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9年第11期-第1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树大分枝 作者:冯 慧 文章来源:《长江文艺》
一
田小禾所有麻烦的开始源于她的另一个美发店;小禾发廊的拆迁。
小禾发廊店开在菜市场边;每天门口有川流不息的人群经过;去买完菜的嫂子;吃早点的姑娘伢一顺脚就走进了小禾店;嫂子们一进门把菜朝地上一丢;喊道;小禾;快点给我做个头发;今天我要去喝喜酒。老板田小禾是个长着杏仁小脸的女人;弯弯的嘴角让人觉得总是在笑。客人一落座;小禾一边把毛巾搭在她们的肩头;一边笑吟吟地搭话;哪家又接媳妇;让你家慌得这么很。说话间洗发水已经抹到女客的头上;轻柔地给客人挠揉起来。女客会告诉小禾是哪家的亲戚或朋友家娶媳妇;两人边洗边聊着。不知不觉小禾就给客人洗完了头;接着再给做个漂亮的发型;顺带着又把她们的眉毛也给修一修让她们光光鲜鲜地走出门。吃酒的嫂子在姐妹聚会中赢得了风采;下回再来;顺便给小禾带包喜糖;再把姐姐妹妹带来;小禾店的生意在小禾的笑脸中;红红火火。她把乡下的弟弟妹妹都接到城里来跟她一齐学做美发生意。几年间;田小禾就有了两家店。她在静雅园边买了房子又新开了一家大店;里面不但做美发而且还做美容。嘉禾店的店名据说是一个经常来的老顾客给起的;嘉禾是家和的谐音。原来的小禾店交给弟弟田庄管理。
城市规划要把小禾发廊这片拆迁;据说要建一个大超市。田小禾一直不愿拆她的小禾店;直到施工人员下了最后通牒;田小禾这才带着人来搬家。
田小禾来到小禾店时;昔日热闹的菜市场早已不复存在了;到处是拆的半截的建筑废墟。小禾发廊可怜兮兮地挤在一片残垣断壁中;墙体上被人用红油漆触目惊心地写着好几个拆!拆!拆!
小禾店门口那棵木槿树;往日繁花笑靥;如今被漫天飞扬的建筑垃圾弄得蓬头垢面。小禾店已经是最后一家了;当田家姐妹搬完东西;才走不远就听见身后轰隆一响;回头一看;推土机早就等不及地把小禾店给推倒了。倒塌的墙体轰隆砸在木槿树上;木槿花枝断叶碎花蕾四溅跟着小禾店一齐涅槃了。田小禾痛苦地闭上眼睛;小禾店再也没有了。
回到嘉禾店;田小禾一直心情不好。一家人都小心翼翼地生怕惹着她。小禾发廊歇业后;弟弟田庄一家三口都挤到了嘉禾店。嘉禾店有妹妹田小苗一家三口;还有未出嫁的小妹田小青;再加上田小禾自家的三口人;一共上十口子云集一起。嘉禾店也就是个五六十平米的店;田家的人比顾客还多。把老板田小禾的嘴巴上生生急出了一圈燎泡。跟谁说不了几句话总想发脾气;弄得几个田家弟妹都尽量躲着她。
晚上田小禾睡不着觉;老话说;家有百口主事一人;田小禾就是这个家的主事人。晚上;田小禾在床上翻腾的时候;她丈夫罗跛子凑过来把手搭在她身上;田小禾心烦地扒开他的手说;莫惹我;我心烦!罗跛子无趣地把手收回来悻悻地说;你是田家的救世主?他们都人高树大各自成家;咱们未必要管她们一辈子!田小禾一听掀开被子坐起来说;他们都是我的亲弟妹我不管谁管?难道都像你们罗家人一样;碰着鼻子还装做不认识一样。罗跛子听了田小禾的话也不敢反驳只得翻身自己睡去了。
骂完老公;田小禾的睡意更少了;她瞪大眼睛看着窗外。这天是阴历十六;月亮又大又圆仿佛是夜空中挑起的一盏大灯笼;灯笼的身边有无数个小星星像一双双窥视的眼睛不停地眨着。田小禾用手撑着脖子想;有人说天上一颗星就是地上一个人;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颗星。如果你死了;属于你的那颗星就灭了;可那么多的星儿中自己是哪颗星呢。田小禾又想起有人把天空比作银河;天上的星星也就是河底的一粒粒鹅卵石。田小禾觉得这种比喻更贴切;生活的船底无数次地磨砺着河底的石头;把它变成光滑溜圆的鹅卵石;当人们攥着温软玉润的鹅卵石时;有谁知道它脱胎换骨时的疼痛呢。
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田小禾提着小包从老家跑出来。母亲做主让小禾嫁给农场胡干事的儿子。胡干事的儿子跟小禾是同学。因为小时候患小儿麻痹症有一只手要比正常的手小许多;外号叫胡小手。胡小手平日把那只小手藏在袖筒里;就是夏天也从不穿短袖衣服;因为手小很自卑看人都是用眼角瞟;学习成绩也很差;田小禾根本瞧不起他。母亲让田小禾嫁胡小手的原因很简单;胡干事有权;他能安排母亲不到大田干活。母亲家解放前是个小业主;做姑娘时也算是个小家碧玉。解放后因为家庭成分高;只能屈嫁给了田小禾的父亲;一个国营农场的农工。田小禾的母亲因为从小没有干惯农活;每到三伏农忙时;母亲那白皙漂亮的脸上就会晒出许多红色的疹子让她变得丑陋不堪。母亲为了不到大田干活费尽了心机。漂亮的母亲像开在普通庭院里的一朵喷香的栀子花;谁也挡不住它的香气四溢。农场早就有人议论母亲跟这个胡干事不清不楚。田小禾的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工平时话很少;跟能说会道的母亲在一起显得很木讷。家里大小事都由母亲做主;母亲在家说一不二。田小禾无数次地反对这门亲事;可母亲根本不理睬她;并态度坚决地收了胡家的彩礼。终于有一天夜晚;田小禾偷偷地带着几件换洗衣服逃离了家乡;投奔她在城里的表姐去了。
田小禾风尘仆仆地找到表姐说;帮我找份工打吧。小禾的表姐看了看瘦精精的小禾说;小禾;你真以为城里遍地是黄金吧;你一个小丫头能干什么?过了一会儿;表姐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要不;你先在我这看摊吧;我只能管你吃饭。小禾赶紧点了点头;心想;只要有个落脚的地方就行。表姐在自由市场卖调料;田小禾每天坐在摊位上给表姐包辣椒面、包五香粉身上永远弥漫着五香大料的味道。小禾在表姐的摊位上干了半年;有天一个中年妇女跟表姐说他们家要请个小保姆问小禾愿不愿干?小禾听说管吃管住还给二百元的工钱就赶紧答应了。田小禾刚去雇主家;女主人就让田小禾把所有的衣服包括身上穿的衣服都放到八四消毒液里浸泡消毒;吃饭的时候只许田小禾用公筷夹菜;就连洗衣服的肥皂也要她跟主人家分开用。田小禾每次出去买菜;回来时菜金要一分一厘地向女主人报账。有次小禾买的西红柿价格比女主人看到的西红柿价格高出五分钱一斤;女主人便说小禾在菜金上搞了鬼;并说这段时间田小禾不知道搞了她家多少菜钱。田小禾气得当下就夹着包离开了他们家。以后田小禾干过汽水厂搬运工干过餐馆服务员美发店的洗头妹;来城市两年多田小禾干过许多种活儿;始终没有找到一个真正能落脚的地方;最惨的时候在火车站的椅子上坐过一夜。那晚田小禾坐在火车站的长椅上;望着对面万家灯火的楼房想;这么大的城市难道放不下我田小禾的一张床?
父亲在田小禾跑出去的第二年就去世了。一向身体很好的父亲因为咳嗽到医院去检查竟然是肺癌晚期;父亲很快就走了。田小禾得到消息后赶回去给父亲奔丧;两年没有回家;田小禾第一次觉得老家是那样的落泊。泥泞的路破落的老房衣着陈旧表情木讷的弟妹以及过去在农场那么出众的母亲现在在她眼里却显得那么土俗。这时田小禾才明白城市跟乡村的界限是这样分明。
从老家再回到城市;田小禾更加坚定要留在城市生活的决心。这时田小禾已经在一家发廊当了半年的洗头妹;田小禾洗头很得要领;看似她的手指轻轻地插入顾客的头发里柔柔地搓揉着;但她的指尖却柔韧有力轻重得当;让人感到有种通经消疲的惬意和舒服。来过的顾客都记住了小禾;很快有很多顾客都是冲着田小禾去这家发廊洗头。
店老板韩姐也很喜欢田小禾;勤快又有顾客缘的打工仔哪个老板不喜欢。有天晚上店里打烊后韩姐请田小禾去吃宵夜。在喝光了两瓶啤酒后韩姐问小禾有没有男朋友?小禾羞涩地摇了摇头。韩姐笑眯眯地说;我给你介绍一个怎么样?田小禾腼腆地笑了笑;心里想;韩姐会给自己介绍个什么样的人呢?小禾因为喝了几杯啤酒脸上红艳艳的很好看。
韩姐夹起一块黄瓜放到口里;嘴里发出细碎的脆声。那声音像许多只蚂蚁在田小禾的心里爬动着;让她心里痒痒的。韩姐说;只是这男方的腿脚有些不太方便;他小的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小禾听了立刻像掉到冰窖里一样;浑身凉透了。田小禾的表情很失望;她不由自主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啤酒。韩姐注视着田小禾说;小禾;你来城里已经好几年了;可是你自己感觉到没有;你根本没有根!始终像浮萍一样还漂在这个城市的水面;你要想真正地在城里扎下根;只有嫁给城里人……小禾脑子一直在发懵没有表态。分手的时候韩姐说;小禾;我不勉强你;他好找得很;愿找他的农村女孩多的是。我是喜欢你;把机会先给你了。
回到出租屋里;田小禾整整想了一晚上;她人生所有经历像电影蒙太奇一样在眼前掠过;有她火车站坐一宿的镜头、有她给人做保姆受歧视的镜头、有她回老家给父亲奔丧让她失望的镜头……第二天她对韩姐说;韩姐你做主吧。
小禾第一眼看见罗跛子的时候失望极了;罗跛子比她想象中的更糟糕。他黑红的脸如卤菜色;前额已经有几分秃顶了;明显看着要比田小禾大许多。当田小禾再看见罗跛子的腿时更失望。罗跛子因患小儿麻痹症;一条腿明显地要比另外一条腿短许多;穿着裤子另一条腿几乎露不出来;整个人必须要靠一条拐棍才能撑得起来。田小禾看见罗跛子后心里直想哭;这小儿麻痹症怎么像个阴魂一样始终缠绕着她。
看着小禾失望的脸色;韩姐知道小禾对罗跛子不满意;韩姐对小禾说;小罗就是因为腿不好才一直没有结婚;你想他要是好腿会找你这样没有户口的农村姑娘吗?当然好腿的农村男人有的是;可是你得再回到农村老家去;你出来这么多年了甘心就这样又回到起点吗?小禾听了韩姐的话浑身一哆嗦;韩姐说中了她的要害。她一直都在这个城市漂着;只要嫁给眼前这个男人;她才会在城里扎根。想到这里;田小禾眼睛一闭有种豁出去的勇气。
结婚前田小禾带着罗跛子回了趟老家去;农场的沟沟壑壑像考验罗跛子一样;高低不平的路让罗跛子一瘸一拐地吃够了苦头;样子极其狼狈。
田小禾带着罗跛子出现在田家的院落时;田庄正好在院里玩耍;他抬头看见大姐带着一个跛子一瘸一拐地进来时一下子怔住了。忽然;他撒丫子就朝屋里跑;一会儿母亲带领着弟弟妹妹一起出现在大门口;大家定定地看着站在院落中间的田小禾和罗跛子;像看两个怪物一样;自始至终谁也没说一句话。忽然;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屋;弟弟妹妹们相互看了看也跟着母亲进屋了。把田小禾和罗跛子晾在了院里;田小禾尴尬得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晚上;趁着没人的时候;母亲嘲弄着田小禾说;这就是你跑了几年找回来的男人?我看在农场里随便抓个土鳖也比这个强。田小禾虽然心里憋屈但嘴上仍不愿输给母亲;她冷笑地回击母亲;你别看他瘸;可他比胡小手强百倍。跟了他我就能一辈子名正言顺地在城里扎根。母亲嘶哑着嗓子说;小禾;你不值呀!你还不知道女人真正要男人的什么呀!小禾嫉恨地回击母亲说;老娘;如果没有你当年的苦苦相逼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吗? 田小禾跟母亲针锋相对;母亲长长地又叹了口气说;我怎么养了你这样一个冤家。
罗跛子家兄妹五个;他排行老三。罗跛子的父亲是个工人;母亲没有工作;条件很一般。妯娌几个看田小禾是农村来的都瞧不起她;总用不屑的眼光跟她说话。罗跛子在街道福利小厂做纽扣;一个月也没有几个工资。田小禾生孩子连营养品都买不起。婆婆没娶田小禾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等把田小禾哄到家里很快就变脸了。田小禾生儿子的时候婆婆只伺候了几天就吵着身体受不了累病了;一甩手跑到女儿家躲起来了;留下罗跛子照顾田小禾月子。可怜罗跛子跛着个腿怎么能照顾好田小禾。在月子里田小禾就得自己下床做饭洗尿片;因为罗跛子的工资低也买不起什么营养品;田小禾月子里除了鸡蛋连排骨汤也没正经喝过几回;连奶都催不下来。月子里田小禾常常以泪洗面;后悔嫁给罗跛子。
有天田小禾正蹲在地上吭哧吭哧地洗尿布;孩子在床上哇哇地哭时;妹妹小苗拎着几只鸡背着十斤云丝挂面忽然像救星一样出现了。小苗一进屋看见姐姐在蹲着洗尿片;二话没说丢下东西就从姐姐手里夺过尿片;连坐都没坐就给姐姐洗了整整一绳子的尿片和一大堆脏衣服。小禾一边奶着孩子一边感激地问;小苗你咋来了?小苗说;妈算着你该生了;说姐夫腿不好怕伺候不了你;就让我赶紧来。小禾听了鼻子酸酸的;心里想到底是自己的母亲。
以后的日子里小苗给姐姐煨汤做饭洗尿片抱孩子里里外外地忙着。小苗把姐姐的月子伺候得无微不至。田小禾看着忙碌的妹妹心里感动地想;这辈子她一定要报答小苗。
等孩子长到三岁的时候。罗跛子所在的纽扣厂竟然倒闭了;每月只有百十来元的下岗工资。没钱的日子连人的尊严都降低了。罗跛子穿着弟兄们淘汰的旧衣服;儿子瞪大眼睛盯着人家孩子手中的零食;妯娌们在大街上看见田小禾都装作不认识地与她擦肩而过。家里来了客人只有他们两口子不能上桌。这难道就田小禾的城市梦;这样没有尊严的城市生活又有什么意义呢。
田小禾不甘心这样的生活;她决定开个美发店。她在菜市场边租了个房子做起了美发生意。起名小禾美发店。从此这十平方米的小屋成了田小禾的天地。因为田小禾的洗头技术好人缘也好;再加上罗跛子是残疾人税费减免;小禾美发店的收费也低廉。很快小禾美发店的顾客络绎不绝;生意很红火。顾客多了小禾自己忙不过来。她把小苗也从老家给叫来了。很快小苗就上了手;再后来弟弟田庄也来了。几年里小禾美发店就完成了田小禾的原始积累;新开了一家更大的嘉禾美容美发店。田小禾在城里终于可以仰着脖子做人了。以后她的那些妯娌们只要一看见她老远就抢着打招呼;她们还经常到她的店里来看她;实际上是想揩油;免费美个容洗个发;田小禾从来不跟她们计较;尽管她内心深处鄙视她们。但在她们面前获得尊严远比几个小钱重要。
她像个舵手一心带领着田家人朝着幸福富裕的道路上奔。
二
田小禾回到嘉禾店;店里一个顾客也没有。此时正是盛夏也是美发店的淡季。田小禾走进大堂时;只见美发店三匹的空调大开着;一家人正聚在一起吹着空调热热闹闹地聊天呢。田庄半躺在理发椅上腿跷得高高的;小苗正无聊地给小青头上辫着复杂的小花辫;而罗跛子半裸着上身像尊铜像盘坐在大堂正中间的矮柜上;秃得发亮的头如一尊归元寺的罗汉。田小禾一看见店里这个情景忍不住火冒三丈;心想;我一天到晚为这个家操碎了心;可是你们却没有一个跟着着急的;还在这里优哉游哉地吹着空调。想到这里田小禾忍不住叫道;现在一个顾客也没有;你们开着这么大的空调吹;你们知不知道现在商业用电是多少钱一度呀!
你;田小禾指着罗跛子大声说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坐在大堂正中间;你以为你的形象蛮好;进来个客人都被你嚇走了。大家见田小禾发脾气;都赶紧动了起来。田庄连忙从理发椅的靠背上放下脚起身去关空调;罗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