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化哲学-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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⑶ 引自《外国现代派作品集》,第一册(上),第46页。
⑷ 转引自海德格尔的《诗人何为》,见《林中路》。
⑸ 转引自《梁宗岱译诗集》,第75页。
⑹ 引自《印象主义、象征主义、青年风格诗文选》,1977年德文版,第188页。
第二节 诗人何为
啊,诗人,你说,你做什么?——我赞美。
但是那死亡和奇诡
你怎掉担当,怎样承受?——我赞美。
但是那无名的、失名的事物,
诗人,你到底怎样呼唤?——我赞美。
里尔克:《啊,诗人,你说,你做什么?》
苦闷、孤独、忧郁的情绪笼罩着所有新浪漫派诗人的心灵,他们的诗作都带有悒郁、沉重的情调。孤独、死、痛苦是他们吟咏的主题。使人们很容易觉得,他们是在散布消极的悲观的思想。
诗人特拉克尔唱道:
哦,人的形象多么腐败,
冷酷的金属拼凑而成,
笼罩着莽林的黑夜和恐怖
动物的焦渴的兽性把人牵连,
灵魂已风一般地归于寂静。⑴
实际上,我们应该说,新浪漫诗群的情绪,表达出当时仍然坚持不懈地爱护人灵的知识分子对人的灵性的丧失,对资本主义技术时代初期中的非人化现象的极大的不满,并对人变成了机器和兽欲不断提出挽歌式的抗议。他们并没有失去梦想、希望和追求。相反,他们在痛苦中坚持追求神性的东西,渴慕梦幻中的美景。他们的心,像可怜的、迷失了方向的舟子,在星光惨淡之夜,在没有幸运的星辰的引导下,彻夜不眠,漂泊天际,追寻春的的树木和碧天。他们隐忍着时代的痛苦,默默地努力摸索通向神性世界的方向。
黑塞唱道:
我爱那白色的浮云,
我爱太阳、风和海,
因为她们是无家可归者的
姐妹和使者。⑵
更为重要的是,面对时代的衰败,新浪漫派与早期浪漫派诗哲一样,提出只有待能担当人类的苦难,只有诗能拯救人的沉沦之心,也只有待能陪伴着他们自己度过一个个不眠之夜。盖奥尔格写道:“诗才是最高的最终的表达,但它不是对一个已成熟的思想的再现,而是对某种情绪的再现。”⑶这情绪在寻找思,一种真正能反思人的历史困境的思。
诗人之职,诗人之天命的问题继荷尔德林以后,又一次突出出来。面对时代的迷茫,人心的张惶,诗人究竟该怎么办?该干什么?
诗人是否只应是抒写自己而已,是否只应是反映时代的迷乱而已,是否只应是唱一曲归隐之歌而已?
新浪漫派诗哲的回答是,诗人应该成为勇于探险的人,成为勇敢地探寻走出历史迷宫的路径的人,成为呼唤这个世界上应该有而又没有的东西的人。
荷尔德林曾经唱道:
诗人是酒神的神圣祭司,
在神圣之夜走遍大地。
他是在赤着流血的双足,去寻访神灵隐去的路径。
而新浪漫派的诗人则要求的是,诗人应该去追问,我们人的生存何时才会成为一首歌。这歌不是随处可闻的声音,而是真正的歌唱,它的歌并不缠绕着那些偶然得到的东西,而是在自己的声音中销魂。如里尔克所说,是在真理中唱出的歌。
在真理中歌唱是另一种呼吸。
它不为一切,它是神灵,是一阵风。
新浪漫派诗哲们坚持着浪漫美学的传统,即诗化的人生如何可能,诗意的世界如何可能。越是在人灵迷失之时,诗人越要担当起历史的失误,承受着孤独、痛苦,坚持追问那更高的存在的世界。
特拉克尔唱道:
窗外雪花轻盈地拂扬,
教堂晚祷的钟声沉鸣殷殷,
屋子早已打扫装饰完毕,
迎宾桌上摆好了丰盛的筵席。
漫游着的人们,稀少的几个,
从阴暗的道路上走到门前。
挺秀多姿的大树泛出一抹金黄,
吮吸着消融在泥土里的寒露。
漫游者悄悄地迈进门口,
痛苦已把门槛变成石头。
一片清澄耀眼的光明,
与满桌的面包和红酒交相辉映。⑷
这是一个诗意化的世界,天、地、人、神聚合在一起的世界,“雪飘”、“窗子”、“晚祷钟”、“桌子”、“漫游着的人们”笼罩着一片神秘的光彩,呈现出一个灵魂的寄所。
海德格尔后来曾总结说,贫困时代的真正的诗人之本质就在于,在贫困的时代中,诗的活动在他身上成为诗的追问,他必须把自己诗化为诗的本质。只有诗性才适合于这个年迈已衰的世界的命运。海德格尔问道:“我们今天遇见了那如此常常急促地奔向深思而且被许多半吊子哲学家所掩挡了的诗人吗?”⑸他回答说,遇上了,他们就是里尔克、特拉克尔、盖奥尔格。
里尔克十分明确地提出了诗人的使命,这就是成为大地的转换者(transformer),把陷入了历史迷误之中的大地转换成诗意的大地,把可见的东西转换成不可见的东西。它需要诗人的爱的奔涌焕发,需要诗人投入全部生命。他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年里给友人的一封信中写道:
……我们的使命就是把这个羸弱、短暂的大地深深
地、痛苦地、充满激情地铭记在心,使它的本质在我们心中
再一次“不可见地”苏生。我们就是不可见的东西的蜜
蜂。我们无休止地采集不可见的东西之蜜,并把它们贮藏
在无形而巨大的金色蜂巢中。⑹
里尔克在这里提出的“可见”与“不可见”的概念是指,可见的东西即人们意欲占有的物质的东西;不可见的东西,即心灵内在的东西。从“可见”转人“不可见”,就是回归内心,扭转人们那种一心意欲盘剥世界和生活的脾性,使人的意向转人心灵空间的最为内在的不可见上去,从而,诗意的世界才向我们敞开了柴扉。“只有这样保持在我们心中的,才是我们真正凭心而知的。在这种内心性之中,我们是自由的,我们超脱了与那些建立在我们周围看起来似乎是在保护我们的对象的关系。”⑺
这样一来,诗化的人生也就是可以指望的了。有限生命的超越,与无限的意义的同一,也就是可能的了。因为,感性个体的“短瞬的生存处处都浸透到富有深奥意味的存在中去了,从而,此时此地的生存的所有形式就不再仅仅是以时间限定的方式出现,而是能够安身于我们所能分享的绝对意义之中。”⑻这里的绝对意义,里尔克强调指出,不是就基督教的含义上来讲的,而纯粹是从尘世的意义上来说的,从深沉的、极乐般的尘世意识上来说的。也就是说,它不是在一个超逾于生活世界之外的意义上来讲的,那种东西只是用阴影来笼罩大地,他所说的,只能是在整体之中的全,一种现实的转换。显然,里尔克在此继承了浪漫派坚持不放弃感性个体的生存的思想,始终关心有限生命现实的超时间的可能性。在他看来,人总是在自然和事物中生存并使用它们,自然和事物都是易朽的,任人摆布的,但只要人们在这里存在着,它们就应归属于人的内心,与人亲密相处,分享人的苦恼和快乐,正如它们曾是我们祖先的知己。在我们心中,大地成为不可见的。我们的秉性中有一部分禀有不可见性,它使我们能在此生中不断把握不可见性。只有在人的心中,从可见转向不可见的内在的、持续的转变才可以不再依赖于可见性、有形性来完成。况且人的命运不断在促使人向不可见性生成着。
在《杜伊诺哀歌》第九首,里尔克充满激情地唱道:
大地,你所意欲的难道不是——不可见地
在我们心中苏醒?你的梦想难道不是
有朝一日成为不可见的?大地!不可见的!
如果不是这种再生,你急切的呼唤又是什么?
大地,亲爱的大地,我渴慕,我要!
作为诗人,如果完成了大地从可见到不可见的转换,使大地摆脱了技术的盘剥,把大地从技术思维的度量中拯救出来,那么他就是天使。在《杜伊诺哀歌》中,他热情地讴歌了天使,并在致友人的信中一再强调指出,他绝不是基督天堂的天使,而是诗人。“哀歌中的天使是这种造物,在他那里,我们所致力的从可见到不可见的转变似乎已经完成。哀歌中的天使是这样一种存在者,它肯定了在不可见中认识到那更高的实在。”⑼
因此,里尔克讲,最可怕的是,由于诗人自己的不称职,自己内心性的丧失,使得普遍之中的所有事物投入到不可见中去成为泡影,使人生转换为更为深邃的存在归于失败。
诗人的使命是重大的,它迫使每一位诗人必须反躬自问:自己在想什么,自己的内心性是否尚存?
⑴ 引自《德国现代诗文选》,1978年德文版,第253页。
⑵ 引自《德国诗选》,中文版,第485页。
⑶ 引自《印象主义、象征主义、青年风格诗文选》,第130页。
⑷ 引自《哲学译丛》,1983年第二期,第47页。
⑸ 海德格尔:《诗人何为》,见《林中路》,第249页。
⑹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附录之四,1939年德、英对照本,第159页。
⑺ 海德格尔:《诗人何为》,见《林中路》,第273页。
⑻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附录之四,1939年德、英对照本,第158页。
⑼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1939年德、英对照本,第160页。
第三节 冥思死亡
只有从死这一方面(如果不是把
死看作绝灭,而是想象为一个彻底的
无与伦比的强度),那么,我相信,只
有从死这一方面,才有可能透彻地判
断爱。
里尔克:《慕佐书简》
冥思死亡的意义,是现代德国浪漫美学的重大课题,它在里尔克和稍后的海德格尔那里达到了顶峰。
新浪漫派诗人喜欢吟咏死亡。里尔克的传诵一时的抒情散文诗《旗手克里斯多夫·里尔克的爱与死之歌》、《杜伊诺哀歌》,特拉克尔的《死者之歌》以及黑塞、霍夫曼斯塔尔的许多诗作,都是探索生死关系的绝唱。
关心死亡问题,是从浪漫美学诞生之日起就开始了的。作为诗化哲学的浪漫美学,最终要解决的是有限与无限的普遍分裂问题,而不是思维与存在的普遍分裂问题,对死亡的思考当然就一直处于极为突出的地位。有限与无限的同一,必得要克服死亡这一难题,时间问题也是从死亡引伸出来的。死亡、时间等问题的突出,充分表明,诗化哲学始终关切的是生存论,而不是存在论或实在论。事实上,关切思维与存在的关系的学说撇开死亡和时间问题也是合法的,理所当然的。实在论当然可以不考虑生存问题。
对死亡的沉思、吟咏,早期浪漫派诗哲诺瓦利斯就做得颇为出色了。长期以来,他为此受人责骂,也是众所周知的。但究竟又有多少人知道,死在诺瓦利斯那里,不过是一种对不堪承受的浊世的解脱,一种心甘情愿的供奉,是对最高存在的一往情深的明证,而不是遁世的权宜之计。
许多浪漫诗哲把死的意识视为创造性生活的前提。这是浪漫美学死亡观的一个重要内容。巴霍芬认为,如果生应是不断的创造,那么,就只有当陈旧的东西的死亡为此提供场所,生才能把新的东西带出来。在这个意义上,“死是生的前提,只有在此关系中,即在不断的毁灭中,创造之力才会生机勃勃。从而,生成(Werden)与消亡(Vergehen)是相互关联着的。”⑴只有在生与死的永恒交替中,才有不断超升的生的永恒之流。
浪漫派的心理学家舒伯特同样认为,只有从死,从特殊的个体的有限的衰亡入手,才能认识到生的真正的根基。生是从死中派生出来的,生的要素植根于外显的消灭,死的烈焰吞噬了僵滞的特殊性,最终扬弃了个体的定在,从而与大全结合在一起,即以深切的渴求与万物为一。从而,死最接近生之极福和最美妙的瞬间。
生与死的创造性关系,在尼采那里又被作了极端的推演,在他那里,死变成了人的使命的主动担当。诗人扎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我告诉你们完成使命之死,这种死激励活着的人,这
种死将成为活着的人的誓言。完成使命的人欣欣然,在满
怀希望和立下誓言的人的簇拥下,去了给自己的死。⑵
我之所以要说尼采作了极端的推演,是指他很轻松地把人作为宣告者的一瞬而近视为无关紧要的事,他认为,人死了,这并不值得有什么可以惊异的。
死促进生的价值创造的思想,在新浪漫派那里得到继承。新浪漫派诗人霍夫曼斯塔尔在新浪漫派中算是谈死较多的一个。他说,死不过是未意识到的沉没。对人来说,死有如音乐一般,它是一种甜柔的渴求。死不是可怕的东西,不是外来的、威胁人的东西。死是狄奥尼苏斯式的神性。它向人诉说:
我并不可怕,我不是残骸!
我来自狄奥尼苏斯那里,
是维纳斯的亲人,
我把灵魂的上帝带到你的百前。⑶
他指出,死与生是溶为一体的,死不是最后的外在的终结,而是当了瞬时存在的一部分。死的胁迫把生命从真麻木的沉沦中唤醒,促使它投入最后的超升。在死的时刻,生之大门才敞开它生命的全部现实性。
只是,因为我会死,
我才感觉到我的存在。Erst,daichsterbe,
spü;rich,daß;ichbin.⑷
注意,浪漫美学所大谈的死,并不是要人真的就去毁灭自身。把死看作一种实在的死,当作现实性的死来思考,只是尼采才这样想。在大多数浪漫诗哲那里,死指的是对有限生命的自我意识,对感性存在的有限性的领会,它迫使人们去关切自身的生存的价值和意义。
正是由于这一基点,自生命哲学以来,诗化哲学把死亡感推进到认识论中去,成为人认识自身、认识生活世界的先验前提。狄尔泰明确提出:灵魂寻求把生活的种种关系和基于这种关系的体验结合起来,但仍然不能把它们组成一个整体。最使人感到不可理解的是生殖、分娩、发育和死亡。活着的人知道死,但对它百思不解,这决定了人对世界的看法。⑸这就是说,死的意义不在于它是一个实在的死,而是在于它震动了终有一死的人的心智,使人的认识、思维有所醒悟自己应该认识和思考什么。因此,死不过是使人的心智明亮的先验前提。
斯宾格勒与狄尔泰一样,猛烈抨击形而上学的认识论,认为它的普遍有效性永远包含着从特殊到特殊的论证的谬误。在他看来,人能直观死亡,是人的认识能力的优越条件。“在所有生命存在中,只有人能够观照死亡。”⑹只有当悟性通过语言,脱离视觉知晓,变成纯悟性时,人类才把死看成周围光的世界中的大谜。这就是说,对死亡的自我意识标识着人的自我意识醒觉的程度。所以,“在关于死的知识中产生了我们作为人类非兽类的世界观。”⑺
生命哲学的另一位美学上的重要人物西美尔则从生的自我认识与死的领悟的关联来分析死。“我们如何把握生,也就如何把握死。它们只是一个统一的基本行为的两个方面。”⑻对于生来说,死并不是从外在置入的一个生命线的特定时刻,不是生的一个内在的界限,而是每一个个别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