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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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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采自己懂得如何用思想面具,竖起保护的屏障,也善于识别别人戴得不那么高明的面具,将其本来面目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于高明的隐微术士,尼采倒向来佩服。现在,我们转向沃格林提出的这样一个问题:
  人们在苦苦思索尼采的哲学意图时经常忘记,对一魔术作品的解释不应该受这种魔术欺骗——以便把这个作品解释清楚。尼采曾经以玩弄第欧根尼像征变换魔术来蒙骗人,所以,仅在文本基础上探究超人像征并确定其意义还不够,还必须确定,当有人玩弄魔术时,存在秩序中实实在在发生了什么事情。〔29〕
  尼采既然早就晓得,哲人在世上必须靠谎言度日,而且,说谎是高贵的事情,他为何显得对说谎心里不踏实?从早期文章到自传之前的重要文章(《偶像的黄昏》《敌基督者》),尼采不断谈论谎言。谎言是尼采文章的一大主题。也许有人会说,《悲剧的诞生》是例外。但在同时写的但没有发表的关于真理与谎言的论文中,尼采已经说过,艺术同样是谎言:“艺术快乐是一种更伟大的快乐,因为它几乎总是在谎言的形式下讲述真理。(笔记,页121)”《悲剧的诞生》径直说谎,而以后的文章——如已经看到的,甚至《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样的诗体文章,都一再提起说谎的事。一边说谎,一边不断告诉人们“我在说谎”,不是很奇怪吗?如果“高贵的谎言”的应然是由某种“存在秩序”决定的,尼采显得慌里慌张地说谎,是否因为“存在秩序”中发生了什么大事情?
  海德格尔的尼采解释功不可没,他第一个深刻地把尼采哲学与柏拉图主义联系起来。但他特别提请注意:是柏拉图主义,不是柏拉图。〔30〕尼采与柏拉图的关系,是由形而上学的存在论问题联系起来的。Stanley Rosen追随其师施特劳斯的柏拉图解释,在肯定海德格尔的睿见同时,力图推翻海德格尔的尼采解释:与尼采哲学本质上相干的是柏拉图这个人,而不是柏拉图主义。柏拉图的微言根本没有提供一种什么存在论的形而上学,尼采同样如此,柏拉图和尼采的所谓存在论的形而上学根本就是海德格尔的虚构。〔31〕尼采与柏拉图的关系固然是决定性的,然而,这种关系并非因为在两者那里都没有的什么存在学说,而在于隐微术(esotericism)。重要的是,要搞清尼采想隐瞒的是什么?
  探破隐微术的方法,首先是注意一些再明显不过的自相矛盾的说法。Rosen注意到尼采对“虚无主义”一词有两种不同用法——高贵的和颓废的“虚无主义”,发现尼采一方面大谈世界根本是虚无,另一方面又召唤人去创造价值。充满激情地揭示创造与毁灭是一回事,等于任何创造都没有价值。在根本虚无的背景中鼓吹创造价值的人生,无论如何是背谬的。如果尼采的意图是要人创造新价值,他就应该隐瞒自己对基本价值的摧毁——隐瞒其高贵的虚无主义。即便说彻底摧毁价值仅是创造新价值的前题,仍然自相矛盾:既然尼采摧毁的不仅是传统价值,而是所有价值的根据,新价值又何以可能衡量?如果尼采的意图是要告诉人们他沉思到根本虚无,鼓吹创造性的人生等于在哄骗人。毕竟,尼采所谓终极混乱的说法剥夺了价值创造内在固有的可能性。终极混乱的教诲要么是真的,要么是假的。如果尼采真认为世界根本就是内在固有的混乱,的确并不与高贵的虚无主义抵触,可是,这种一致性却使得尼采教诲的一致性本身成了终极混乱的假相,因而依然是谎言,尽管是健康的谎言。如果终极混乱的教诲是假话,世界背后就一定有一个秩序,颓废的虚无主义就是谎言。不管怎样,两种虚无主义的浑然教诲乃是一个“高贵的谎言”,它要隐瞒的真实是,这一世界终极上是混乱的。只有在这“高贵的谎言”基础上,才可能区分高贵与颓废、积极与消极的虚无主义。隐瞒不等于从来不说出真实,因此需要两种虚无主义的教诲。
  在Rosen看来,尼采真心相信世界本质上内在固有地混乱,但需要说服或哄骗人们相信,自己是或能够是价值的创造者。柏拉图和尼采其实都看到,世界的本质是混乱(根本虚无)。面对这一绝对偶在,人如何活下去呢?柏拉图给出了“爱欲”的谎言,尼采给出了“沉醉”的谎言。尼采与柏拉图一样,既认同清醒的苏格拉底,也认同沉醉的阿尔基比亚德(Alcibiades)。不同的是,尼采一再提醒说,自己的话有微言与大义之别,柏拉图却没有,而是坚持模糊两者的区别。因此,尼采颠转了微言与大义的关系,其教诲是“显白教诲的隐微表达”:未来的哲人为自己能忘记世界没有真理这回事而沉醉。所以,尼采把哲学转换成诗,使哲学本身成了虚无主义。相反,柏拉图没有将微言转变成大义,哲学始终处于与诗的冲突和张力之中。〔32〕
  Rosen看到尼采隐微术的转变,慧眼独到,具体解释却没有摆脱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尼采解释的阴影,仅仅“颠转”(正如他自己所用的语词)了而已——终极混乱论不过是存在论的另一面。他甚至换了一种方式来解释海德格尔所谓尼采诸学说“最内在的关联”:“永恒复返”(等于根本虚无)是尼采的真实教诲(隐微教诲),“超人”教诲(创造价值)是显白(政治)的教诲,隐微教诲被积极、创造的(狄奥尼索斯)教诲隐瞒起来,“权力意志”教诲则处于平衡两者的位置。
  可是,对于尼采(柏拉图同样如此),哲学问题首先不在于沉思什么——理式也好、根本虚无也罢,而是哲学与人民的关系。作为哲人,尼采当然有自己感兴趣的沉思主题——在斯宾诺莎和歌德那里找到共鸣的内在论也好、在帕斯卡尔那里遇到激励人和对手的禁欲式唯意志论也罢,都是哲人自己思想的事情。“哲人首先是他自己的哲人,其次是其他人的哲人”。问题是,“做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哲人是不可能的,因为人类存在是互相关联的,哲人也不例外,只能是这种互相关联中的哲人”(笔记,页135)。在尼采那里,隐微术转变的原因,仍然只能从谎言所依赖的哲学之政治本质中去寻找。
  尼采显得慌里慌张地说谎,究竟是什么原因?在柏拉图的苏格拉底那里,“谎言”(隐微术)是“高贵的”,尼采却一再提到“无辜的谎言”。“高贵的谎言”变成了“无辜的谎言”,说谎者不再像是一个高蹈的智者,倒像一个小孩:
  谎言——为什么日常生活中人们处处说真话?——肯定不是因为上帝禁止撒谎。毋宁说,首先,因为说真话舒服,撒谎得有发明、编造和好记性。……其次因为,在一眼就明的事情上直截了当地说:我要这个、我已如此做了以及诸如此类的话,是有益的;在这类事情上,强制和权威的方式总比狡计的方式牢靠。——可是,一个小孩在扯不清的家内纠纷中被拉扯大,撒谎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他总会违背意愿地说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从来没有什么讲真话的感觉或者对谎话本身的反感,所以全然无辜地(in aller Unschuld)说谎。(人性I,54)
  理解谎言“无辜”的成因,看来是搞清尼采的微言和大义的关键。仅从字面来感觉,“无辜的谎言”显得说谎者要为自己撒谎辩护,“高贵的谎言”却不存在自我辩护的问题,撒谎的应该是没有疑问的。这个没有疑问的应该是什么呢?
  柏拉图的苏格拉底在说到“高贵的谎言”后,“吞吞吐吐”老半天,“没有把握是否有勇气”将撒谎的正当理由光明正大讲出来。在格劳孔一再追逼下,苏格拉底(可能装出)迫不得已以其惯用的方式——编造故事的方式,“欲言又止”地说了这样一个“荒唐故事”。人天生是一样的,“一土所生,彼此都是兄弟”。但是,老天造人的时候,在不同的人身上加进了不同的金属元素。“在有的人身上加入了黄金,这些人因而是最宝贵的,是统治者”;在有的人身上加了白银,于是这人成了统治者的辅佐。农民生性中有铁元素,工匠生性中有铜元素。如果金人生金人,铜人生铜人,也还好办,但世间的事情太偶然,“有时不免金父生银子,银父生金子,错综变化”。讲完“荒唐故事”,苏格拉底总结道:
  所以,上天给统治者的命令最重要的就是要他们做后代的好护卫者,要他们极端注意在后代灵魂深处混合的究竟是哪一种金属。如果他们的孩子心灵里混入了一些废铜烂铁,绝不可稍存姑息,应当把他们放到恰如其分的位置,安置在农民工匠之间;如果农民工匠的后辈中间发现其天赋中有金有银者,就要重视,把他提升为护卫者或辅佐人。要知道,神谕曾经说过,“铜铁当道,国破家亡”。你看你有没有什么办法使他们相信这个荒唐的故事?(理想国,页128—129)
    苏格拉底认为,除了哲人(智者)因会解神谕懂得这个道理,没有谁会相信这个故事。但故事中隐含的道理对于国家和个人都至关紧要,哲人(或贤人)的义务就是要向世人讲明究理,但又不能明说。于是苏格拉底对格劳孔说:“我想就这样口头相传让它流传下去罢!”
  很清楚,谎言之所以“高贵”,正当理由在于人的资质不同,一个国家的良好公正的秩序基于人按其资质的高低被安排成一个等级秩序。低资质人应该受高资质人统治,美德总归出自黄金人而不是废铜烂铁。依据人民的天性(如今称为人的自然权利),不可能产生出道德的社会。这话当然不能明说,不然,人民会不高兴、甚至会起来造反——“奴隶道德”起义。人的资质不同,是天生的自然秩序使然,不是谁凭一己权力造出来的。资质或低或高,没有必要得意或自卑,况且“金父生银子,银父生金子,错综变化”,人的在世位置并非万世不变。按照自然秩序建立起来的国家,才是道德的,其道德的根据就在自然的正确。
  尼采念念不忘苏格拉底—柏拉图的这一政治智能,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之后他写道:
  我们最高的见识若要未经许可地讲给那些气质上、天性上不宜听的人听时,必须——而且应该!——听起来像蠢话,某些情形下像犯罪。从前,在印度人、希腊人、波斯人、穆斯林人那里,总之,在所有相信等级制而非平等和平权的地方,都将哲人分为显白的(das Exoterische)和隐微的(das Esoterische)。两者不同不是因为,显白哲人站在外面,从外、而非从内观看、评价、衡量、判断。更为根本的原因在于,显白哲人从下往上看,隐微哲人从上往下看!从灵魂的顶峰望下来,悲剧不再是悲怆的了……品质高的人视为食品和提神汁的东西,品质相差太远或太低的人肯定视为毒药。常人的美德在一个哲人看来,不过是恶习和软弱……为世界上所有人写的书总是臭气熏天,小人的嗅觉才贴在上面。(善恶30)
  然而,当扎拉图斯特拉要说“高贵的谎言”时,心态没有了坦荡,还被狗吠打断,而且做了那个怪异得可怕的白日梦。当时的情形是,扎拉图斯特拉再也憋不住,要对侏儒讲明他的微言。事情发生之前,扎拉图斯特拉与侏儒有过一段对话,内容与苏格拉底“吞吞吐吐”老半天才对格劳孔说出来的,简直一模一样。
  “站住!侏儒!”我说,“我与你势不两立!我们两个我是强者──你不了解我深邃的思想!你也不可能容忍这思想!”──此刻,我感到轻松了:侏儒从我肩上跳下来,这好奇的家伙!它蹲在我面前的石头上了。这里恰好是个大门的信道,我们就呆在这里。
  “侏儒,你瞧这大门信道!”我继续说,“它有两副面孔。两条道路在此交汇,尚无人走到路的尽头。这条长路向后通向永恒;那条长路向前是另一种永恒。这两条路相反而相连接——在大门信道旁恰好交汇。大门信道的名称叫‘此刻’,它就写在上面。要是有人走其中一条路,一直走下去,越走越远,侏儒,你以为这两条路永远矛盾么?”
  “一切笔直的东西都是骗人的,”侏儒不屑地咕哝,“一切真理都是弯曲的,时间本身便是个圆。”“你,沉重的精灵!”我怒喝道,“别说得这么轻飘飘!你这个跛脚鬼,是否要我把你留在现在你蹲的地方——以前我把你抬得太高!”我继续说,“你瞧‘此刻'呀!从这个‘此刻’大门信道有一条永恒的长路向后:我们身后是一种永恒。万物中凡能行走的不都已经走过这条路了么?万物中可能发生的事不是已经发生、完成、消失了么?……”(如是说:论相貌和谜)
  没过一会,扎拉图斯特拉就听见令他心惊胆战的狗吠了。
  奇文!不是吗?扎拉图斯特拉一开始还傻里傻气摆出贵族政制时代的身份,没想到侏儒竟然跑到他肩上去了。侏儒从扎拉图斯特拉肩上下来,不是被他的怒声吓住了,而是自己蹲在石头上更舒服。扎拉图斯特拉开始正儿八经讲哲学,侏儒却轻飘飘地说,“都是骗人的”。扎拉图斯特拉这才发觉,自己从前把侏儒“抬得太高”!
  启蒙现代性带来的“存在秩序”的变动,不是赫然在目?那种可以被称为贵族制理由的自然秩序,近代以来、尤其启蒙运动以来被颠覆了。谁颠覆的?民众吗?不是!恰恰是本来因有“深邃的思想”与百姓不在同一个存在位置的哲人。哲人放弃了自己本来应该过的沉思生活,到市上搞什么启蒙——其实是抹平人的资质,甚至抬高苏格拉底的人谱中资质低的人。近代哲人发明的自然状态和自然权利取代了自然秩序,再按高低不同的金属来划分人的资质并安排社会秩序,就成了不道德、甚至反动。这一所谓“现代性”事件导致的后果是:“高贵的谎言”的正当基础不复存在,国家秩序的基础根本变了——“废铜烂铁”也可以统治至少参与管理国家。“卑贱者最聪明”不再是胡言,而可能成为国家道德秩序的理由。
  更精彩的是,侏儒竟然对扎拉图斯特拉说,“一切笔直的东西都是骗人的”。这话肯定是哲人先说的,哲人不说,侏儒怎会知道?“不是你欺骗了我,而是我再不相信你,这事震动了我”(善恶184)。尼采敏锐地看到,“高贵的谎言”在启蒙哲人那里变成了卑劣、颓废的谎言。正如尼采的“虚无主义”一词有高贵和颓废两种含义,谎言也有高贵的和颓废的。哲人知道人民不过沉思生活、不追求真理,决定什么是真理的权力在自己、而非民众——所以,尼采把智者的权力意志定义为“求真意志”。面对民众的“权力意志”(信仰),为了社会的安定团结讲些含糊其辞的话,说东道西,这是“高贵的谎言”。“高贵的谎言”并不迎合人民,而仅是不说穿真理。颓废的谎言则是:哲人明明知道人民不关心真理,却违背自己的本份,讲迎合民众信仰的话,充当人民的代言人,等于把“求真”的权力交给了人民。扎拉图斯特拉与侏儒的对话表明,哲人与人民的关系发生了根本变化。本来,“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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