就是个体命运的发生,不是我撞上了命运,而是命运撞上了我,或者说我的身体撞上了我的灵魂。个体命运是由个体的身体与灵魂的相逢牵扯出来的,没有偶然而在的个体身体与灵魂的相逢,也就不会有命运这回事。身体的决断逃避不了,盖因于此。无论我的身体做何决断,命运都会附在我的身体上,只不过要么表现为幸福、要么表现为不幸。
肉身偶在之“偶”因于身体与灵魂的一次性相逢而来的蜕变。肉身浑身是偶然,在肉身上没有丝毫必然的痕迹。正因为肉身是偶在的,所以它沉重。身体的沉重来自于身体与灵魂仅仅一次的、不容错过的相逢。阿蕾特相信灵魂是身体的影子——希腊人把灵魂说成轻盈的嘘气——时时跟随着身体;特丽莎相信灵魂与肉身一样属于此世,与肉身一同在大地上飘荡。自从卡吉娅-萨宾娜颠覆了阿蕾特“美好”的生命想象,灵魂与身体的同体关系就被拆开了。在现代之后的季候中,灵魂与肉身有如两位互不相识的漂荡者。特丽莎以自己的个体命运提出了这一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