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9年第08期-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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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济之夜 作者:曹军庆 文章来源:长江文艺
进入腊月;烟灯村的一百一十七家农户突然都变得非常贫困。这么说并不意味着在之前的十一个月份里;还有谁能够算得上富裕。不是这么回事。贫困是一贯的。问题是到了腊月;谁都愿意更穷一些。村里的气氛变得紧张。被人怜悯;尤其是被邻里们认为可怜;是所有人内心的企图。这是因为每年这个时候;公社都会给各个村里发放救济。救济有钱有物;发给最穷的家庭。按惯例;分给烟灯村的大约是八十块钱;两百斤大米;一床棉被和三件棉袄。那是文革时期;实行严格的配给制。配给制的主要对象应该是城市人口;涉及到粮油食品、布料、日用品和一些紧俏物资。作为乡下人;并不太能享受到配给制带来的好处。但配给仍然在延伸;一直延伸到最小的村落。比如一个村选举几名村干部;发展几名党员;评选出几个先进模范;都在事先由公社规定好了。这些;烟灯村里的人似乎都并不在意。对那些上面早就给出的候选人;他们往往都没什么意见。甚至要在村里选出一两个坏分子;也不是很难的事。年年选;无非总是那些人。可是;从上面配给下来的救济金和物资;却总会让村长孙得贵头疼。公社规定一定要分发到最穷的人;这被当成了政治任务。
腊月;烟灯村实在是太冷了。河里满是白花花的冰凌。谁才是最穷的人呢?孙得贵一想就头晕目眩。毫无疑问;这时候人人都在装穷。他所能做的就是开一个选举大会;把最需要救济的人选出来。选举大会定在腊月十六日晚上。那是一个把贫穷当作美德的时代。再过几十年的光景;人们将不再这么看;相反会被视为羞耻。
刘武七;他一进腊月就没穿过棉衣。可能确实没有;也可能有;哪怕破烂一点;却故意不穿。他穿着薄衫和薄裤子;人早冻坏了。肯定还感冒了;感冒一直不好。头痛;流鼻涕;声音嗡嗡的;像在山洞里说话。他把鼻涕和眼泪揩在衣袖上;衣袖因此变得干而硬。手和脚裸露出的皮肉也都被冻坏了;发红;溃烂;流出脓血。干活;那时候生产队会组织劳力积肥;比如把干涸了的池塘里的淤泥挑到田里去;或是到山坡上去垦荒。刘武七一边干活一边唉声叹气。他咳嗽;冷得蜷缩成一团。可是;这时候人们全都充满了鄙夷;没有一个人会去怜悯另一个人。刘武七七十二岁时死去。他死于一种并不罕见的疾病;没太多痛苦;寿数也不低;葬在烟灯村北面的山坡上。他一共有五个子女;三男两女。他们后来全都在广东的东莞打工。他的老婆比他多活了六年。
王道海;他有一个年近八旬的残疾奶奶。他的父母去世得早;奶奶只能跟着她。奶奶是个瞎子;一年四季都被关在家里;她的肤色非常苍白。等到有了电视之后;人们回忆起来;会恍然明白:哦;原来奶奶很可能是个白化病人。她的样子让人害怕。她一直在暗中给村里的小孩子们讲述一些神秘而又恐怖的鬼怪故事。那些故事被她讲得断断续续;估计这是她的策略:她太孤独;需要那些小孩子们陪着她。所以她的故事都十分冗长;有一些根本就没有讲完过。曾有人怀疑她会巫蛊之术;能诅咒人的命运。对奶奶的恐惧事实上都源于她身上的白色。奶奶的头发;脸;脖子;指甲;手上可以见到的细小绒毛;全都是一种奇怪的白。人们对她的敬畏是有理由的;她异于所有的人。唯一对奶奶不恭或者嫌弃的人是王道海。人们说他虐待奶奶;把她锁在小房子里;他还抱怨说奶奶吃了一辈子“闲饭”。就是这么一个人;现在突然对奶奶好起来了。他经常把奶奶抱出来“晒太阳”。王道海抱着奶奶;把她放在外面事先放置好的椅子上。他还跟人说;别看奶奶年纪大;饭量可不小;她一个人能吃两个人的饭呢。为了证明他所说的话;王道海有时会盛上一大海碗白米饭端到外面来给奶奶吃。奶奶战战兢兢地端着饭;那碗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但它没有掉;奶奶风扫残云般地吃下去了。她有好几次被米饭给噎住了。她伸长了脖子;好像每一次噎着都可以要了她的命。但没有。人们普遍认为王道海太有心计;奶奶能吃下那么多饭;可能至少饿了三五天。王道海死于一场意外。2003年;人们要在白龙山上重修一座寺庙。那里以前有一座白龙寺;七十年代被毁坏了。可是香火一直不断;人们到断垣残壁间去烧香。为了重修白龙寺;烟灯村的每家每户都捐了钱。而投资最多的;是在外面做了建筑包工头的刘立德。刘立德发迹之前也在这儿烧过香;为了还愿;他要重建更大的一座白龙寺。王道海的儿子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昆山做得不错。他计划建好了白龙寺就去昆山。但他去不了;工地上一块预制板掉下来砸死了王道海。他也葬在北面山坡上;那是烟灯村的一块墓地。如果没有离开烟灯村;这里的人死后一多半会葬在那里。王道海只有一个儿子;他的老婆去了昆山;在那儿带孙子。她活到了2007年;死于心肌梗塞。
刘喜贵;那时候他还在叫张喜贵。他很小就从刘家“过继”到了张家。刘家的子女太多;他的父母把好几个孩子都“过”出去了。张家也不富有;或许比刘家更穷。但他们的儿子是个侏儒;一个小矮人;还浑身无力。这样的儿子是不能被指望的。他不能做农活;更不能传宗接代。把刘喜贵“过”过来;唯一的目的就是让他接续张家的香火。两个老人胆颤心惊地巴结刘喜贵;无非就是要他稍许有点良心:在他们死去以后;刘喜贵能继续姓张。他们给他张罗了一桩婚事;并在刘立德顺利地被生下来以后;两个老人先后无憾地死去。那已是冬天了;很快就将进入腊月。安葬两个老人;刘喜贵基本上完全依靠借贷。他一定是故意这么做;这谁都知道。所以;刚到腊月;他就四处哭穷。他抱怨说;他欠下了多少债务。而他刚刚生育的妻子;因为饥饿根本就没有奶水。照这样下去;也许要不了几天;他的儿子就会被饿死。有几次;刘喜贵当着众人的面;掀开了他老婆的衣衫。她的乳房耷拉着。刘喜贵说;空奶子;怎么挤也挤不出奶水;不信我挤给你们看。刘喜贵使劲拧着它们;可就是拧不出一滴奶水。人们都看到了;但却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去;假装没看到那白皙皮肉上的片片乌紫。刘喜贵知道他们看到了;他喜滋滋地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们都看见了!这还不够;他还说到了侏儒儿张小点。张小点本没有名字;可大伙都这么叫;它就像是个“外号”。他说;两个老人都死了;怎么张小点就偏偏不死呢?他活着;可不是拖累我们吗?用手拉他;他就一伸;把手松开;他马上又一缩。世上怎么会有这种怪物呢?刘喜贵说的都是实情。张小点活着也是个性命啊;他的确在拖累他们一家人。可是;这么个人的脑子却特别灵光。他声音好听;嘴也甜。他一直在讨好笼络刘喜贵。这可能也是刘喜贵从来也不曾真正虐待过他的原因。他甚至劝刘喜贵说;如果不想姓张;还是改姓刘好了。刘喜贵真这么做了;他早晚都得姓刘。快到四十岁的时候;刘喜贵才开始出去打工;在建筑工地上搬砖提灰泥。他后来发迹了;成了包工头;在城里有了房子和产业。他早早地把家业传给了儿子刘立德。刘立德没有辜负他;成了更大的老板。刘喜贵在老了以后变得非常淫乱;他死于糖尿病综合症。本来;他在死之前为自己建造了豪华的桃花墓地;他准备把自己葬在那儿。可是他的儿子刘立德为了承揽一个大工程;把他的桃花墓地送给了另一个人。那个人也有一个将死的父亲。所以刘喜贵只能被葬回烟灯村。张小点后来也有了很不错的归宿;他进了一个民间歌舞艺术团;是那里的“镇团之宝”。他能唱很好听的流行歌曲。当然;更重要的是;他能被拉出来供人观尝。人们观尝并逗弄侏儒儿总能得到极大的欢乐和满足。张小点对此没有任何怨言;这也是他赖以谋生的手段。他对身边的人透露说;以前他最害怕的事情是被饿死;或是被害死。他说的无疑是刘喜贵。这也是他那时候变着花样对刘喜贵说好话的原因。他怕!只要刘喜贵的脸色一变得阴沉;他就会心惊胆颤。成了“明星”后;张小点也挣了很多钱。但他一直很节俭;可能是以前吃过太多苦所养成的习惯吧;他把钱都积攒着;那些钱在他过世后被艺术团捐给了一所学校。张小点死在一座城市里;他的骨灰就葬在那座城市的公墓。他死得很安详;几乎没有痛苦。人们把他从舞台上推下来;发现他不再动弹。不管怎么拉扯;也不再伸缩。很多人都看到了他脸上残留着的微笑。但是;也有人认为那是讥嘲。
马跑;是村里的猎人。后来因为在堤坝上防汛;他老婆被人给“弄”了。这件事派出所怎么也查不清楚。马跑因此对着自己的脸开枪。他打烂了自己的脸面;也打死了他自己。
同样死得很早的还有秦家河。秦家河有六个孩子;他偷着到山上去砍伐树木。他成功地锯倒了一棵树。而同时;他的脚踩上了一蓬覆盖着白雪的枯草。他滑倒了;那棵树正好砸在他头上。
匡有元用雷管在池塘里炸鱼;因为导火线过短;他炸掉了自己的一条胳膊。那些雷管都是他从水利建设工地上偷回来的。他只有一条胳膊;可是他还要在月黑风高天去塘里炸鱼。这一次他没那么幸运;他炸掉的不再是胳膊或腿。他把自己炸死了。
王向荣住着草棚子;草棚子漏水。外面下雨;雨水是白色。而王向荣草棚子里漏下来的水却是紫黑色。他的草棚子已有些年头了;上边搭着剑茅草;它的下层;里边早就腐烂了。干硬的剑茅草;被水浸泡;长久地沤着;也会腐烂。它烂得像淤泥;再被日头晒干。遇到雨天;水滴穿过那里;就会变成紫黑色。那种颜色;就像是谁杀了过多的鸡;成排地挂在屋梁上;一滴一滴;不停地往下滴着血水。还有那些木头立柱;它们在漫长的雨季里;会长出菌类或木耳。王向荣就住在这种鬼地方。他的草棚子跟村里隔着一道田畈;所以被称作“独屋”。他做梦都想住在真正的屋子里。你们不管怎么说;总还住在瓦屋里吧?这是他的口头禅;哼;哪像我;就我还住在旧社会。王向荣也生了五个孩子;他们就像是一窝小动物;在草棚子里窜来窜去。后来;王向荣是烟灯村最早出去贩卖木耳的人;他被人称作“木耳大王”。王向荣差半年就能活到八十岁;他死于一场深沉的睡眠。那天他在二楼的阳台上晒太阳;睡着以后就再没醒来。这实际上是令很多老人羡慕的一种死亡方式。王向荣无意间得到了这一殊荣;就像是现在的人摸彩票突然中了大奖。而他的老伴多活了三年。她是四川人;早年从四川流落到湖北。年轻时被迫不停地给王向荣生孩子。贫穷使她多次试图自杀。她跳过水;还上吊过。跳水被人救起来了。上吊则是因为棚子顶上的木头朽烂;她刚挂在绳子上;木头就断了。
还有肖耀昆;也不能不说。他那时候就已经四十多岁了;独自带着三个孩子。肖耀昆的第一个妻子给他生了个女儿;然后她自己喝农药死掉了。她喝农药是因为和婆婆有矛盾;也就是肖耀昆的母亲。婆婆见儿媳那样;心想你喝得我喝不得?一气之下;婆婆也喝了农药。她做得更绝;喝完农药就睡到棉田里去了怎么也找不着。一直到个把月之后;人们下田摘棉花时才发现她。肖耀昆的第二个妻子在给他生儿子时不幸难产。儿子救活了;妻子却死在镇卫生所里。大约过了五年光景;肖耀昆又娶了第三个妻子。但这个妻子很不安分;她也生了个女儿。生完之后不久;她就跟一个走村串户补锅的“锅匠”走了;并从此杳无音讯。肖耀昆每年都要花一段时间出去找人。他的家当全败在这上面了;家里能变卖的东西一件不剩。他并没有找到出走的妻子;但却养成了非常暴戾的性格。他经常喝醉酒;还无故殴打他的三个孩子。平素里他黑着一张脸;村里的人都有些怕他。肖耀昆五十岁左右就死了。他没有活到那样一个时期:子女们可以去外面打工;并且能挣钱回来。人们后来回忆;肖耀昆的死与喝酒有关。他喝了太多的劣质白酒;酒伤害了他的内脏。他肝疼;一疼就会在地上打滚。但他拒绝别人把他送到镇卫生所去;那地方他不信任。或者;他根本就不想被治好。
上面叙述的所有这些人;他们都参加了烟灯村那一次的村民会议。现在;他们都死了。这已经说清楚了。所以现在实际上是在讲述一些死者的故事。就是这样;他们都是死者。但是当时;他们都还活着。那是1974年;腊月。烟灯村的那个月份非常冷。一到这时候;村长孙得贵就心烦。眼睛都盯着那点救济物资和钱。也是;马上就要过年了;搁谁不需要啊?公社在这儿“挂点”的是人武部长和民政助理;他们也都没招。用他们的话说;烟灯村的情况有些混乱。弄不好会出乱子。至于乱子会怎么出;出多大;谁也不清楚。所以;那就只有开会吧。开会让大家来推选;选出最贫穷和最需要救济的人。会期老早就定下了:腊月十六晚上。
烟灯村没有会场;平时开会都在稻场上。这时候天冷;不得不移到仓库里去开。这是一间粮仓。里边空空如也;并没有看到粮食。这是一个“荒年”:生产队的仓库;就和农民家里的米缸一样寒酸;里边没有东西。仓库已有些日子没有被打开;闻起来有一股经年不散的尘土气息。墙角落和地面上布满细小的洞穴;那明显是老鼠留下的印迹。天一擦黑;仓库里就热闹起来了。几盏煤油灯被点着;放在粮柜或墙洞里。光线带着点黄铜色。全村百十来户人都来了。有的一家还来了几口人。这种盛况和村里放电影时差不多。但放电影大多在外面;而这是在室内。空旷的仓库一下子变得狭窄;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好像还有些容不下;一些人被迫挤在门口或门外。有人在咳嗽;并推推搡搡。空气像澡堂里洗过好多人的池水一样污浊;有种刺鼻的酸腐味。成年人一般都坐着自带的小板凳。挤在门口或门外的那些人也都慢慢坐下了。孩子们在人缝中穿来穿去。妇女们有的打瞌睡;有的奶孩子;还有的在做针线。孙得贵一个人坐在屋子中间;那儿有个台子;他就坐在台子上。人武部长和民政助理都没来;说是公社有事。孙得贵心里当然明白;他们一定是在躲着这事。孙得贵看着他四周所有的人。他们眼下全都有着一种普遍的忧伤;这从他们的脸上很容易就能看出来。但是;他们同时又很亢奋。
刘武七从一进屋就在大声嚷嚷;很响地用衣袖擤鼻涕。马跑抱着胳膊;就像怀抱里还拄着一杆猎枪。王道海眼巴巴地看着孙得贵;眼睛里满是乞求的神色;有点像是哀怜。孙得贵扭转过头;不想和他对视。匡有元晃荡着独臂和一只空袖管;嘴里兀自嚼着半截烟蒂;牙缝间满是焦黄的烟丝。刘喜贵(现在他还是张喜贵)低垂着头;他的模样显得老实忠厚;但是狡黠。和他的外表相差无几的还有秦家河;或者王向荣。而肖耀昆则更张狂;有些玩世不恭。他可能在外边见过一些世面;所以总显得满不在乎。
会还没开;肖耀昆就和刘武七吵起来了。他们之间有很深的“过节”:原来;“锅匠”是由刘武七带回村里来的。刘武七的铁锅破了;有一段时间;好端端的米老是只能做成夹生饭。他把铁锅揭下来;扣在头上对着太阳照;发现有两丝光线像针一样扎进来;这才知道是锅破了。破锅;当然做不熟饭。刚好;听说邻村来了个补锅的;刘武七就把他请来了。“锅匠”在刘武七的门口支好架子;叮叮咣咣地干着。吸引了很多人来围观。他是个快活人;干活嘴也老不闲着。没事就唱“楚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