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百年孤独"--阎连科受活-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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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县长,”他唤了一声,脸上就厚了绛红色。
县长回过了身。
“你不用敲钟了,我一家一家去给你通知去,起原先庄里的大小儿事,茅枝婆都是让我挨家串户通知哩。”一说完,断腿猴就拄着他的拐杖朝前庄的盲户那儿走去了。他走得极快捷,右拐杖在地上轻轻一点,左腿就离开地脸了;待左脚又刚刚落下来,那拐杖和身子就又到了右脚前。他不是走路呢,而是跳路哟,和圆全人跑着一样的快,一瞬眼就到了盲户的一家里,人就拐进了那家盲户的大门里。
县长就一直在后边惊异地盯着他的跳跑儿,像看一只鹿或小马在山野道上一跃一跃地飞。
断腿猴就把各个家户通知了。
唤:“喂,大盲家,明儿一早受活庆,县长要给咱发粮发钱啦。谁家不去谁家明春就要饿灾了!”
唤:“喂——四瞎子,明儿一早受活庆,想明春饿死你就不用参加了!”
唤:“喂——拐嫂子,你不是想见县长吗?那你明儿就去受活庆上演演吧。”
说:“小猪儿,回家给你爹娘说一声,说明儿日头一出来,就在庄口连搞三天受活庆。”
家家也都通知到了呢。
来日里,东天泛红时,各家就都罢了早饭了,就都朝着庄头的场地云去了。日头温温和和着,有些风,男人们穿件褂子就周身舒坦了。女人们穿件布衫就周身舒服了。场地那儿是块水面样平整的大处地,起原先是庄里的打麦场,后来地分了,成了瞎盲户的打麦场子了。庄里任何事情都尽可着瞎盲们。瞎盲人在受活得了许多照顾呢,就像被娘总是多喂了几口奶的孩娃儿。因为离着庄子近,面场大,就都给了瞎盲的人户做了麦场了。虽是瞎盲户的麦场子,可公益的事情需要集会啥儿的,却都一向还在那麦场上。这麦场就是庄子的会场子、戏台子,一亩那么大,一边临路,两面临田,末一面有三尺高一条地坝儿,地坝上是一块很大的坡脸地,地主人五十三岁了,单胳膊,那只胳膊从娘胎里出来就没有,就是棒槌似的一段儿。可他一只胳膊一只手,却是能犁地,能翻地,还能举着头刨地儿。每年受活庆时从外村走来看繁闹的人,麦场上没有他们的位置了,他们就立到、坐到那坡脸的田地上。坡脸地也是犁过耙过的,一片儿暄虚,你踩踩,我踏踏,三日下来,那田地就又和路一样壳硬了,受活庆后,地主人就又要翻地耙地了。他一边赶着牛在那地里翻着第二遍,一面抱怨人们把他犁过的地给踩死了,踏实了。可是抱怨着,他却又一脸心甘情愿的笑。有人看见每年割过麦,受活庆前他总是要首先去犁那块地,人家说:“叔,受活庆还没过去哩,你这地犁了不就又给踏死了?”他左看看,右看看,见没有别的人,就悄声地笑着说:“侄呀,你不知道哩,这地一翻犁,再让人一踏坐,鞋上的灰,身上的屁就都钻到土里了,一年就不用施肥了。”
今年这地单胳膊他又犁过了。他以为六月雪的灾年不会再有受活庆,可受活庆还是组办了,且还是县长亲自组办的,所以他就第一个来到场地上。接下来,庄里人就都来了呢。搬了凳,端了椅,拿了草席儿,还有人早早就通知邻村的亲戚来这看繁闹,就把亲戚要坐的凳子也都搬到了麦场上,早早占了一片处地儿。到了日有三竿、五竿的时晌哩,在往日人们要下地干活的时段上,麦场上就摆了一片凳子了。有几根木桩砸在脚地里,木桩上用铁丝捆上横梁,横梁上架着几块门板,门板上再铺上几领草席,这也就是戏台了。戏台是由断腿木匠搭建的,他领了几个小伙,拿了锯子和锤子,还有斧子啥儿的,只一会那几领席的戏台就搭建起来了。
戏台下的凳子也都摆了一排一排了。
邻村唱耙耧调的一男一女也都请来了。
原来不易凑够齐整的响器班,都要在受活庆的前几天去请哩,去谈说那酬谢的价码啥儿的,可因为今年竟是县长亲自组办受活庆,响器、乐器的班子不知咋儿一下齐整了,连酬谢也不谈不要了。县长亲自组办受活庆的消息呢,在昨儿就饭时的炊烟一般朝各庄飘散了,今儿日一出,梁道上便一群一股有了来看繁闹的邻庄子人。待日到庄头时,那麦场上就挤满了人群了,人头攒动着,黑鸦鸦的一片了。坝子上的坡脸地,也已经陆陆续续坐了、站了一片了。五十三岁的单胳膊,他一边在那地里走着叫着说:“你们踩死了我的地,你们踩死了我的地;我那地是刚犁呢,早知这样我还不如不犁呢。”他这样痛苦连连地诉说着,另一边,他的脸上却是堆满了笑,见外村外庄的亲戚熟人来晚了,没处立站了,他就说:“你去坐到我那地里嘛,坐死了地我再犁一遍。”
那地里的人就越坐越多了。
庄里开药铺的那个瘸子的媳妇,她就把煮茶鸡蛋的煤火弄到场面了,煮了一锅又香又黑的茶鸡蛋,半个麦场上就满是了她那茶鸡蛋的香味了。
一个聋子家炒了一袋花生摆在场边了。
卖葵花籽的也挨着那花生摊儿摆下了。
邻庄里的女人们,不见她搬着啥儿进庄里,可一瞬眼的工夫间,她就在坡脸地的那儿生火煮起了她的豆腐片。那豆腐片是过了油锅的,用竹签串起几片儿,在锅里咕咕嘟嘟煮着,锅里有水无油,放了些花椒、大料、盐、味精,别的没有啥儿稀贵的调味品,可那豆腐片黄黄爽爽就香了一个世界了。满天下都是煮豆腐那半黄半白的香味了。这时候,卖气球的也来了。卖石哨子的也来了。卖冰糖葫芦和糖水煮梨的也都来了呢。卖红土烧的活佛和胖泥娃娃的,他把一个水盆摆在一个高凳上,泥娃娃和活佛都浸在水里边,它们就显得又红又艳了。因为那水是热水,他把胖娃娃从水里捞出来,那胖泥娃娃的小鸡儿朝着天,就有一股针头线脑样的细水从它的小鸡儿里滋出来,活活如一个赤裸的孩娃扶着他的小鸡朝着天空尿尿儿。它尿着尿水儿,围看的人都笑了,就有人掏钱买他的尿尿娃儿了,买他的水里泡的活佛了。
场子上是人声鼎沸了,人越来越多了。像了一个山里的庙会了。连卖香卖箔的也都来了呢。起原先茅枝婆组办受活庆,也就是庆庆一年间的收成哩。忙了一年了,让一庄人歇息歇息,集中到一块大吃大喝三天也就算过了,可今年县长一组办,那人不知怎么就山山海海了,乌鸦鸦的一片了,不光坡脸上单胳膊家的田里坐满了人,连路边也都立站满了人。原先准备在路边立灶给全庄人蒸馍做饭的大锅台,也都又搬迁到庄子中央聋哑户的那个饭场的处地儿了。
日头是又升了一竿子。
响器班和乐匠们也都在戏台西侧装备好了哩。
菊梅和茅枝没有来看这受活庆,但她的姑女们都已经散落在场子各地了。日头的热暖比一早烈暴呢。站在日头地的男人们,有人把身上的褂子、布衫脱下了,他的头上流着汗、背上流着汗,一身亮光了。因为热,就有人大声唤:“咋还不开始哩?”就有人不知在哪回答说:“县长和他的秘书都没来,咋能开始哩。”台下就一片热烘烘的疯乱了,远处的山脸上,挂着啃草的羊,这时候也被这吵嚷惊动了,呆呆地朝这儿张望着。庄里胡同中那树上栓的牛,也响出了洪水一样浑浊厚厚的哞叫了。
瓦蓝的天空中,白云淡淡的,白就白成了棉,蓝就蓝成了深湖中的水。一世界都是盛不下的安静呢,只有受活庄口的场子鼎沸热闹着。是一大片的热闹,却也是一大片的孤零哩。是静谧中煮沸的一锅水。爬在路边树上的孩娃儿,等得急焦了,他就摇那树枝儿,被大热雪冻枯的干叶子,这当儿落落纷纷了。就有人冷猛地大唤大叫着:
“县长和他的秘书来了哩。”
“县长和他的秘书来了哩。”
人群便自动闪开了一条道。瘸子和那些少了胳膊、手的人,他们能听见,也能看得见,多都集中在最台前;聋子、哑巴们能看见,横竖在哪也听不见,他们就自动坐到了瘸子和短胳膊少腿人的身后边;瞎盲人是看不见,却能听见的,所以他和谁也不争地场儿,只找一个能听见耙耧调的清静之处就行了。当然哩,真正最靠台前的,是庄里有几个半聋的老人们,他们虽然聋,却又不是实聋、死聋哩,大声地吼喝也都是可以听得清明的,受活人就自动把他们让到最最台前了。这谁前谁后,在受活开会、听戏,看受活庆的出演都是有着先后规矩的。
瞎子往前挤去了,会有人说:“你看不见你往前去干啥哩?”那瞎子就笑着扭身朝场子后边走去了。
是哑巴一般都聋呢。所以聋哑人往台前挤去了,人家说:“听不见你占那么好的位置干啥呀。”他就自己把台前的位置让人了。
可你是聋哑人,你又能听到半声一句的,也会有人大叫着唤:“三伯,你坐这儿听得见。”
“四婶,来这儿,这儿离人家乐匠近。”
位置就是这样大致规矩着分布了。当然哟,圆全人也是大都坐到最前的,他或她去得早,他们就把上好的位置占去了,倘是有人自己不露脸,故意让自己的孩娃去替亲戚们占了上佳的位置了,那占也就占了去,也是没有谁会说一句啥话儿。同庄儿,是你的亲戚也是我的亲戚哩,当然不会有人说一句啥话儿。可是呢,一般外庄落人来了又都懂些规矩的,是人家的受活庆,又不是你们庄的受活庆,那当然是自己应该立坐到受活人的外一围或者外两围。
外一围和外两围,其实也是能够听见看见的,问题是离那些卖这卖那的近,烟熏又火燎,孩娃们围着卖东卖西的摊子转,就从他的胯下钻来钻去了,看戏你就不能专心了,看受活人的绝术⑨ 表演也不能一个心思了。可是又一想,反正就是来看一个繁闹嘛,也没啥大不了,就在那外围站着心安了。
真是的,里九层又是外九层,人头就像秋天摊在麦场上的一片黑豆儿,说话、找人的声音把地上的黄土都吵得不安了,飞将起来腾腾雾雾了。
县长和他的秘书也就来了呢。日头已经不知道有了多少竿儿高,他们就来了,都是一脸的笑,在小伙子断腿猴的陪同下,就入了场地了。人是自动散开了道。原先试弦子、试鼓的乐匠们,也都把弦声、笙声、笛声、鼓锣的声音息下了。把台前最好的位置让给了县长和他的秘书了。那是两把几寸高的红椅子,竹编的,编好了又上了新红的漆,椅凳脸上的黄漆上书下的双喜的字样都还没磨掉。不消说,那是谁家姑女嫁到受活,爹娘送的陪嫁椅,这时候就荣荣光光成了县长和他的秘书的专凳了。
县长的军用大衣脱去了几天呢,眼下穿了个圆领白汗褂儿,下身是灰布大裤衩,汗衬捆束在了裤衩里。平头,红脸,肚子稍稍微微有些外胀哩,头发花花杂杂的白,那样子,一老完全都是县长的模样儿,不像耙耧山脉的农人们,也不像省城或九都的那些总从饭店的门里进进出出的人物头儿们。他似乎有些土,可和耙耧山脉的受活人立在一块儿,他又是十足的洋派哩;然他那些的洋,和天外大场地的人搁处在一块儿,却又是显土呢。当然哟,重要的不是他的土气和洋气,是他的秘书瘦瘦高高、白白净净,穿了不倒裤线的料裤子,雪白白的衬衫扎在裤子里,头发一油黑亮的偏分着,全模样都是大地场的人。你是大地场的人,却又是人家的秘书,那就显增了人家主人的做派了。所以哦,县长就空手走在他前边,他就在县长后面替县长端了水杯子。那杯子是盛过酱菜的,可来受活庆的人就只有县长一个人有着水杯子。所以哦,县长走路就昂昂着头,秘书就只能平视着前后和左右,受活人和来看受活庆的人,也就只能仰视着县长和他的秘书了。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朝着县长和他的秘书旋过去,卖茶蛋、卖豆腐、卖冰糖葫芦一三五七的吆喝声,都哑然无言了,娃儿们也不在人群中钻来跳去了。场子上静得只有了乐匠们不慎把锣鼓槌子弄落脚地的响动了。
受活庆就要开始啦。
开始前总要有人讲话的。起原先都是茅枝婆站在那儿说几句。她总是说:“我家昨夜儿不知从哪来了一条瞎子狗,双眼被人挖去了,可怜哩,眼窝子里不停地流脓水,我得回去给它收拾收拾呢。你们都在这唱戏听戏吧,这三天谁家也不许干活哩,不许烧饭哩,亲戚来了也都可以领在这场子上吃。”
或者说:“我啥也不说了,大伙儿说,先唱祥符调紒紜矠 还是耙耧调?”
就有人唤着说先唱耙耧调。那就先唱了耙耧调。倘是有人站起来高狂地唤叫说:“我要听祥符调!”那就首先唱了祥符调儿了。
再或者,茅枝婆没有上台子,她就站在台前说:“开始吧!开始吧!”那就算是讲完了话,弦子就拉将起来了,戏就唱了起来了。至于受活人的绝术出演,那不消说是在戏后的。
可是呢,今儿茅枝婆她是没来的,断腿猴走在最前面,为县长开着已经让开了的一老宽的道,到场子前沿一米高的戏台旁,他把拐杖往地上一顿,人就跳到台上了,跳到台上他就唤叫了,说:“下边请县长讲话呀!”人就又从台上跳下了。
跳下来他朝台下的一个聋子的肩上拍一下,就从聋子的屁股下面抽出一把高条凳,就把那凳子摆在台下当做了台踏子紒紞矠。
县长就踏踩着那凳子的台踏上去了。
就站到了台子中央的前唇上,瞟着鸦黑黑一片来参加受活庆的耙耧人。日头黄亮,火样烧在头顶上,所有的人头都在发着亮光儿。坝上坡脸地里立站的人,都抻长着脖子往台子这儿看。县长要开口说话了,可他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了。他一冷猛地想起了一件子事——想起了这几百人的会场子还没有向他鼓掌哩,于是,也就那么静等着。
不知是因了受活人不像外村落庄子的人那么常开会,又是第一次经见县长组办受活庆,不知晓县长无论在哪讲话儿,都是开口前要爆出一阵掌声呢,像吃饭前要先把菜摆到桌上样,还是不知晓为啥茅枝婆没来说几句,没来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