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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书读完了 金克木著-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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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呢?我们的外语教学是不是只培养单方向的翻
译呢?
    事实上,学习的具体目的才是主要的,其他都附属在这上面。现在我好像发
现了前面说的三棱锥的核心是学习目的。教本国人外国语和教外国人本国语的内
容、方法都不相同,但都要服务于各自的目的。一套外语课本的中心是其目的,
由此决定其体系。所有的外语课本都有文化内容,选什么内容要看其教学目的。
是否能达到目的还要看所预定的使用者(师、生)的凭借。因为知识和能力是有
层次的积累的系统,不会是凭空而来的。无论语言和文化都只能在原有的基础上
增加或改变。学外语是接触第二种语言和文化,有意无意都得结合第一种。接不
上头,从头学起,不注意文化内容,会有无从下手和摸不着头脑之感。这在学第
三种语言即第二外语时尤其明显。若是两种外语属于一类语系和文化,那就容易
得多。例如有几本从英文学德文的课本,几十年前编的,只讲不同于英语的德语
特点,十几课后就是连续读物。有一本是印度人编的,四十年代初出版,标明
“特快”。目的明确,是为会英语的人学看德语书。语法不多,练习不少,可以
自修。课文分别文科、理科,选用材料不同,直接了当,所以“特快”。它强调
的应用就是阅读原文,大量练习。这种“单打一”,不但要求外语的凭借,还要
求文化的凭借,所以文科和理科分开,学起来入门更快。这些都是过时的旧书,
这里不是推荐,只是举例。
    学本国古文其实和学外国语文类似,也不仅是语言问题。本国古人同外国今
人都有许多看法、想法、说法,和今天的我们不同。这是由于思想文化背景和
“语境”不同。有凭借能和内容接上头,剩下的语言裂缝容易弥合。若内容不接
头,只攻语言形式,很难深入、持久。因此读古书和外国书有同样难处。看起来
读书是从形式达到内容,其实往往是从内容达到形式。学外语若没有文化内容
(包括思想、知识)的准备,只学形式,往往事倍功半,半途而废。除非小孩子,
可以形式内容两样同时学,因为他还没有“底”。硬背和模仿帮不了很久的忙。
外国影片配音还需要有个导演,许多话还不见得都能照原样。实际上,我们在自
己语言中已经学了不少外国语,例如科学、哲学、物理、化学,甚至新闻、出版、
文化、广播、信息等等词,还有不少长句子和习惯说法。如“你好”、“再见”
之类,我们从前不这样说,古时只有“唱喏”、“告辞”,再古,又不一样。若
外国词语积累得多,又习惯于外国文化中的一些说法以至想法,学起外语来就会
比较容易;同外国人“对话”也会较容易了解人家并使人家了解自己;否则会好
像讲的是一样的话,其实还是聋子对话,各讲各的,未必互相了解。读书也是一
样。学数学和理、工科的能看本行的几种外语的书不是什么大难事。也许除了文
学作品较复杂以外,其他都可以先从本国语中学外语。据我看来,成人和青年学
现代外语都最好在本国语言中学点现代外国文化,预作准备。
    年逾古稀,所学多半遗忘,无知妄谈,恐怕连“野人献曝”也算不上吧!

                                                     (一九八五年)


                        奥卡姆剃刀

    老来随手乱翻书,随看随忘,又随时有点感想,多是陈年古话,说出来可供
年轻人一乐,信不信由你。
    这本《春秋左传学史稿》字很大,便于老人随手翻阅,生些遐想。沈玉成、
刘宁父女合著此书,十二章中后四章讲清代及现代的左传学是女儿写的。刘著书
时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大学生,能花费这样大的劳力和心思写出十万言的四章书,
广搜资料加以排比评论,虽有父亲指导,也是不容易的。不免多看几眼,又想谈
几句。
    书中引《诗经》句中有个字印成盐字的繁体,实是另一字,从“古”而非从
“卤”。钱穆的《刘向刘歆父子年谱》,“谱”印成“表”。用“形式逻辑”和
“模糊数学”不准确,这是现在常见用法。引用国际上研究只有陈旧的高本汉的
书,不知查过袁同礼编的近几十年外国汉学论著目录没有。作者刘宁论述三顾
(顾炎武、顾栋高、顾颉刚)和左传学中其他重要人物都有自己的意见和说法。
最后一章说到现代,有那么多长辈先生,自然比前面讲清代古人更难,但也不仅
排比且有评议。不过讲辨伪而说了一通曹雪芹的像和诗的近人近事,以今例古,
似可不必。结论是这类争执应当结束,说得很好,但未明白说出如何结束。左传
学历时一千几百年,有多少是探讨《左传》本身内容意义的?试用当代新解说的
有几个?这和“红学”相仿。该结束的不断,该创造并发展的不兴,无可奈何,
何止这两学?
    啰嗦半天,我要谈的不是左传学,不过是书中两次提到的“科学方法”。她
先说,“历史考证法的始倡者是胡适”。又说,“自胡适将这种自然科学的研究
法则用之于中国的社会科学开始”。这是把顾颉刚的“提出了大胆而科学的假说”
认做“发端于近代自然科学研究的归纳和假设”,把胡适所说的“大胆假设,小
心求证”当做他所提倡的“科学方法”。这里面有误会,正和有些人把胡适的
“实验主义”当做杜威的实用主义类似。虽然胡适自己这样说,但我觉得杜威的
哲学很难懂。他虽来中国作“五大讲演”,由胡适翻译,但在中国起作用的还只
是他的教育思想,由他的另外弟子改造应用而流行。中国的实用主义有自己的传
统,不是杜威的美国式。胡适的“实验”往往是他的《尝试集》中说的“尝试”,
不是科学实验。他所谓“求证”不等于数学物理的证明和推导,也不是可以重复
对比的实验,不定量,也没有操作规程,尽管考据早有一些不成文的严格规定,
但向来并不严格被人遵守。
    科学方法的形式很多,原理原则也不止一条,但只要是科学,其出发点就只
能是同一个。出发点不同也很有效的方法不能说没有,但不必叫做科学方法。科
学指的是近代科学,特别是,但不限于,以自然界为研究对象的科学。下面抄几
位科学家自己的说法。
    伽利略无疑是近代科学的创始者。他在《两门新科学》中写出三个人的生动
对话。他说:“我的目的是提出一门新科学来处理一个很古老的课题。”他用问
答方式讨论并且解说了他的观察实验和发现,不是出发于“假设”,更不是先要
打倒亚里士多德才“假设”重物不比轻物落地快。
    牛顿更是不可否认的科学家。他有一句名言便是“我不杜撰假说”。尽管
“杜撰”的原文拉丁字fingo ( feign)还可以有别译,但万有引力断然不是从
“大胆假设”得来的。牛顿的这句话的全文是:“直到现在,我还未能从现象
(观察和实验)中发现重力之所以有这些属性的原因,而且我不杜撰假说。”
(参看《牛顿自然哲学著作选》,上海人民出版社一九七四年版)牛顿在《光学
》中较详细地说明他用的方法:“在自然科学里,应该像在数学里一样,在研究
困难的事物时,总是应当先用分析的方法,然后才用综合的方法。这种分析法包
括实验和观测,以及通过归纳法从中作出普遍的结论。……在实验哲学中是不应
该考虑什么假说的。……用这样的分析方法,我们就可以从复合物论证到它们的
成分,从运动到产生运动的力,一般地说,从结果到原因,从特殊原因到普遍原
因,一直论证到最普遍的原因为止。这就是分析的方法。而综合的方法则是假定
原因已经找到,并且已把它们立为原理,再用这些原理去解释由它们发生的现象,
并证明这些解释。……”(《物理科学的概念和理论导论》中译文,人民教育出
版社一九八三年版)
    笛卡儿是近代思想的开山祖师,是发明解析几何的数学家。他开创了一种以
在逻辑推导中极为方便的符号语言来表示几何形状和物理过程的强有力的数学方
法。他的著名的《方法谈》的开头两章说明他的思想历程和他在二十三岁时所达
到而且开始运用的方法,联系到这方法与几何、代数、算术相关的数学意义。他
列举的四条最先完整地表达了近代科学思想方法的出发点,不可断章取义。它也
不是包括全部,更非没有缺点,只是出发点。以后的许多发展都不是另外有什么
出发点。这大概已成为科学界的常识不需要有人再提了。他说的四条的大意是:
第一,不接受任何不能由理性明确认为真实的东西。第二,分析困难对象到足够
求解决的小单位。第三,从最简单容易懂的对象开始,依照先后次序,一点一点
一步一步达到更为复杂的对象。第四,要列举一切,一个不能漏过,才能认为是
全面。简单说就是:一、审查依据。二、将复杂对象解析到简单才着手。三、由
简单逐步引向复杂。四、要求全面。这四条合起来很可能就是我们平常不自觉的
接收、分析、综合、理解外来信息的自然程序。不过是脑中运转极快成为习惯,
所以不觉得。这是脑中的抽象转换过程。是不是和笛卡儿的通连几何图形及代数
符号的解析几何也有相通之处?是不是连所谓电脑也是如此?
    《方法谈》在三十年代已有汉译,现在又有新译,不过我劝读者参看法文原
文,或是英文或其他欧洲语言的译文,只看前两章到他讲几何代数算术部分就可
以,不是研究笛卡儿。文很短,不过万言吧,很有趣。因为全文开头第一个词至
今我也没想出汉语中有什么相对等的词(“理性”的俗语说法),所以劝大家参
照原文。他和伽利略、牛顿写的都是三百年以前的文,用词有些古老,但并不难
懂。
    这种科学方法的出发点在自然科学以外也多被应用,成果辉煌。我想举两个
毫不相似的例证,只论学术方法。一个是《资本论》,笛卡儿四条全合,且和牛
顿、伽利略相同。一、排除不可靠的说法。二、将资本分析到最简单的单位,商
品,再解剖其中的价值和劳动。三、从此开始一步步引向最复杂的资本主义社会
结构及其运转。四、任何一点也不漏过。看马克思自己的第一卷第二版《跋》就
可知道。马克思也是数学家。另一个是王国维。他的一些古史考辨文章之所以成
功而为人称道也是不离这个出发点。因此,他用之于新开辟的园地和对象,无论
是甲骨文献、蒙古史地、宋元词曲,都可以有创获,一新耳目。恐怕他是得力于
读康德,受了那种思维方式的影响。康德也是科学家,提出过天文学的星云说。
    从三百多年前的这个出发点到二十世纪初期,特别是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
科学方法大有发展,都没有离开,更不是违反这个出发点。尼采、柏格森等人不
用这种方法,他们也不说自己用的是科学方法。泰戈尔明明白白反对科学的割裂、
分析、抽象,而主张对宇宙人生直观亲证整体,复归自然。他当然不说“亲证”
是科学方法。他要求具体,反对科学的抽象。胡适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不
是牛顿说的分析方法,倒像是牛顿说的综合方法,从想当然的原理(假设)出发,
先“假定原因已经找到,并且已把它们立为原理”。(牛顿,见前引文)顾颉刚
也是这样。郭沫若研究甲骨卜辞自己说为的是给恩格斯的既定原理加些证明,其
实也许更为的是参加当时苏联和中国的社会史论战。所以陈独秀的《实庵字说》
就和他针锋相对。同一原理,同一资料,结论大不相同,这是先有了结论分属
“两大阵营”之故。两人用的方法并无不同,出发点不是笛卡儿、牛顿、伽利略
的。
    欧洲中世纪有个著名的“奥卡姆剃刀”。英国奥卡姆的威廉是十四世纪的经
院哲学家。他提出所谓“思维经济原则”,名言是“如无必要,勿增实体”。所
谓“实体”即“共相”、“本质”、“实质”等可以硬加上去的经院哲学的抽象
普遍概念。他主张唯名论,只承认一个一个的确实存在的东西,反对唯实论,认
为那些空洞的普遍性概念都是无用的累赘废话,应当依此原则一律取消。这句名
言和这一原则被称为“奥卡姆剃刀”,被教会认为异端邪说。他被捕后越狱逃出,
逝世后留下了这把“剃刀”。现在凡事讲求效率,思维也要“经济”,恐怕有不
少古人古书需要“剃头”。《左传》真伪和层累历史问题就可参照现代阐释学方
法来解说。作研究首先需要考察所问的是不是经院哲学式问题,不会有一个答案,
或者是在《圣经》里及教会中早已有了答案。所有无谓的多余的空话废话可以一
刀剃去。剃不动不要紧,那是另一回事。胡子太硬,而且有些胡子还是必要的。
现在不是要结束,是要另行开始。要有王国维,但不是拖着辫子去投湖。
    这本左传学史是父女合作的书。屠格涅夫发表《父与子》至今已有一百多年,
此时两代人怎么样了?子女可以接着父母的路走,但不必跟在父母后面走。走路
要先问什么路,什么方向,怎么走,记住无形中有一把剃刀被历史愈磨愈快。

(一九九三年)


                    约伯与浮士德

    甲  《圣经。旧约》里约伯的故事,你以为怎么样?上帝和魔鬼打赌,让魔
鬼去折磨约伯以证明他对上帝的忠诚,未免太荒唐了吧?
    乙  不可冒犯上帝。正邪不能平等,怎么能打赌?那是考验。《约伯记》里
不是明明白白说:“上帝所惩治的人是有福的”吗?考验你吃苦,受冤屈,就是
看重你。孟子不是也说:“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
    甲  别背下去了。我知道中国的天就是上帝,但还是不明白。约伯被剥夺了
财产、亲人和健康。他诅咒自己时,三个朋友来劝慰他。那三场对话是精彩的诗
剧。朋友要求约伯认罪,认为上帝是在惩罚他。约伯不承认自己有罪。又有第四
个人出来歌颂上帝公平又因为那三个人未能折服约伯而发怒。结果是,约伯信仰
上帝不动摇,魔鬼失败,上帝恢复了约伯失去的一切,命令那三个朋友给约伯送
礼。这是怎么回事?我实在不懂。也许是我记错了?了解错了?
    乙  读这类“圣书”,除好奇求知外有三种态度。一是信仰,二是欣赏文学,
三是研究历史。谁跟你去讲道理?讲道理是神学,不离信仰。看来你还没有分别
上帝和魔鬼。你看不出双方依据的是两条不同的原理。那三位朋友不知不觉用了
和魔鬼相同的原理议论上帝,自然不对。你也危险。
    甲  你的话使我更加不懂了。我看不出双方的不同原理。
    乙  你以为上帝和魔鬼打赌,这就是说,双方在平等地位上作公平交易,等
价交换,以约伯的态度定输赢,这就错了。这是魔鬼的原理。约伯信奉上帝。魔
鬼认为这是因为上帝给了他财富、子孙和健康,所以他以信仰回报。若没有好处,
他就不信了。这就是依据平等交换原理。上帝授权魔鬼去一层又一层剥夺约伯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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