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栅栏的爱情 青春伦理小说-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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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醒来,轻声问:“你怎么了?”他掩饰着自己的悲伤,又重新躺下,任眼泪滚过他的脸颊。他曾试图去孤儿院找回榛,可当他以一个陌生人的姿态站在孤儿院那个新来的面目狰狞的女人面前,他变得哑口无言,他又害怕起来。
——这是一个秘密。
在张卓群出生前的第三个月,苏突然出现,鬼魅一样站在他身后低沉着声音喊他的名字,他几乎无法辨认苏的面容,但记忆的水面还是出现了裂纹,一些旧事渐渐复苏,他看见苏的脸上笼了一层淡淡的蝴蝶斑,浅浅地笑着,分不清情绪的质地。
但一些东西还是渐渐坚硬起来,硌伤了他。
她怀中的孩子,像一枚锐利的钉子,将他钉在这让人厌弃的角色里,不能挣扎,如果试图逃离,伤口将会被撕裂、拉开,皮开肉绽的疼痛将会击倒他,他望着笑里藏刀的苏,头晕目眩。
她说:“张建国,这是你的孩子。”
他说:“你说什么?”
她又说了一遍,斩钉截铁:“我怀里抱着的是你的孩子,你和我的孩子。”
他说:“不可能。”
她说:“你狡辩也没有用,这是你的骨肉,我生下她,是为了让你记住一些事情,你拿捏报废了我的青春,换回的就是我怀里的这样一个小东西。我现在带她来找你,把她还给你,如果她是祸水,也是由你一手缔造!”
他走过去,隔着一段距离看襁褓里的孩子,内心存有微微的恐惧。阴天,有很小的雨,张建国本是撑着伞的,伞滚落到一侧,偎依在墙角,是一条小巷,污鄙,脏,不堪入目,电线杆上贴着五彩斑斓的广告,天空被切割,逼仄的一条,巷口打弯的地方,几个小男孩纠结在一起,哇啦哇啦地打成一团,难解难分,再往前一步就是一滩小小的积水,倒映着他和苏的影子,横亘在中间,无法逾越。
说好的,下午四点张建国去陪妻子,那个粮油管理站的女人去妇幼保健院做体检,他急匆匆赶出单位的时候,已经是三点半了,他的雅马哈已经因为婚前的一次车祸被变卖,在他和这个女人结婚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苍老不堪,再也经受不起风中的速度和力感了,那像锉一样坚硬的风会让脆弱的他粉身碎骨。他撑着伞,拐进一条小巷,急急地走着,后面有人叫他的名字,风过耳般,以为是幻觉,依然有人在叫他,他停下来,没有任何准备地转身,然后看到了似乎是从天而降的苏。
她说:“我已经跟着你走了很久了。”
他说:“怎么会是你?”
不相信似的,他擦了擦眼睛,城市的天空坠坠地压下来,让人喘不过气来。
就是如此,偶然邂逅了苏,苏带来一个孩子,抱在怀里,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告诉张建国:“她是榛,是你的私生子。”
榛,张建国的私生子。宣布这一条消息时的苏,威严得如同一个一身浩然正气的女法官,颐指气使。一个充满羞耻意味的红叉被刻在张建国的脸上,不容篡改。
而三个月后,张建国另外一个孩子张卓群呱呱坠地。
那时候,他站在妻子的床畔,看着刚刚降生的孩子,红扑扑的小脸蛋上没有一丝尘埃,干净得像个水中的处子,他欣慰地笑了。作为一个血缘上的父亲,他把很大一部分的爱给了张卓群,而那个叫榛的孩子是他不愿去想不愿去触及的痛苦的回忆。想到她就会一连串地想到苏,他头脑中的痼疾就会发作。
当时,苏不顾一切地把榛留给了他,绝尘而去。
这个女子,为了报复,不择手段,她生下榛,因为榛是这个世界上对张建国来说最锋利的一把匕首,可以刺穿他的身体,刺穿他可怜且虚伪的婚姻。她要让榛这个孩子的苦难时刻提醒着他的幸福有多么卑鄙和龌龊。
这就是苏的目的?
若干年后,苏借居在澹川这个城市,站前的那所产权属教堂并有哥特式建筑风格的老房子是她的家。她对坐在她对面的我和童童说:“你知道那时她心里有多难受?!她是那个叫榛的孩子的母亲!亲生母亲。她是想用榛来挽回曾经唾手可得的爱情。她比夕还要孤注一掷,夕不会像她一样,生下一个孩子,作为要挟的砝码。夕不会,她甘愿忍气吞声,这在苏来说,早就看透了。苏天真地以为自己做得决绝,并且封死了后路,除了一往无前,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包括张建国。”
童童插嘴:“那结果呢?”
“结果她败了,肝脑涂地,她比夕还要惨,连翻身的机会都丧失了。她曾经去找张建国要回那个可怜的本不该降生的孩子,可让她吃惊的是,张建国比她更加决绝,他居然把孩子弄没了,她再也没办法要回自己的孩子了。她成了一个残缺的女人,心怀鸩毒一般的仇恨,不可融化,她对站在眼前的张建国充满了愤怒,恨不得杀了他。她再也没办法接受婚姻,看到一个完满的家庭,她的心会疼,抽搐着疼,几乎窒息。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是渴望还是嫉妒。除了向耶和华寻求解救之外,她已绝望,没有一条救赎之路。”
童童说:“你就是苏?”
坐在我们对面的女人笑而不答。只是眼里有了湿润的泪光。
苏把榛留给张建国的那天,另外一个女人正在滴水的檐下躲雨,一只手捂住怀有六个月小宝宝的肚子,另一只手打遮,向雨水之外的柏油路上望去,希望从不远处的巷口拐出来张建国。雨在那天从未有停止的迹象,北方的天空布满了潮湿的云朵,经不起一阵风吹。从巷口里拐出来一个黑衣女人,着装像修道院里的修女。她一下就注意到她。
她走过来,走到她的身边。目光刺向她挺起的肚子。突兀且无任何铺垫,长驱直入地说:“你在等张建国?”
她说:“你是谁?”
她什么也没说,凝住笑,如一朵莲花,缓缓移开,淹没在雨幕的另一侧。
张建国抱着榛站在巷子里。孤立无援。他看着那孩子,像一块透明的冰,看不出爱恨,寒凉却沁入体内,直逼心脏。幸好,她在熟睡,不理会这世界之外的繁杂和聒噪。她若是哭起来,他会更加慌张失措,甚至会像扔一件东西一样把她远远抛开,抛到心都不能抵达的地方去,可她还是牢固地粘在手上,分寸不离。
黑色的云彩一层一层压过来,云层与云层交叠之处犬牙交错。
他开始走动。
他分不清方向,只是麻木地移动着双腿。有一刻,他集中了思想,不再涣散,想到了粮油管理站的那个女人,他想她现在也许在咒骂他。地上有一块石头,他像个十几岁的孩子一样踢着走,不小心绊了一下,怀里的孩子突然就哭了,声音很大,几乎震破他的耳膜。他束手无策,不知道怎样使她不哭,怀里的孩子再次钉住了他,将他钉在这令人厌恶的角色里,他焦头烂额,万念俱灰,看不到黑夜的出路。
后来,张建国把孩子送到了孤儿院。
他把手中的孩子交给孤儿院的一个慈眉善目的女人。那一刻,他摇摇欲坠的心忽然陷落。孩子从脱离他双手的一刻开始便没完没了的声嘶力竭地哭,持续了半个夜晚,嗓子快哭破了,他的心被揪紧,拧成一团,如同废纸,扔进了黑漆漆的臭水沟,看不到温暖的光亮。
有人在如豆的灯光下打开了记录簿,拿起笔来准备记录。
他的大脑中空空如也,除了充斥在其中的孩子的哭声,他痛苦地说不出任何话,有人递给他一杯温水,他喝了,才开始慢条斯理结结巴巴地讲话。他说这孩子叫榛。裹在襁褓里的一张字条上写着孩子的名字以及生日。如是而已。他再不知道其他的什么了,这孩子的亲生父母是谁,她从哪里来等等,他全然不知道。他和她并无任何的瓜葛和牵绊,他只是在下班的路上偶然碰见了这可怜的孩子,嗷嗷待哺。
他说:“除了把她送到这里,我真的走投无路了。”
“啪”的一声,坐在灯光下的人合上了本子,又站起来,友好地冲他笑了笑,并且询问了他的名字。张建国心惊胆战,他居然说:“我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字的。”
“我们只是做个记录而已,将来找到孩子的父母或者有人领养孩子,也好通知你。”
张建国拗不过,就随口瞎说了一个名字,这让他彻底失去了榛。他是怕啊,他怕这个孩子是一团寂寞绝望的火,他害怕惹火上身,他宁愿相信这个叫榛的小女孩并非是他的亲生骨肉。他甚至想再也不要见到她了。
可在他折身一脚迈入茫茫黑夜时,他还是哭了,一边走一边哭,在家门口,他看见一个女人挺着大肚子,站在那,翘首张望。他知道那是他的妻子。
他像个孩子,朝自己的母亲义无反顾地奔了过去。
那个粮油管理站的女人没有问他干什么去了,一直到她生下张卓群,她都未曾质问过他,仿佛她早已洞穿。
苏把榛抛给了张建国,从来不是因为她是一个狠心的女人,她不是,她只是为了用榛挽回一段岌岌可危的爱,挽回距她越来越远的张建国,在这一点上,她失败得是如此彻底,她输掉了自己,输掉了孩子,输掉了继续下去的勇气。
当爱情无望,她绝望般怀念那个叫榛的孩子,她去向张建国索要榛。他告诉她那孩子没有了。
听到张建国这样说时,她如同遭了五雷轰顶。
——事情出了一点差错。
这铸造了苏和她的那个孩子永世的分离。
孤儿院的记录员在当晚并没有在记事簿上记录孩子的名字,孩子在被送进孤儿院的第五天就被一位姓卢的先生抱走了。对于这个孩子,孤儿院里所有的人都印象模糊。
当一个月之后,苏情绪激动狼狈不堪地薅着张建国来到孤儿院的时候,那里所有的员工都否认了曾经接纳过一个叫榛的小孩。新换来的领导是个女人,面目狰狞,她斥责着张建国和苏的无理取闹。
张建国有点害怕了。
——他怕记录员真的在本子上找到那个叫榛的孩子,他不知道接下来如何收场。
记录员在本子上翻了半天,也没有翻到“张建国”的名字。他无可奈何地微笑,目光有点异样。他实在是不记得张建国这个人了。张建国也一直没有想起那一天他顺口给自己编出的名字是什么来,他到底是忘记了,忘得干干净净。
他委屈地站在那儿,陷入了漆漆无光的深渊,他想那个叫榛的孩子,他想她也许死了。
他对倒在地上狂哭不止的苏说:“榛,这次是真的没了,我想,她也许死了。”
苏的声音被撕裂,成为碎片,每一片碎片都有锋利的尖,扎满了张建国的全身,血流不止,面目全非。她全然失去了尊严,像得不到糖的孩子,绝望而放纵地在地上翻来滚去,像祥林嫂一般单调地重复着一句话:“还我的孩子!”
张建国麻木地站在那儿,失去了最后一点知觉,温热的泪沿着脸颊粗糙地滑落。
孤儿院的人看着这两个莫名其妙的人,心怀不满。
终于一个人控制不住了,竟然就是那天给张建国做记录的男人,他挥了挥手:“你们俩有精神病啊?!到这里来胡闹什么?!哪里来哪里去,再折腾起没完的话,我们就找派出所了!”
张建国拖着死活不肯走的苏走出孤儿院的时候,天已经全暗了下来,他们俩像两团烂泥瘫在一起,除了可以喘息之外,再无其他的本领。
苏说:“张建国,你是畜生。”
张建国说:“我是畜生。”
苏说:“你把我的孩子弄死了。”
张建国说:“是我把孩子弄丢了。”
苏踩着张建国的身体抓着栅栏从地上爬了起来,晃晃悠悠,一路疯癫着笑着,走远,狼狈不堪的背影融进漫漫黑夜。张建国只听见她念念叨叨地嚷着要去黑夜的另一面找榛,她肯定跑到有光的地方去玩了。
张建国想苏一定是疯了。
她终于走了,现在张建国见到苏就像见到鬼一样,内心充满了恐惧和不安,觉得愧疚的同时,他害怕他所勉强支撑起来的家庭会被苏这根钉子扎破,如果他的一切被那个粮油管理站的女人戳穿,他想不到自己会不会像一个无能的妇人一样寻死觅活。他想都不敢想。就是这样,张建国变成了一个胆小如鼠的男人。
从那以后,苏再也没有在张建国的生活里出现过,尽管从来没有主动去打探,张建国还是知道了,苏去了澹川,常年住在那儿的一所教堂。他想,她是要靠神的力量来驱除在这尘世留下的孽缘吧。
他不敢去想,想了就害怕。
日子就这么过来了。
——妻子安分,儿子,那个叫张卓群的男孩子长得虎头虎脑,越来越可爱了,沉浸在天伦之乐里的张建国,渐渐忘却了伤疤的疼痛。
张建国那天早晨上班的时候在街道的拐角看见了一个女人。穿一身黑颜色的衣服——让人心垂直下沉的颜色,很肃穆地站在公交车站的站牌下。打弯的时候,他又看了一眼,那个女人迅速别过身去,似乎不情愿有人看到她的脸孔,装作研究站牌上的路线,不过她的掩饰不够好,被张建国看出了破绽。他本来想上去看看这个陌生女人究竟是谁,在搞什么鬼把戏。可他早已经没了那份闲心,医院里又有病人了,电话催到家里来了,本来送儿子去幼儿园的活一直是他承担的,因为妻子的单位比较远。他还记得刚才他一边刷牙一边对妻子说“今天你送儿子上学”时她惊讶的样子,她说:“我那么远,怎么送?”他懒得和她再多说一句话,把儿子从床上拽起来,帮他穿好了衣服,对睡眼惺忪的儿子说:“乖,听妈妈话,今天爸爸要加班,要妈妈送你去幼儿园。”刚及三岁的张卓群还吐字不清,吞吐着叫:“爸——爸——”张建国温暖地在儿子的面颊上轻轻亲了一口,提着包匆忙出了门,带上门的瞬间妻子又把张卓群给弄哭了。他叹了一口气,噔噔噔下了楼。
之后,他看到了那个鬼祟的女人。
总之,这一天,他没有好的预感,到医院的时候,眼皮滞重得难以抬起。他强打着精神开始接待病人。临近中午的时候,从幼儿园那里挂来了电话。一个听上去挺甜美的声音:“你好,你是张卓群的爸爸吧?”
他说:“对,我是。”
“我是幼儿园的林老师,我想……”
“张卓群淘气了?”
“哦,不是,我是问问你今天为什么没有送他来上学。”
张建国皱了一下眉头,想到了林老师的样子,他说:“我加班,叫他妈妈去送他的。”
林老师说:“没有,他妈妈也没有送他来幼儿园啊!”
张建国说:“你是说,张卓群今天没去幼儿园?”
这怎么可能?他心里有了一点慌张,尽量抑制着这种恐慌的膨胀:“林老师,我这就联系一下他妈妈,问问怎么回事。之后,我马上给你挂电话。”
林老师挂了电话之后,张建国立刻跑出了医院,连白大褂都没有脱去,他先是回了家,门是锁着的,妻子去上班了,儿子的鞋子也都穿走了,书包也不在,这说明她肯定是送儿子去幼儿园了。难道她嫌麻烦,把儿子带到她们单位去了。那种地方——她也真是懒到一定程度,亏得她想出来。
她们单位穷到一定程度了,连个电话也没有。为了验证这个猜测,张建国只有亲自去一次粮油管理站。他远远地就看见妻子在阳光下打盹儿的样子,心一下沉了下去,脸色变了,浑身在颤抖,他觉得自己在和一个愚蠢的女人生活,这使他丧气、愤怒。
他说:“儿子呢?”
她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