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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中国的"百年孤独"--阎连科受活-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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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絮言:
  ①社校娃:社校娃,其实是柳县长少年时的一段特殊人生。也是一个民族发展进程中不可忘却的几页历史。那时候,新中国成立不久,开始在许多地方办了社会主义教育学院和党员培训学习班。后来,那些培训班渐渐地成了党员干部的马列主义进修基地或党建学院,再或社会主义教育学院。也就是日常间人们所知的党校或社校。十年后,这种党校或社校,已经遍布全国的各个市、县。有的省和地区里,一个县城就有三五所,甚至每个乡、镇都有。有的地方,一直称呼这类学校为社会主义教育学院或学校,而更多的地方,则都笼统地简称为党校。
  双槐县是一直称它作为社校的。那学校盖在城北的田野上,几排红瓦房,一围红砖院,从很远的地方就能清晰地看到那片鲜亮的红瓦房,闪着一片红色的光。要按说,社校在社会主义建设进程中,是重过泰山的,县委书记是兼做校长的,县长是兼做着副校长,全县的干部都要定期到这儿听课和学习,谁要提升是必要到这儿进修上半年三个月。可有的时候哩,轻了就比落叶还要轻一些,学校里除了有几个专门的工作人员外,就只有一个姓柳的老师了。有干部来进修学习时,除掉柳老师给大家念念领袖们的书,讲课的都是书记、县长和到地区党校请的那些专家们。农忙了,政府没有重大的政策和运动,那学校就处于荒凉状态,工作人员放假回家,春种秋收,留在学校的就只有那个专职的柳老师看门守院。
  柳县长是从小在这个学校长大的,他是那柳老师的收养子。
  紧追着岁月说,那一年的日子正在庚子年,是后来被人们不准确地称为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一年,满天下人都在饥荒里。一世界的人都饿得苦嗷嗷地叫。就在这年里,刚成立整三年的双槐县社校,县里不再派党员、干部入门来做学生了,把学校里的干部、老师都解散回家了,只留着柳老师和他年轻的媳妇在守着那学校,看着那校舍。可在这个冬日里,四十岁的柳老师和他的媳妇出门挖野菜,回到寒冷的校门口,见那门前地上丢着一个棉包袱,打开来,里边竟是一个男孩儿,半岁多,饿得腿和胳膊一样粗,这时候,柳老师的媳妇就旋过身子对着旷野骂着唤:
  那该死的爹,该死的娘——你们把孩娃留在我家门前死到了哪?
  唤着问,有良心你们就把孩娃抱回去,我给你们半升高粮行不行?
  又骂道,你们真的死掉啦?死掉你们也不得好死哩,死尸也得让饿狗野狼扯去呢。
  唤够了,骂够了,太阳落山了,旷野上依旧连一个人影都没有,柳老师的媳妇就想把那孩子扔到哪儿去,可柳老师是读过乡塾的人,做过八路军的抄写员,做过双槐县解放后第一任县长的秘书,是党员、干部、知识分子。民国时八路军途经双槐县,办过一期党员紧急培训班,因为柳老师字写得好,尽管他家是富农,还是让他在培训班里当了抄写员。当了抄写员,他就入了党。己丑年民国完结后,有了新中国,他就水涨船高成了县长的秘书。几年后双槐成立社校时,自自然然他就成了社校的老师。党员,干部,知识分子,他哪能让媳妇把活活的孩子扔了去,便一把从媳妇手里把孩子夺过来,也就把那孩子一日一日地养着了。
  孩子也竟活下来,姓柳了,因为捡他时,半空正有鹰雀在围着那裹他的包袱盘旋着飞,也就取名叫他鹰雀了。
  灾荒年迟缓慢慢地熬过去,社校又日渐地红火着,全县的党员、干部,又开始轮换着每年几批地来学校进修和学习。连邻县也有把要提升的干部送到这儿进修的。食堂的烟囱也因此又每日冒着旺烟,火大时,那砖砌的烟囱里会冒出红火来。烟囱有火了,柳鹰雀也就每天可以到那食堂吃饭了。谁都知道,他是后来做了校长的柳老师在门口捡的野孩子,到那学校学习的人又都是党员,是干部,要为实现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人,都是又觉悟,又大度,便谁都觉得该让他到食堂去吃饭。
  他就那么不仅活下来,而且长大了。
  该吃饭时,便端着碗到社校的食堂里去,吃过了,党、干学习了,他也跟着人家,端个小凳坐到教室里。天黑了,他就回到学校仓库的一间屋里去睡了。
  时光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到了鹰雀六岁时,校长的媳妇怀了孕,生了个女儿。原来是说她不会生育才嫁给大她十岁的柳老师,可柳老师、柳校长四十七时,却让她怀了孕。她有了自己的女儿,对捡来的鹰雀就变得不如从前,一日冷淡一日,到后来,柳鹰雀也便越发每天都吃住在社校的食堂里。社校的党员、干部们,没人不把他当做社校的儿子看,也就开始有人不叫他的名字柳鹰雀,而叫他社校孩、社校娃。直到他长到十岁时,柳老师的媳妇丢下女儿跟着一个来学校进修的外县干部跑走后,去做了人家的太太后,柳老师才彻底地把他当做孩子养下来。当做了他女儿草的哥哥养下来。
  ③社教:即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这是一个专用的历史名词。社教干部,是特指在某一历史时期专门从事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干部们。


  第三卷 根

  第一章 看,这人,这官儿,这个柳县长

  雪是住了的,像路过耙耧山脉的客人呢,歇了七天脚,又起身走去了。
  不知去了哪儿了。
  把山脉和庄落又还给夏天了。
  夏天是遭了大雪欺侮了,回来后满全脸① 没有喜兴色。日头是决然倔硬地不肯出来呢。云雾低垂在庄头上、梁顶上,你把手一伸,云彩从你的手缝流过去,你的手也就像跟着水湿了。一早起床,独自立站在院落里,或立站在庄子口、梁道上,把双手举展在半空里,抓一把水雾,在脸上抹一抹,搓一搓,脸就洗过了。眼屎没有了,也不再瞌睡了。
  只是双手有些泥糊哩。
  雪化了。
  未及在雪天剪获的小麦,就在云雾天里霉腐了。没有日头,气象闷焐着,那熟了的麦穗就黑了。麦粒也黑了。麦粒里的淀,也成了青的了。人吃了就要拉肚中毒了。
  麦棵在田里焐成黑草了,来年的冬天,牛就没有麦秸可吃了。
  时日再往后边走,下年秋后,也没有小麦种子落地了。
  县长、乡长和县长的秘书,同来问苦呢,一皆儿住在庄子当间③ 处地的院落里。院落原是解放前的一处庙院哩,庙里敬有菩萨、关公和受活庄的祖先受活婆。说是有了这聋哑受活婆,才有了受活庄。是受活婆给了从山西洪洞县行乞受辱路过耙耧的胡大海一顿好饭食,胡大海才在耙耧这里放生了大迁徙中的盲父和残子,赐他们以田,赐他们以银,还赐了他们水,残人们就有了天堂的日子了。满天下的残人就往这儿一拥而来了。也就有了受活的村落庄子了。
  是该敬着那个哑婆哩。
  可后来菩萨的像没了。关公的像没了。老哑婆的塑像也都没有了。扫了地,架了床,那三间瓦房就成了庄里专门接迎来客的客房了。十七八年前,县长在镇上做社教员时,来到受活是住在这庙里,而今还住在这庙里。物还是,人已非了呢。县长转眼已是中年了,四十岁,从柏子树公社打水扫地的临时工,到做了受活庄的社教员,再从转成乡干部,升到副乡长、乡长、副县长,到而今坐在一县之长的位置上,县长想起来便堆满一心的感慨呢。
  双槐县是一个穷县哦。顶级的穷县哩。外边世界上的日子都已旺得如同着了火,可双槐县县委、政府门前的公路还是沙土路,落雨天,路上汪的积水能淹死不会泅游的牛。有一年,有个孩娃就是掉在县委门前的积水坑里淹死的。县里没有厂,没有矿,只有山地和沟壑。几年前各办公室都还交不起电费和电话费,县委和政府为一辆小车坏了轮子该谁来维修也还吵了架,老县长把手里盛酱菜的玻璃水杯摔碎了,县委书记把扫玻璃窗户用的笤帚摔断了,地区的牛书记来县里调解时,一个一个找县干谈了话。
  找到县长说:
  “你咋样才能让该县富起来?”
  县长说:“那容易,你把我的头给割下来。”
  地委书记又找到县委书记道:
  “你不能让该县脱贫你就别干了!”
  县委书记就给地委书记打躬作揖道:
  “老首长,能把我调走我现在就给你磕头了。”
  地委书记说:
  “我撤了你!”
  县委书记说:
  “能让我走,撤了也行呢。”
  地委书记就把手里的茶杯摔在脚地⑤了。
  又一个一个找着县委、政府的副干们谈。
  找着柳副县长说:“你的农田整的不错呀。”
  柳副县长说:“地种得再好也还是一个穷。”
  地委书记说:“你有什么法儿让双槐富起来?”
  柳副县长说:“这不难。”
  地委书记盯着他的脸:“说说看。”
  柳副县长说:“没有厂,没有矿,有山有水发展游乐呀。”
  地委书记便笑了:“黄土浑水你让谁来游乐呀?”
  柳副县长说:“牛书记,北京那儿游乐的人多吗?”
  书记说:“那是首都,几朝古都哟。”
  柳副县长说:“去毛主席纪念堂看的人多吗?”
  书记说:“多。咋的了?”
  柳副县长说:“我们出一大笔钱去俄罗斯把列宁的遗体买回来,把列宁的遗体安置在双槐县的魂魄山。”说,“牛书记,你没去过二百里外的魂魄山上吧,那山上柏树成林,松树成行,有鹿、有猴,还有野猪和猕猴桃,活脱脱是一个森林公园呢。把列宁的遗体安放在那山上,顶儿⑦ 重要的,是全国、全世界的人都要疯了一样去那山上游乐哩。一张门票五块钱,一万人就是五万块钱哩;一张门票十几块,一万人就十几万哩,要一张门票五十几块,一万来人就是五十几万块钱哩;可一张门票整好一张大票?一万游客是多少的大票呀!全县人一年种地能种到一百万张大票吗?屁!狗屁哩!猪屁哩!牛屁、马屁哩。可是哟,人山人海都来魂魄山,一天何止一万游客哟。九都的人、河南的人、湖北的人、山东的人、湖南的人、广东的人、上海的人,中国的人和外国的人,一天接待一万人、三万人、五万人、七万人、九万人,九万人中总该有十分之一是外国佬来看魂魄山,来看列宁的遗体吧,他们买门票当然不能使着咱们的钱,他们用美钞,一张门票五美钞、十五美钞、二十五美钞不贵吧?是看列宁的遗体哩,二十五美钞当然不贵哩。一人二十五元,十一个人就是二百七十五元,一万人就是二十五万美钞啊!”柳副县长说:“还有住宿、吃饭、购买游乐品和山货土特产。”又说,“书记呀,那当儿我就怕到时候公路修窄了要堵车;宾馆、旅店修少了,到时候游人没处地儿住;就怕这个县到时富了有钱没处地儿花。”
  柳副县长是在县招待所和地委牛书记谈了这番设想的。那时候,牛书记坐在沙发上,沙发扶手上被烟头烧了一个洞,他一边听着一边去抠那个洞。豆大的洞已经被他抠得过了红枣、过了核桃、过了柿子了。地委书记已经有些老了哩,五十几岁了,临了六十了,单瘦身,长细个,便衣裳,脑上的头发脱留了一个红亮的场,残下的也花苍苍着白了呢。他辛辛劳劳革命一辈子,经见了的官、干无数哩。柳副县长就是他从一个乡干拔将上来的。那时候,几年前,他来到这县里,听说有个乡有了一条公路了,家家通电照明了,户户人家吃上了自来水儿了。各家的灶房里都有了水龙头,手一拧,水就流到锅里了。问说通自来水的钱从哪来的呀?答说人家给的啊。问到底谁给的?说那乡里有个人解放前去了南洋了。在南洋开了银行了。闲下来回到家里看一看。正是秋收哩,乡长柳鹰雀那天就让全乡农民谁也不能下田去掰玉蜀黍,学生孩娃也都放假了,老老少少一律都立站到路边夹道接迎那个南洋人。从乡里到那南洋人的乡落庄子有五十七里的路,这五十七里山路是不通汽车的,泥土道,弯弯曲曲宛若鸡肠呢,农民们成百上千就都立站到这五十七里路的两岸上。重要哩,重要哩不是这五十七里路的两岸都立站满了人,是这五十七里山路上全都铺了红。不是红地毯。是红布、红纸和乡落里结婚才有用的红绸子。五十七里,是每个乡落庄子都分了一段儿,没有红绸、红布的庄里人,就把女人的红袄、红衫铺上了。大凡带红的衣裳尽都铺在了那路上。唢呐也是要吹的。锣鼓也是要敲的。一条红曲曲弯弯从看不见的天那头,铺到了这头乡落的脚地下,铺到了南洋人老宅的家门口。那天下着雨,南洋人从乡里下了汽车就被一只挂满红绸的花轿抬上了。看着那望不到尽头的五十七里红,花轿他是不肯去坐的,可他不坐那抬轿的人就都朝他跪下了。
  哗哗啦啦跪下了,容不得他不坐那花轿。
  容不得他不坐着花轿从那五十七里红上走过去。
  锣鼓是敲得很响的。
  唢呐是吹得极有韵律的。
  百姓们的鼓掌也是很有拍节的。
  他想从那花桥上下来走走时,抬轿的人就会重又跪下来。跪下来他也还要地步⑨ 着走,且还不肯走到那红布、红纸和带红的衣裳上,百姓们的掌就不鼓了,锣鼓手也不再去敲了,唢呐也风息浪止了。人人都朝他跪下磕头了。孩娃们跪下来,八十岁的老人也要跪下来,都说他给故里争光了,荣归故里了,不走到那布上,不坐到轿上就是嫌了乡里人的接迎了。他就又不得不回到了红布上,回到轿子上,就最终,眼含着热泪向父老跪下了,说花多少钱他也要把那五十七里山路修一修,也要整个乡里都通电用上自来水。
  地委书记就去那乡里观览了。
  便和乡长柳鹰雀见面相识了。
  问:“你能让全县的村落都通电通水吗?”
  说:“我是乡长,只能管着一个乡,哪能管得了一个全县呀。”
  到后来,短日里,他立马就是了副县长,管了全县的农田了。地委书记知道他把一个县的农田修得不错哩,整整平平、一片一片,车从农田的地旁路上开过去,像船从爽爽的海面驶了去。看这人,这官儿,这个柳县长,地委书记知道他是一个饱了才学的县干哩,知道他脑里库着无数的令人惊异的智才哩。可是呢,尽管这样儿,当他说到把列宁的遗体购将回来时,把列宁的遗体安放在魂魄山顶时,牛书记还是在心里一冷猛地惊跳了,像听说谁轻手轻脚地在青石板上一走路,也就踩下了一串坑、留下一串脚印儿,一开口说话就把青石板惊震碎裂了,惊震成粉粉末末了。看着他,这个壮壮实实,个儿不高的副县长,地委书记先是像看一个成年大人在用自己的尿水和泥捏着的塑像儿,一脸的讥嘲和不屑;后来听他算了那门票的账,他脸上的嘲色就慢缓缓地转成了浅淡的笑。再末了,柳副县长不说了,他的手也搁在那抠大了的沙发的烧洞旁,脸上换成了紧绷着的正经和厉严,望着柳鹰雀,就像一个父亲望着一个他最疼爱的捏尿泥的孩娃儿,不仅手脏了,脸脏了,浑身都是泥和水,且还把好不易做成穿上的一件新衣扯破了,丝丝连连了,是打是爱都不易开口动手了。
  他想了一阵子,低着声儿问:“我说柳鹰雀,你知道列宁的原名叫啥吗?”
  柳副县长就低头盯着脚地上,想了想,笑笑说:“知道哩,我哪能不知道?专门翻过资料了,为背他的名字念了几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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