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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中国的"百年孤独"--阎连科受活-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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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告诉大家吧,从九都回来我一路上算过了这笔大账了。因为我们双槐县绝术团的绝术员都是残疾人,是残疾国家就不收一分税。不收税,每挣一分钱,就都是我们县财政的收入呢。我出去这二十一天,出演了三十三场,县财政的账上已经汇回来了七百零一万。这样儿,你们说我们还怕凑不起购买列宁遗体的这笔天款吗?不要说地区还要给我们一大笔的扶贫款,就是不给我们也不愁凑不起这笔天款了。”
  说到不愁凑不起这笔天款时,县长把胳膊在空中挥了挥,又猛地朝地上压一下,然后呢,他弯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从椅子上跳到了常委会的会议桌上了。把常委们都吓得将身子朝后仰去了,把椅子朝后挪去了。柳县长是不管这些的,他是一县之长哩,不消去顾了这些的。他立在那一长排涂着红漆的桌子上,没有低头看他身下的常委们。因着站得高,望得远,他就隔着窗户看见县委楼的过道上都站满了县委机关的干部们,鸦鸦黑黑一大片,都挤在会议室的门口和窗口,抻长着脖子往里瞅,像在地区看受活人出演的城市人样在隔着门窗看他出演哩,听他说演呢。还有县委楼前的空地上,不知咋的人们就都知道县长从地区带回的喜讯了,都听到县长在三楼会议室的说演了,也便在那门前站满了县委、县政府的干部和县里的工作人员了。
  七月的日头依然是烈烈酷酷呢,县委门前的脚地也是洋灰脚地儿,日头在那地上晒了一整天,蓄蕴下的热气是能把鸡蛋煮熟哩,可人们却都立在那片脚地上,个个都是一老满脸的汗,踮脚抬头、扯筋拽肉地盯着三楼窗口上县长的身影儿,听着县长那红灿烂烂的说演声。
  县长唤着、叫着说演道:
  “我告诉你们吧,双槐县从今年底、明年儿初,就再也不是起原先的双槐县了呢——今年底或者明年初,我们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安放在列宁森林公园的纪念堂。那当儿,游人每天就成百上千了。一张门票一百块,十个人就是一千块,一百个人就是一万块,一千个人就是十万块,一万个人就是一百万块钱呀!”
  县长在常委会议室的会议桌上吼着说演着,他的声音像雷阵雨样大雨倾盆哩,把县委、县政府的办公楼和大院全都淋湿了,浇了满地的水。盘算着,说演着,他掰着自个的手指头,当把这笔巨账算到人人清白了,明晓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每天列宁公园的门票就是一百万块钱时,他把他的说演顿住了,把自个的双手捏成拳头硬在胸前面,像老鹰飞在天空收了翅膀翔滑呢,要滑着朝地面俯视呢。他便俯视到了每个常委为了能更清楚地听到他的说演,能看清楚他说演时的动作和表情,都又一次把椅子朝身后拉了拉。他看见走廊上有人把会议室的屋门推开了一条缝,机关干部的脸都挤在那门缝和窗口上,脸成条儿了,成了扁平了,看见楼下大院那片宽敞的场地上,不仅立站满了人,还有人站到院子中央处地儿的水池沿上去,爬到水池里的假山上边了。他看见每个人的脸上都闪着惊异的光,每个人的眼都睁得和日头、月亮一样明亮哩。于是哦,他就把嗓子撕扯得和城门一样宽敞了,把讲话的声音提高到山头云上了,人也又像鹰一样展开翅膀飞飞翔翔了。
  他吼着说:
  “一天一百万,十天一千万,三个月就是一个亿,一年就是三点七亿。三点七亿,可这三点七亿说的都是去参观列宁遗体的门票哩。可列宁森林公园那儿除了列宁纪念堂,还有九龙瀑布和千亩松柏林,万亩动物山,有登山看日出,下山看天湖,鹿回头,天仙池,青龙白蛇洞,芳香百草园——那儿有看不完的风景哩,你只要上了魂魄山,看了列宁纪念堂,你就得不停地买门票,就要在那山上住宿一夜两夜哩。这一住,你住店要掏店钱,吃饭要掏饭钱。用一包擦嘴的纸也要两块钱——你们算一算,一个游客上一次山让他在那山上最少花掉五百块,那一万个旅客要给我们县留下多少钱?要给我们留下五百万块钱呀!可他要不止花了五百块而是花了一千块,花了一千三百、一千五百块钱呢?可要到了春天那旅乐的旺季,一天不只是来一万游乐客,而是来了一点五万游客呢?来了二点五万、来了三万个游客呢?”
  再扫一眼楼上楼下、身前身后的干部们、听众们,县长他又喝了一口水,嗓门稍稍小了些,像到了开会总结的时候样,很无奈地笑了笑:
  “我真的是算不过来这笔账了呢,请你们算算吧,你们算算咱们双槐县到那时候一年要收入多少钱——到了那时候,问题不是出在能收入多少钱,而是有了这么多钱怎样花出去。花出去才是难事哩。”
  再瞟一眼楼上楼下人人都是一脸光亮的听众们、观众们,县长冷猛地又把他的嗓子扯得比城门更宽了,声音高过云霄了:
  “——花钱成了最困难的事情呀!扩大街、盖楼房,那能用掉多少钱?把县委、县政府的大楼盖到半天里,各部、局委都盖一栋办公楼,你就是都用黄金刷墙、铺地,可楼盖起来了,那源源不断的钱也还是要往财政局的账上流的呀,像一条大河每天往县里流的都是金子呀。人能吃多少?人能花多少?全县农民不种地,每个月你都坐在田头发工资,可到末了你还是有花不完的钱;不种地你着急,你着急你就把所有的田地都种上花和草,让那田地里一年四季都青青绿绿呢,都花红花黄呢,四季飘香呢,可你四季飘香了,到处都是花草了,那游人就更加多了呢。游人更多了,你的钱就更加花不完了呢——双槐县变成了挣钱容易花钱难的县,那时候你们说咋办呀?到底咋办呀?!我这当县长的是不知道咋办哩,我这当县长的只知道把列宁遗体买回来,把列宁森林公园建起来,钱花不完了,像秋天来了,地上扫不完了树叶一样呢,让你们为花不完钱犯愁哩,那时候各家各户都钱多得吃饭也不香,觉也睡不着了呢。为钱花不出去家家户户做了大难了。做了大难那就不是我县长的事情了,那就是你们自个儿的事情了,那就是我们双槐县的革命和建设遇到了新的难题了,要有比我更有能耐的县长才能来解决这个难题了,要有地区和省里来调查研究上十天半月、半年三个月才能解决掉这个难题哩……”
  絮言:
  ①狼遢子:方言。即如狼窝的幼狼一样不知收拾自己,所以称为狼遢子。

  第七章 成立两个绝术团,一转眼都是楼瓦雪片了

  日头西偏的当儿,县里开完了常委会。大院里,已经开始静静安安了。散了会,人员都怀着兴奋去了呢。楼上有电扇的办公室,也都关了电扇了,锁了抽屉和办公室的房门了。走道上静得只还有那个扫地、倒垃圾的临时工了呢。这时候,县长踩着安静像踩着棉花样从他的办公室里出来了。
  他该回家了。该到他的敬仰堂① 里去一趟,回家和媳妇睡在一起了。
  他有多少、多少天都没有回家了,没有进那敬仰堂里了。
  因了受活绝术团出演的大功告成,因了他一晌儿在常委会上的滔滔说演,使他在兴奋之后感到了渴累呢,于是他就回到办公室,坐在那儿喝了水,把秘书和办公室的人员全都打发去,独自品味了半天说演的兴奋和购买列宁遗体中各个环节上的事,到末了,落日从他的窗上退下了,像一面红绸悄没声息地抽去了,他也就从兴奋和累劳中歇了过来了。
  窗外的天空是阴郁沉闷哩,大街上也都静了下来了。依稀着能看见、听见夜蝙蝠在黄昏之前飞出来在楼前的响动哩。他想起来他有将近两个月没有回家了,和媳妇赌气说他能三个月不回家,可那毕竟都是赌气的话,哪能说不回就真的不回呢。他该回去看看了,该把这两个月他组建受活团和领着受活团到地区出演的事,到敬仰堂里面壁默祷一阵子,然后呢,吃夜饭,看电视,和媳妇上床睡觉去。
  他冷猛地就想到和女人受活的事情了。
  想到自个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和女人受活了,像孩娃们冷丁儿想起自个把稀罕的糖果舍不得吃掉藏到一边了,可因了这藏着,却又反而很久地忘了呢,因此就在嘴角挂了笑,从凳上立起来,咕咕地喝掉杯里的水,立马地起身回家了。
  然而,然而哟,和唱戏一样巧合着,他欲要走了时,拉开办公室的屋门时,却看见了他最烦厌的一个人。看见受活庄的茅枝婆竟提着一个包袱,倚着她的灰铝拐杖竖在门口上。这样儿,一下子他便怔住了。他知晓她在门口等着,是要来说那让受活人退社的事。他想起他在一个月前是给她写了退社的条子的,是答应过她让她十天、半月后来县里办理退社手续的,于是心里升起的回家和女人受活的心绪便立马消散了,若了兜头被浇了一盆冷水呢。可是他,却是笑着哩,惊讶地笑着说:“呀,茅枝婆,是你呀,进来,你快进来呀。”
  茅枝婆便跟着他进了他的办公室。这办公室她并不生疏哩,从壬辰年她和她男人石匠第一次到这个院落找了那红四的县委书记入社起,到庚子年里石匠殉世,之后几十年她便不间断要到这院里找书记和县长闹着退社了。闹退社闹了三十多年哩,三十多年,县委那红瓦房子都换成楼房了,换成楼房,这楼房都又破破烂烂了。第一任的县委杨书记都当了地委书记了。当了地委书记都不知离休到哪了。到现在,地委书记都换了几任了,姓马的、姓林的、姓粟的,现在又是一个姓牛的。这县委的办公楼,起原先亮得能照出人影的洋灰脚地都让岁月蚀腐得坑坑洼洼了,墙上那云白的粉灰都发黄剥落了。那半空里吊着的电棒管儿,十几年前她第一次见着时,炽白得和雪一样呢,可这忽儿竟都挂了蛛网了,灯亮着也不觉得明光哩,且那电棒管儿两头都已经烧出锅底的黑色了,只有那中间半擀杖长的光明了。
  茅枝婆走进来,绕了四墙看了一会儿,最后把目光落在县长办公桌边墙上那张双槐县区域图上瞟了瞟,就把县长写的那张抓紧让受活退出双槐县和柏树子乡管辖的条子铺到县长的办公桌上了。她说:“我来县上等你半月啦,听说你领着受活人去地区出演了。出演还好吧?”
  县长脸上浮着笑:
  “你猜你们受活人每月每人能挣多少钱?”
  茅枝婆把包袱搁在脚地上,坐在县长对面说:
  “我不管多少钱,我是来办那退社手续哩。”
  县长就又拿起他亲手写的字纸看了一遍儿,说:
  “他们每人每月能挣两三千块钱哩,两千块钱能盖一间大瓦房,出演三五个月,他们每人都能回到庄里盖一所楼房了。”
  茅枝婆又把地上的粗布包袱从脚地提起来放到怀里去,像那包袱会一冷猛被人抢走样,然后她不屑地瞟了县长一眼说:
  “你说你的天书吧,我是来办退社手续哩。”
  县长梗着脖子道:
  “真的哩,看受活出演的人都疯啦,每场都人山人海哩,你要参加绝术团,我保证你一月也有两三千块钱的收入哩。”
  茅枝婆又动动手里的蓝包袱:
  “我不去。”
  县长问:
  “给你五千去不去?”
  茅枝婆说:
  “一万也不去。”
  县长问:
  “那包袱里是你的寿衣吧?”
  茅枝婆说:
  “我想了,下了决心了,这一回你要不给受活办退社手续我就穿着寿衣死在你家里或死在你的办公室。”
  县长就庄重了脸色了:
  “受活退社的事我们刚刚开了常委会,研究过了呢。常委们一致同意我的意见哩。说今年底、明年初一定让受活从双槐县和柏树子乡里退出去,从明年的头一天开始,受活就再不归柏子乡和双槐县的辖管了。”
  茅枝婆就那么望着柳县长,不敢相信样,又紧儿追着问:
  “柳县长,这不会变了吧?”
  县长说:
  “我姓柳的一向是说一不二的人。”
  她又问:
  “那今儿天黑了,明儿能办了手续让我拿上文件吧?”
  县长说:
  “下发到全县委、局、各乡、各村委会的红头文件随时都可以印发下去哩,可今儿常委会上有常委又提出了一个问题呢。”
  茅枝婆老昏的双眼立马瞪着了。
  县长说:
  “常委们提出了一个条件哩。说你们受活庄男女老少的残疾是一百六十九人,可成立一个绝术团才用了不到六十七个。说其实你们庄可以再成立一个绝术团,让别的聋子也练习隔耳放炮啥儿的,让别的瘸子也练习翻刀山和过火海,让别的瞎子也练习聪耳朵听音啥儿的,常委们说,只要你把第二个绝术团拉起来,今年十二月底前,县里就一定把红头文件发下去,明年初一你们受活就不再是双槐县和柏树子乡的受活了。你们就彻底自由了。天也不管了,地也不收了,过你们往年的天堂日子了。”
  说完了,县长就盯着茅枝婆的脸。他们中间相隔着一张桌子哩,相隔着几尺的距离呢。落日已经西去许多了,黄昏款款地铺上窗子了。窗外的夜蝙蝠也一只挨着一只飞动了。屋子里些微地昏暗着,可这样县长还是看见茅枝婆的嘴角风吹草动地牵了牵,原先脸上的光亮和疑惑成了灰色了,和昏黄融在一块了。
  县长说:
  “县委、县政府是为了你们受活好。成立两个绝术团,让你们受活每家都有人参加,每家到年底都有一大笔的收入哩,每家到明年都可以盖瓦房楼房哩,那时候一个庄子就都是楼瓦雪片了。”
  县长说:
  “你仔细想一想,明年退了社,你们受活就没公章了,各家各户都没有户口本儿了,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可差不多已经不是世界上的人了呢,赶集当然可以四处儿去赶集,可你们没有公章就没个介绍信,没有介绍信你们庄就不能出远门去做生意了。更不能打着双槐县绝术一团、二团的旗号去进行绝术出演了。”
  县长说:
  “你仔细琢磨吧,要同意咱们连夜就可以签一份协议书。你答应再给县上成立一个绝术团。这两个绝术团为县上出演到今年底,我保证你每个演员每月工资不低于三千块钱,保证年底发文件,从明年的头天起,受活就彻着底儿算退出柏树子乡和双槐县。”
  县长说:
  “从解放到现在,双槐县换了七任县长、九任书记了,你茅枝婆为退社跑了三十七年了,可我这一转眼工夫就全都答应你了呢。”
  县长说:
  “我帮你的忙,你也得帮我的忙。啥儿事都是有来有往哩。你答应我再成立一个绝术团,我答应你从明年头天起,受活就彻底儿退社,这是合情合理的事,也该是两情两愿哩。”
  县长说:
  “你答应不答应?天都黑了呢。”
  县长说:
  “你再仔细想一想,我这也是想在受活退社之前给受活人再办一件好事哩。如果你们退了社,我把列宁遗体买回来放到魂魄山上了,那时候,全县愁的不是没钱花,愁的是钱多得没处地儿花。到时候,你们受活可是要穷得吃盐没钱哩,买醋没钱哩。不是退社,是想再入乡、入县可就不行啦,所以你该再组织一个绝术团,让受活各家各户都立马挣上一大笔儿钱,这样就成全了我,也成全了你和受活哩。”
  县长说:
  “就这吧,你再想一想,明儿一上班你再答复我。”
  县长说:
  “你看,日头都从窗户这儿彻底退下了,你是住在哪?我派人去送你,把你的吃住安顿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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