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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中国的"百年孤独"--阎连科受活-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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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儒妮子和槐花就一道儿往人群里挤着唤:“婆——婆——你咋啦?你咋不说话呀婆——”
  人群就炸了起来了,一庄落、一个山脸都是对茅枝婆各种称谓的唤叫了。
  茅枝婆呢,千唤万摇,她也不动不言了。
  也就殉了呢。
  就这样安详详、笑微微地死去了。死了时,那心满意足的受活在她脸上堆的和日光一样温暖哩,充足呢。
  早就过了七十一周岁,喜丧哩,悲天的哭声少不了,但人们私下里还是说她值了呢,死时脸上那样的安详并不是谁死都可以在脸上挂着的。
  三日后,便把茅枝婆埋去了。寿衣是不消匆忙准备的。棺材她也早就备下了。一切都是那样从容哩,不慌不忙哩。只是那天往耙耧深处几里外的坟上抬着茅枝婆的棺材走去时,有一样让庄人们没想到。槐花有孕了,不能去坟上送她的外婆那是几百年间的规矩呢。菊梅和桐花、榆花、四蛾子,因了都是女人、女娃儿,可又因着茅枝婆身后无男哩,三辈儿都是女人们,那她们在出殡时要出演一些男人、孩娃的角色也是应该的;庄里的老老少少、瞎盲瘸拐的残人都是她的晚辈儿,都或大或小,亦多亦少的戴着孝记要把茅枝婆送到坟上也都是该着的,情理的;可在出殡这一日,没想到的是茅枝婆喂的十六七只瞎狗、瘸狗也都跟去了。棺材在仪式儿中抬出庄子时,人们看见那十六七条残狗都可怜怜地跟在送葬的队伍后,它们不像人们那样哭唤着去送茅枝婆,可它们每一条的双眼下边都有两行粘了灰土、又脏又泥的泪痕儿,它们跟在棺材和庄人们的孝队后,慢儿慢儿地走,默默地流着泪,像往日跟着茅枝婆去往哪儿样。
  可是哦,这十六七条的狗,待棺材离开庄子在梁上行了半里的路程时,那狗就不是十六七条了,而是了二十几、三十几条了。它们不知是从哪儿云集到了这里的,也许是从邻庄的哪儿走来的,也许是从耙耧山外的哪儿赶来的,黑的、白的和灰的,还有一些又瘦又脏的残猫儿,走着走着,它们就从三十几条增到了上百条,瞎的瘸的一片儿,比受活庄的人数还多了。
  到下葬那当儿,一个山脸上都是哭戚戚含着泪的家狗、野狗和猫儿啥子呢,也多半都是瞎了眼、瘸了腿或没了耳朵,少了尾巴的残疾呢。它们一片、一片,像秋时庄稼地里捆了的谷草样,一个一个围在茅枝婆的坟前或山脸的那一去处儿,没有一个响出啥儿叫声的,也没有一个动来动去的,就那么静静卧着,看着茅枝婆入土为安了。
  受活人从坟地回来时,它们还一片一片地卧在坟地上。
  一个人说:“真多的狗呀。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的狗。”
  又一个说:“也都是残疾哩。”
  然后,他们就突然听到身后坟上呜呜的哭声了,是那一大群、一大片的残狗、残猫在坟上集体儿呜、呜、呜地悲哭哩。它们哭着时,不像人样一边哭着还要一边诉说啥话儿,他们就那么直着嗓子单调调的呜呜呜地哭,像冬天里一条庄子胡同里照直吹着的呜呜呜的风。去为茅枝婆送葬的她的家人和庄人们,在梁上都扭回头去看那坟地了,都看见原来零散在坡脸上的狗、猫待人离了时,集中到了茅枝婆的坟前了。那坟地在坡脸上的庄稼地里开开阔阔呢,麦苗子已经绿直了脖子油亮了,新坟的红土在那庄稼地里醒目着刺眼呢,然那一大片的狗,在那绿油油的庄稼地里趴卧着,一顺儿都把头朝着茅枝婆的坟;瞅着埋了茅枝婆的庄稼地,像一面水地里隆在水面外的一片各色大小的鹅卵石头样。他们就那么呜呜地哭叫着,还有十几、几十条残狗去那新坟上扒那坟土了,把新坟的土扒得飞飞扬扬呢,像要把茅枝婆从那坟里扒出来。
  受活人就在那梁上回头大声地唤:
  “扒啥呀扒——人死了扒出来还有啥用啊——”
  唤:“回来吧——茅枝婆不在了,受活庄里还是你们的家。”
  慢慢地,那大群大群的狗就不再扒了呢,只是更大声地呜呜啦啦地哭,像满世界都是冬天里庄落胡同中的风声了。
  就这么,庄人们瞎盲瘸拐的,你搀着我、我扶着你,和那狗们、猫们说了许多话,往受活走去了。到了受活庄头的梁上时,他们就冷猛地看见从耙耧外往耙耧里拥拥堆堆走来了一旗又一旗迁徙的人,竟也和他们受活人一样都是残缺哩,瞎子、瘸子、瘫子、聋子、哑巴,还有那些少了胳膊、多了指头的,那一旗又一旗的人中很少有是圆全的。他们也是你搀着我,我扶了你,一家一家的,都拉着车子挑着担,车上、担上不是被褥就是粮食啥儿的。衣物啊、锅碗啊、瓢勺筷子啊、沙罐瓦罐啊,还有桌子呀、箱子呀、椅子呀、床架呀、电线呀、绳子呀,及那些卧在车上的鸡啦、鸭啦、猫啦、小猪啦、绵羊啦,七七八八、零零乱乱,在那些车上或是挑担上。狗是跟在人群的后边伸长舌头跑着的,牛是有人牵着慢慢走着的,壮山羊也是被人牵着一路小跑的。他们就那么散散慢慢地从山外朝着山里走,有瞎子拉着车,让瘫子坐车上给他指着路,有聋子、哑巴挑着担,大声地说着啥儿比画着,有瘸子牵了牛和羊,牛羊不走了就用树枝朝着牛羊的身上抽,有圆全男人拉了车,车上一样物什也不装,只拉了老人和孩娃,孩娃也许是盲眼和哑巴,盲眼问着啥,哑巴比画着,盲眼看不见,他们在那车上就和吵架样,就队伍着慢缓缓地到了受活庄口的梁道了。
  去送葬回来的受活人,惊着站在路边问,你们这是往哪搬迁呀?
  人家就问你们是受活庄的人吧?说我们是山外一老远的人,那儿政府修了天大的水库哩,所有的人都要搬迁呢,每家都给了一笔钱,说可以统一迁徙到一个地方去,也可以拿了钱自家找着地方迁。人家说已经察看到了一个处地儿,比这耙耧深处的受活还要好,受活是双槐、高柳、大榆三县不管的交界处,说那儿是白石子县、清水儿县、棉麻县、弯脖子柳树县等六县相交、六个县的地图上都没有规划进去的一条沟,要地地肥、要水水足,是谁都不管不辖的一个去处儿,所以他们这上百的残户人,便相约着往那条沟里迁徙去安营扎寨,种地受活呢。
  说:“放心吧,我们的日子准比你们受活过得好。”
  问:“你们说的那个处地儿到底在哪呀?”
  说:“就在耙耧山的那头儿,翻过一座叫做魂魄山的山,在魂魄山的那一边。”
  边问着,边说着,也就叽叽咕、叽叽咕地拉着车,挑着担,别了受活人和受活庄,往耙耧更深的处地儿走去了。像漫散的队伍从梁上开了过去了。受活人立在梁道上,一直望着那从外面圆全人的世界上,集了起来的上百的瞎瘸聋哑的残人们,待他们的身影、物影散消了,才丢了啥儿样,失落落地开始从一岔路往受活庄里拐去了。路过花嫂坡③ 那一处地儿时,望着那满坡脸的沃土地,不种庄稼却长了满坡脸的车轮子菊、月白草、绿旺夏儿花,庄人们说:
  “退社了,还种这样的散地⑤ 呀?”
  说,“当然是种散地呀,要过散日子⑦,咋能不种散地呀。”
  有人问:“散日子里龙节⑨、凤节紒紜矠、老人节紒紞矠 咋回事?”
  就有人说:“别问我。茅枝婆不在了,谁年龄大你去问谁呀。”
  有人问:“那受活歌紒紡矠 样的唱法呀?”
  有人说:“茅枝婆殉死了,怕就没人记得词儿了。”
  又有人问:“没有了茅枝婆,谁当庄里的主事呀。”
  又有人说:“谁也不管谁了呢,要啥主事啊。”
  便就瘸着、拐着、盲摸着回到受活了。到了庄落里,鼓了孕肚子的槐花就一脸异惊地在庄口等着了受活人。她看见庄人们葬了外婆走回来,便老远迎去大声地对着庄人们唤:
  “对你们说——柳县长出了车祸啦——双腿残掉啦,也不当县长啦——他到了咱受活落户呢。眼下正在庄里的庙房里。他说他以后就住在庙房啦。”
  受活人就都惊异地立在庄口不动了。桐花、榆花、四蛾子,在人群立着像惊落在脚地上的鸟,她们的娘——菊梅在她们的身后惊下一脸血白,谁在她脸上打了、亲了一模样。
  另旁的受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着,只有猴跳儿的脸上挂了一层喜色儿。
  这样儿,柳县长就在受活落户住了下来了,成了受活的一个残人了。
  槐花呢,半年后她就果真生了呢。竟又生了一个瘦瘦弱弱的女娃儿。
  虽是一个女娃,好在也是一代人。以后的事情呢,也就是以后的事情了。

  第三章 絮言——花嫂坡、节日、受活歌

  ①殉:即死,但其中含有对死者一定的敬意,这是耙耧山脉对生前受人敬重者死去的一种敬称。
  ③花嫂坡:花嫂坡是受活的一处地名,而花嫂则是一个人。是一个女人的名。受活人是都知道花嫂和花嫂坡故事。说事情是在前四个甲子前庚子鼠年里,距今有二百四十多年,那年花嫂十七岁,因为父母一聋一哑,生了她,虽耳聪口甜,却是腿上有些微不便。虽然她腿
  上有些不便,人却出落得秀灵丽质,皮肤白得如晴天云絮,透出的红润和水荷的粉淡样;父母在世时,他们一家三口就住在这距受活不远的山坡上,几间草屋,一口水井,有牛有羊,有鸡有鸭,坡上的地也沃得插下筷子能生芽。日子是就这么安安适适、悠悠闲闲地过,到了花嫂十七岁,她人已经漂亮得少有少见。就在这一年,时候正在清朝盛世之期,国泰民安,有一个从西安那里穿过伏牛山到双槐县里做县任的年轻人,嫌了路途遥远,他就寻着捷道穿过耙耧山脉去往伏牛山那边的双槐县,到了受活这儿时,口干要喝水,到花嫂家里讨了一碗水,她就碰到花嫂了。而且在花嫂家门前端着碗一看,远处,花嫂的父母种的庄稼旺好得了不得;山坡上的小麦,齐齐整整的穗子昂在半空里,只把当年的小麦收回家,怕最少也能吃三年;近处呢,房檐下挂的几年前的玉蜀黍穗,一吊挨着一吊,十年歉收也吃不完;房前屋后,种了菜,种了花,种了向日葵,正在花开的季节里,长命的红迎春,绿旺夏,车轮菊、白山荷、月白草、阴天亮、日照红,还有野生的紫藤萝,荆子草,趴在房墙上的攀墙虎,到处都是花红和柳绿,到处都是草木与芳香。就在这样的风光里,去上任的七品知府就决定不再去双槐做他的县官了,要在受活三五几里处娶了花嫂安家为业了。
  当然,花嫂全家是决然不同意花嫂不出嫁,反娶一个县长入门做婿的。说我们都是庄稼人,哪能娶一个县官呀。
  知府就把他去上任的御书和御印及一路为进求功名背的书籍,一下子取出来从梁上扔到了沟底去。
  花嫂的父母说,“我们一家都是残人,哪能娶一个圆全健康的人来做女婿”。
  知府就到花嫂家灶房里,以为他是去放那喝水的碗,谁知他到灶房抓起菜刀,就把他的左手从手腕那儿砍掉了,把自己也变成一个残疾人了。
  花嫂就不得不嫁给这个知府了。
  知府就不当他的知府,到花嫂坡这儿娶了花嫂做了婿。花嫂的爹娘就开始教这个自幼读书的年轻人独手学种地;如何地单手用锄,如何地单手使,如何地用一只手拿镰割麦和扬场。花嫂就教他种菜和种花。他们天堂般的日子就在这儿开始了,到花嫂的爹娘下世后,知府已经能种谷子能播豆,能点蜀黍能耩麦,扬场选种都是一把好手。就这么,坡面上夏天总是晒的麦子铺天盖地,秋天总是玉蜀黍穗儿和棒槌一般。棉花地里,到了棉白时,如了云从天上落下样,油菜地到了仲春时,黄灿烂烂,如了日光被水浸着落下来。一年四季,蔬菜时鲜,花草时鲜,鸡、鸭从早到晚都在田头地脑吃饱了肚子咕咕嘎嘎叫。因为花嫂她不仅长了一副绝伦的脸,且自幼还偏爱在房前屋后种花栽草的事,偏爱移栽一些山脉上的迎春花、野轮菊和月白草,使春时这面坡上到处都有迎春的香,夏时日夜都有日照红和月白草的红绿味,秋时又到处都是野菊花和瓜棚豆架的味,就是到了寒冬里,她还可以让一种野荆绿在避风的房檐下,让山梅开在崖头上,让她自己育植的月白草在床头的暖味和日照中,开出淡淡如车轮菊样的小红花,让在日光下总是蔫头耷脑,在阴天里才有绿旺盛茂的阴天草在酷冷的冬天开出月季、芍药那样大艳大艳的紫花朵。这样,这儿就四季如春,四季都有了花香。一年间的春夏秋冬里,你从四面八方朝着耙耧深处走,离花嫂坡这儿很远、很远你就感着春天的气味了。
  这是一块上好的去处,是一块天堂之地。
  白日里,县长在种地劳作,花嫂她或是织缝或是剪剪裁裁。一个忙在田里,一个忙在家门口,总是不远不近地在一问一答。
  问,你咋把你的手说砍就给砍了?
  说,不残了你会嫁我吗?
  说,不会呢。
  说,就是嘛。
  有时候,他锄地、刨地离房屋太远时,彼此说话听不见,她就把那柳木纺车搬到他的地头上,他种他的地,她纺她的白棉花,或在田头上纳着鞋儿缝着衣。
  他说,这地真肥哦,土里有许多油。
  她说,其实,你该去做你的县官,那才是男人该做的功名。
  他说,我给你实话说了吧,我在七岁那年做了一个梦,梦里说我这辈子要过天堂日子就要读好书。书读好了,有官做了,那天堂日子就在我去当官的路上等着我,所以我就苦读了十三年的书,考取进士当了县官。可从你家门前过去时,那十三年前的梦境就又一草一木地出现在我的脑里边,我看见你、庄稼地和花花草草都和十三年前的梦境一模样。记得那个梦里有九只鸡,你家就果然养了九只鸡,那梦里是六七只鸭,你家果然就养了六七只鸭;梦里那姑娘小我三岁,果然我是二十岁,你是十七岁,那梦里粮食如山,鲜花满坡,你家就果然粮食如山,花草满山坡。
  说,你说我不该留下吗?
  到了夜间,不用说他们相拥在床,他给她说那说不完的书上的事,她给他说那没有穷尽的山野上的事。日子流水样,花草样,像粮食的香味一模样,就这么一天一天、一年一年过去着。有一日,她就对他说,我想给你生一个孩子呀。
  他说,我怕你生一个圆全人。
  她说,我盼着能生一个圆全人。
  他说,是圆全孩子了,他长大就不会明白人在这儿的日子了,不明白他就会丢掉天堂的日子不过,去外面世上瞎闯胡荡了,那他就要受苦受难了。
  她想想,也就终于不再说什么。可是,她也还是怀了孕。就在她有孕在身时,州里知道知府到双槐县走马上任的路上遇了受活的日子就不再上任了,州里便把事情上报朝里去。朝上想,你这不是用残人的受活日子讥弄圆全人的盛世吗?一怒之下说,一只手残了,不能打仗总能烧火做饭吧,就派人把他抓去充了军。那时候,云南滇地那边战乱多,就让他跟了清军到滇地里给打仗的兵士烧饭去。走了时,花嫂拖着他的腿又哭又唤,他就说,那时候,真该剁掉我的双手,剁掉双手哪儿会有今天的事。又说到,有这几年受活的日子也值了,就只担心一桩事,就是孩子出生时,怕花嫂不忍心把孩子弄残废,说记住我的话,一是等着我回来,二是孩子生下来,千千万万要让他至少瘸下一条腿,走路不便利,成为一个残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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