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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中国的"百年孤独"--阎连科受活-第46章

小说: 中国的"百年孤独"--阎连科受活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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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就被清兵抓走了。
  她就在花嫂坡生下了他们的孩子。是个健健康康的圆全人。怕她生时有难产,受活的媳妇们,那一天都来守在她床边,也都为她生个圆全孩子而高兴。你想想,她是孩子的亲娘,她哪能忍心把自己的圆全孩子弄成残疾人。她连他手上破了一层皮都心疼得要掉泪。就这么守着花嫂坡,和孩子一道儿等着滇地的男人突然走回来。等啊等,孩子就到了十七岁,说要走出耙耧去找他的父亲去。有一天,那孩子就果然离开耙耧、离开受活出门跋涉着去找他的父亲了,去闯荡天下了。
  这一去,孩子和他父亲一样就再也没回来。
  花嫂为了让男人和孩子从外面走回来,她就很少在坡上种庄稼,满坡都种成了花和草。什么车轮菊、日照红、迎春花、山白荷、阴天亮,迎月春、冬紫红、秋大叶和悬崖开、路边绿,都是那种香飘十里的花。它们你在秋天里香,我在冬天里红,一年四季这儿花香不断,风一吹,十里百里都有了花香味。
  花嫂指望他的男人和孩子,在外面闻到她的花香能回到耙耧里。于是在每年花开的时节里,她都坐在花草坡朝着外面世界上望,用她的泪眼儿望,望呀望,到了花草最旺、满耙耧都飘了花香那一年,她六十周岁,双眼失了明,就活活地望死在了花草坡地上。
  望死了,他的男人和孩子也没走回来。到末后,受活人和耙耧人就不再在花草坡这一坡的沃地上种庄稼,就让它一世一世只长花长草了,就把那面坡地叫做花嫂坡。
  ⑤散地:散地不仅是各家种着各自家的地,而且是与集体田地、集体劳作相对应的受活那由来已久的耕种方法和生活方式。是自种自吃,不交粮纳税,与政府的一切都无任何关联的生存方式。
  ⑦散日子:即一种散淡无束的日子,是由种散地带来的古老久远的日子的形式。
  ⑨龙节、紒紜矠凤节、紒紞矠老人节:这是受活庄已经消失了几十年的一种独有的男人节、女人节和庆着老人高寿、智慧的节日。男人节为龙节,日子是每年的农历六月六;女人节为凤节,为每年农历的七月七;老人节也就是老人节,时候是在每年的九月九。节日的缘起为明朝时,大移民后,耙耧这儿有了受活庄,可因为受活人多为瞎聋瘸拐和哑巴,男人们多都因残疾不善耕地,不能收割,日子过得清清寂寂,有许多人并不安心受活的生活方式和生存形式。这时候,村里来了一位老人,说只要朝着东南走,到时候瞎子就会复明,聋子就能复聪,瘸子就会健步如飞,哑巴就会开口说话和唱歌,甚至连长相丑极的圆全人,你只要耐心地朝着东南走,就会变得英俊威武。于是,到了某一日,男人们就相约地背着女人,偷偷地在一天深夜朝东南方向起了程。
  走啊走,饿了去帮人家种地、打杂、讨饭吃,渴了去河边池塘找水喝,一路上吃尽了苦,受尽了累,走到一年半的时候里,见到一位银须白发的老人躺在路边上。老人又饥又饿,问他们要喝的、要吃的。他们也就给了他。给他时才发现老人又瞎又瘸,还是聋子。待这位老人吃够了,喝够了,他们就撕着嗓子对老人说,我们虽残着,可都是年轻人,又都是些单残人,要么瞎、要么瘸,要么聋或哑,可你过了八十岁,瞎、瘸、聋,还少了一条胳膊,你不在家守着你出门干啥呀?
  老人说,我已经在路上整整走了六十一年,过了一个甲子了。说我十九岁那年为自己是个全残人几次要去寻短见,后来老天爷就给我托了一个梦,让我一直朝着西北走,说西北的那儿有一个耙耧山,耙耧山里有个村庄叫受活,受活庄里有棵又大又粗的皂角树,在那棵树下面,埋着让瞎子复明、聋子复聪、哑巴说话、瘸子会跑的秘方。老人说,我就是为那秘方从最东南的地方出门,一走走了六十一年,从十九岁走到近了八十一岁。老人说,我知道我再走上一年半载就到耙耧的受活庄,可惜我已经年过八十一岁,怕这一年半载也活不过去了。
  说着,老人就哭了。
  受活人就开始抬着、背着、侍奉着这位八十一岁的全残老人,返过身子往耙耧山脉走回去。可是,他们抬着、背着这老人,给他端吃的,倒喝的,三天后的一个深夜里,老人却无疾而终,临死前他对受活人说,活了八十一年,走了一个甲子,有这三天的好日子,值了。然后,他夜里睡了去,来日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给老人选了墓地葬了后,受活的男人又在路上走了一年半,就返回到了受活庄,急急地从各家取出头、铁锨,在那棵老皂角树的下面挖,果然就挖出了一个大肚子瓷罐,罐子里装了一个红木小盒子,因为罐口小,木盒子取不出,打不开,就把罐子砸碎后,取出木盒子,打开一看,那盒子里竟空空荡荡,连秘方的一块纸片都没有,连一颗土颗都没有。
  村里人就扔了那盒子,报怨着骂了那老人,开始各自回家歇着了。因为出门朝东南去时走了一年半,朝西北耙耧山脉回时又走了一年半,这样脚手不停地三年过去了,男人们都走得累极了,谁也不再提离开受活和女人们的事情,就都安心种地,过了自己家的日子。然而在这割麦子、种蜀黍的季节里,少了胳膊的单手男人们,却发现出门经了三年的辛劳后,自己会用一只手割麦子、刨地了,一只手也能干两只手都有的圆全人的活路了;瘸子发现出门走了三年路,练得自己一条腿和两条腿的人一样走路又快又有力。瞎子因为路走多了,他手里的瞎棍儿这敲敲、那碰碰,能竟可以把棍当成眼睛用;聋子也因为走了三年路,和人说多话,看着别人的嘴动,就能猜出人家说了啥;哑巴因为一路上要比比画画,就有了他的一套手势和哑语。
  他们竟可以和圆全人一样在这受活种地过活了。也就想起了那八十一岁的全残老人的恩德,就把九月九定为老人节;为了庆贺男人们不仅都从外面回来,而且都还学会了自己最短缺的活着的技能与绝术,想起了他们回来那天正是六月六,女人们就把六月六定为男人节,称做龙节了;男人们为了感谢走的三年里,女人们忙里忙外,又养孩子又种地,就把七月七定为了女人节,就叫凤节了。老人节里,晚辈都要去给老人磕头,不仅要给老人送上好吃的,好喝的,还要把你给老人准备做的一年四季供他穿的单衣、棉衣拿出来,在庄里比赛、展览后献给老人们。六月六是大忙天,可这一天的龙节里,男人们什么都不干,吃的、喝的、田里的,都有女人们做,他们就在家里大歇一天。歇完了这一天,他们就该到田里加倍忙活了。到了七月七,大忙过去了,女人们也累了,就该她们休着一天了。这一天,男人们不仅要做饭,还必须把最好吃的端到她们手里去。
  当然,龙节、凤节、老人节,也还要请人来唱耙耧调,大价钱去请几十里外的圆全人来受活舞狮子。自然,孩子们还要放鞭炮,穿新衣,那情况和过年一模样。
  紒紡矠受活歌:受活歌是耙耧调最早的雏形,是耙耧调的前身。它的调里多的是唤歌,少的是演唱。但唱歌的方式有多种多样,有一人在山脉上干活寂寞、累了的独唱,也有两面山坡相互唤着答着的对唱,也还有一群人闲在村头的群唱。其调律有它的规矩,但歌词则是随着场景和年月不断地变化着。
  上几辈的残人传唱最多的对唱歌词儿是:
  喂——嗬嗬嗬……
  那坡脸上的聋子你听着
  天上有个仙女儿在唱歌
  听清了她说嫁给你
  听不清了你就一辈子独个儿过
  ……
  喂——嗬嗬嗬……
  对面坡脸上的瞎子你看着
  有只金兔在你的脚前卧
  捉住了一辈子你都是好日月
  捉不住一辈子你就吃窝窝
  ……
  喂——嗬嗬嗬……
  沟底的瘸子你听着
  一口气你要跑上坡
  跑上来你就是了圆全人
  跑不上来一辈子你跛着
  ……
  喂——嗬嗬嗬……
  梁上的瘫子你听着
  仙女在半空寂寞寞
  站起来她把手给你
  拉回家去她就是你的媳妇婆
  独唱多是一人在山梁上种地寂寞时的排闷儿歌,调儿和对唱差不多,但要比对唱悠然、抒情。今天,为了写这部小说,我在受活一住多年,而能收集到的主要独唱歌词儿仅两首:
  第一首是:
  地肥呀哦要流油
  麦粒儿重得像石头
  路上拾了个麦粒儿
  扔出去砸烂了你的头……
  第二首是:
  我是瞎子你腿跛
  你坐车上我拉着
  我的脚替了你脚
  你的眼呀可借我……
  2002年10月至2003年4月初稿
  2003年7月至9月改定于北京清河


  寻求超越主义的现实(代后记)

  寻求超越主义的现实

  阎连科
  越来越感到,真正阻碍文学成就与发展的最大敌人,不是别的,而是过于粗壮,过于根深叶茂,粗壮到不可动摇,根深叶茂到早已成为参天大树的现实主义。现实主义像小浪底工程和三峡大坝样横断在文学的黄河与长江之上,割断了激流,淹没了风景,而且成为拯救黄河与长江的英雄。
  从今天的情况说来,现实主义,是谋杀文学最大的罪魁祸首。
  至少说,我们几十年所倡导的那种现实主义,是谋杀文学的最大元凶。
  自鲁迅以后,自“五四”以后,现实主义已经在小说中被改变了它原有的方向与性质,就像我们把贞节烈女改造成了娴熟雅静的妓女一样,使她总向我们奉献着贞烈之女所没有的艳丽而甜美的微笑。仔细去想,我们不能不感到一种内心的深疼,不能不体察到,那些在现实主义大旗下风拥而至的作品,都是什么样的一些纸张:虚伪、张狂、浅浮,庸俗,概念而且教条。时至今日,文学已经被庸俗的现实主义所窒息,被现实主义掐住了成长的喉咙。可是,尽管这样,这些所谓的现实主义的作品,还在我们阅读的大街上招摇过市,晃来晃去,穿街而行,而且它们都如游行示威一样,打了横幅与旗帜,穿了由上边学者和理论家们下发的如奖杯奖状一样光亮笔挺的现实主义的西装。阅读了大街,成了他们展览的橱窗,一街两岸,都是他们以艺术的名誉摆设的高档柜台。而读者,只是他们手里随意把玩的泥捏的上帝,和乞丐样等待他们的恩赐艺术与思想的上帝。
  是他们,强奸了艺术。
  强奸了文学。
  强奸了读者。
  强奸了曾经是那样伟大而神圣的现实主义。
  现实主义,成了他们用嫖资供养的可随时随意发泄文学性欲的资深妓女、千古名妓。从而不得不使文学的每一次成长,为了摆脱妓女的束缚,却付出了牺牲母亲的代价。看看,托尔斯泰不过是他们的一顶帽子,巴尔扎克不过是他们的一条领带,鲁迅和曹雪芹,不过是他们胸前的两枚装饰性衣扣。有些时候,连卡夫卡、福克纳和马尔克斯那样的写作,也会成为他们在现实主义的跑道上撒欢的鞋带和鞋底上钉的跳舞的鞋镏。可是,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鲁迅、曹雪芹的灵魂,不是被他们的口水所淹死,就是被他们写作的尿水所冲没。还有卡夫卡、福克纳和马尔克斯们对写作本身所关注、探索的精神,对社会和生活本身所关注的焦虑与不安,却被他们的微笑写作的美容,遮掩得云白日出,干干净净,使得他们那样写作的微笑,像妓女房事之后脸上露出的鲜花般的笑容一样,美艳夺目,散发着扑鼻的香味。
  真的,请你不要相信什么“现实”、“真实”、“艺术来源于生活”、“生活是创作的惟一源泉”等等那样的高谈阔论。事实上,并没有什么真实的生活摆在你的面前。每一样真实,每一次真实,被作家的头脑过滤之后,都已经成为虚假。当真实的血液,流过写作者的笔端,都已经成为了水浆。真实并不存在于生活之中,更不在火热的现实之中。真实只存在于某些作家的内心。来自于内心的、灵魂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强大的、现实主义的。哪怕从内心生出的一棵人世本不存在的小草,也是真实的灵芝。这就是写作中的现实,是超越主义的现实。如果硬要扯上现实主义这杆大旗,那它,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超越主义的现实主义。
  现实主义,与生活无关,与社会无关,与它的灵魂——“真实”,也无多大干系,它只与作家的内心和灵魂有关。真实不存在于生活,只存在于写作者的内心。现实主义,不存在于生活与社会之中,只存在于作家的内心世界。现实主义,不会来源于生活,只会来源于一些人的内心。内心的丰饶,是创作的惟一源泉。而生活,仅仅是滋养一个优秀作家内心的养分。我们总是被现行的,有一定来源和去向,目前在视野的街上游来荡去的所谓的现实主义,弄得眼花缭乱,迷失方向,所以,当我们偶尔清醒的时候,会被所有的人看做是头晕脑涨、神经错乱的时候。既然这样,那就这样去吧。既然要摆脱妓女,就必须牺牲母亲,那就牺牲母亲好了。至多,母亲会给我们一记耳光,那就让我们把左脸和右脸都迎着耳光罢了。因为文学的成长,总是以摆脱现实主义而获求另外的现实为前提,那么,我们为什么么不这样一试呢?
  也许,现实主义是文学真正的鲜花。
  也许,现实主义是文学真正的墓地。
  我们已经把它当做鲜花看了几十年,现在,就让我们把它当做写作的最大墓地吧。如果我们不能为摆脱墓地而活着,只能为摆脱墓地而死亡,那就让我的写作,成为墓地的葬品好了。
  我将为此而自豪。
  2003年11月18日
  于北京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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