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9年第08期-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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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梅想说;话滚到嘴边;被鸡蛋堵住了;没说出口。母亲打了碗凉水;让张五梅漱漱口;也替她把话说了;还不知道你们姐夫是什么人吗?鸡洼窝里有谁比他能干?在外面他会错得了?吃完鸡蛋;张五梅不想说话了;像是撑着了。两个弟弟的衣服都买大了;穿在身上皱巴巴的;折痕横一条竖一条;看上去像两个人都挨了一顿暴打;还木头木脑傻乎乎地乐。
张五梅在母亲家待了一整天;也忙了一整天。母亲高兴了;要请客;让张五梅帮着宰鹅;拔鹅毛。母女俩在灶火间上上下下地忙;干笋片泡在盆里;发开了;豆子已经磨成浆了;白晃晃装了一大桶;豌豆米在锅里炒出了香味;火候一到;它们便嘣嘣嘣一齐往外跳;拦都拦不住……做着热火朝天的炊务;张五梅的情绪也好了起来;她把丈夫刘向阳忘了;把在外面遭遇的窘迫和屈辱忘了;鸡洼窝这个小小的灶火间虽然粗陋;但也是女人们的舞台;扎上一块围裙;女人扮演的是真正的自己;烟熏火燎里有最自在的乐趣。
傍晚;饭菜一上桌;主宾齐齐地坐了下来。在动筷子之前;应当有人说一说;至少得有个开席的理由吧?桌子上搞得这么隆重;像是提前过年了。人们都不约而同把目光对着张五梅;张五梅不知怎么办;就拿眼睛找母亲。母亲在灶火间切一碟香菜;大声地叫大家动手;动手;不要等了。大家拿起筷子来;还是犹豫了;不说为什么吃;怎么好动手?到底母亲是一家之长;父亲去世后是她一肩挑起这个家;所以母亲说话都是有根有据;有枝有叶;开花结果的。母亲说;这顿饭是五梅请的;五梅刚从外面回来;开了眼界;省城是什么地方?给说说;说说;是不是什么人都在外面办得成事?桌子上的人立即明白了这顿饭是为什么吃的;于是边夹菜边说;明白了明白了;是张五梅代表刘向阳请我们吃的饭不是?该!该!刘向阳在外面发财了嘛。张五梅没料到母亲会这样大张旗鼓地夸耀刘向阳;省城的那些事她还没来得及说。刘向阳怎么了?在外面办大事了?那些臭瓶子烂盒子快要把他埋了;混不下去了;与乞讨差不了多少了;但面对一大桌子喜洋洋的饭菜和笑盈盈的客人;她能说吗?臭话当石头;不能让石头砸到菜盘子里吧?况且;母亲在家就向着女婿;现在她还不指望这个在外面干事的女婿挣个斗大的面子?当女儿的能不替母亲把面子撑起来?张五梅给人们的碗碟里夹菜;说了;省城呢;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太大;人太多;闹!闹!刘向阳愿意在那边忙就让他忙去;我们吃菜;别客气啊吃菜。这话没说谎;与事实基本相符;可四弟不该在这个时候冒出个问题:是不是姐夫当上经理了?筷子停在了空中;张五梅没有夹菜就把手收了回来;她说;他当不当什么还不是个刘向阳;搞不出什么名堂来的。没人听出这话的本意;一个当长辈的说;五梅;不要要求太高嘛;当了经理还不够;你还要他当市长?大家都笑了。
刘向阳在外面当了经理;就这样成了事实。
这个“事实”让面薄如纸的张五梅脸红心跳了好长一段时间;她就像做了贼一样惴惴不安。别人要那么说张五梅无可奈何;有几次她想对母亲把事情说清楚。一个晚上;张五梅帮母亲在一个簸箕里选豆种—黄豆放到大碗里;黑豆放到瓷缸里;明年;母亲准备种一片黑豆;女婿刘向阳喜欢吃黑豆花;这就是为他准备的。张五梅心里不舒服;把黑豆一粒一粒摔到瓷缸里;砸得瓷缸叮当叮当地乱响。母亲心里有数;好言对女儿说;你男人一个人在外面干;不容易;你嘛要多担待一些。女儿鼻孔里有气;说;他干成什么了?母亲把瓷缸捧到手里;说;你要让他干成什么?两个都是问;没有答案。女儿把脸转向电视机;想说;你们知不知道;刘向阳在外面只做了个饭店的杂工;拉煤扫地样样干;有口饭吃;没有多少工资;工资嘛就是在饭店里捡客人丟弃的破酒瓶废纸盒;刘向阳过的日子比鸡洼窝好不去多少。话是这些;怎么在昏暗的灯光下把这一缸烂泥倒在母亲面前;做女儿的没有这个力气。豆子择完了;张五梅吧哒吧哒嘴;什么也没说。
张五梅只好认了;就当刘向阳在那个“窝”里当经理吧;领导着那些臭瓶子烂塑料筐干大事。这么下去;张五梅的脸皮也只好厚起来;别人再问起刘经理;她也不再心惊肉跳了。田间地头妇女们开玩笑的时候说;“你们家刘经理”如何如何;张五梅也顺了口;“我们家刘经理”如何如何;对得溜圆光滑;一点破绽也没有。小女儿刘亚刚上小学;读一年级;张五梅从外面回来不久;刘亚当上了班长;有次老师让他们学做大红花;送给最敬爱的人;那些小同学都跟刘亚学剪花;花做好了;一齐都送给了刘亚的爸爸刘向阳。女儿提着一篮子红纸花回家;张五梅见了;脸突然就红了;红得跟那些纸花一个颜色。
鸡洼窝下第一场冻雨的时候;刘向阳给张五梅寄来一封信;大意是说他做活的那个饭店改成面馆了;生意不行了;饮料瓶子纸盒子基本上没有了;现在每天还有几个啤酒瓶;卖不了几个钱;他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做下去。刘向阳说;他真是一个无能的人;在外面混了两年;四处碰壁;什么也没做成;对不起妻子女儿;也对不起父老乡亲。信写到最后刘向阳还补了一笔;问送给村长的手表还能用么?那是块假手表;他让人骗了。村长要骂就让他骂吧;自己该骂。张五梅第二天就回了一封信;说了几件事;第一;今年;村里把小康农户的先进名额给了我家;乡里奖励了一袋化肥和一个收音机;同时;村上让我们把欠了两年的灌溉费交了;我们不交说不过去;都说你在外面挣工资呢(没写说他当经理)。还好;你寄回来的钱刚好够交这笔费。第二;刘亚当班长了;他们班的同学把你选成了“最敬爱的人”(张五梅想;要脸红就一起红吧)。第三;我母亲说是有一天在电视里看见了你;我说看错了;她硬说没有看错;是你。信写到后面;张五梅说;你在外面难做也要做呀;怎么也比鸡洼窝强。这话她是思前想后才写上去的;张五梅觉得她们娘俩现在就生活在一个大大的肥皂泡里;怎么说也还是五彩缤纷的;但经不起戳;一戳就破。信写完了;张五梅想起了村长的手表;在信笺背后又补了一笔:村长说你买的手表真高级;自动走时;不用上发条;不过他把乡里的电视站骂了;说他们的时间调不对;和你买的手表对不上点。
冬至以后;地完全歇了下来;鸡洼窝开始等着过年;天一阵风一阵雨;有点不耐烦;年前这一段;是最无聊的日子。男人常常纠集在一起打牌;赌注小得可怜;最大的就是一支烟;赢家嘴上齐齐地叼了一排烟卷;像一个青面獠牙的饿鬼。输家一边出牌一边嘟哝:挨球;不就得了两根烟么?拽什么拽?有本事你也跟刘向阳一样去外面当经理去。鸡洼窝的女人们也还是扎成一堆儿;手上不拿鞋底、袜垫;就拿一把细篾条;编制一个花菽篓子和一个筷子筒。女人扎堆;最有意思的是比对;都拿自家那一摊事往出说;说起来连骂带恨;咬牙切齿;其实大多转弯抹角地在炫耀;连猪多下了一只崽;女主人的脸上都会多出一道红光。张五梅在女人堆里静静坐着打毛线;本来她想给女儿打一件毛衣过年穿;可没有想到;在妇女们东家长、西家短的口舌之间;她也恍惚了;直到针脚锁定;起针铺开;人们才发现;她织的是一件男式背心。妇女们背过身去偷偷撇嘴;回过脸来又装正经;刻意地对张五梅手上的织物视而不见;一个字也不问。
年说来就来了。腊月二十八;村长来了张五梅家一趟;进屋劈头就问;刘大今年还归不归窝?张五梅正在猪圈里起粪;答应了一声;村长没听清;他把脑袋伸进猪圈房来说;怕是回不来了;外面就是过年忙;干大事的哪个还兴什么年不年的;事业第一哦。张五梅拿稻草擦了一把手;出圈房来问;村长有事?村长点点头说;有事是有事;刘大还没回来;怎么说呢;我也得走一趟亲戚;事情等过完年再办吧。村长刚走;母亲就来了;她来是跟女儿商量过年的事;张五梅一边打水把手洗干净;一边寻思着怎么拿话跟母亲说。前不久;刘向阳来了一封短信;告诉她;他不打算回来过年了。如果一回来;年货总得带点吧;还有小辈们的压岁钱;亲戚朋友们不能不打点一下;还有其他的开销;锅小勺多;承受得起吗?张五梅知道;更要命的他没说;面子;穷嗖嗖地回来;他的面子撂哪儿?脑袋不能夹到裤裆里吧?这不跟杀了他一样?男人都是:只要面子挂到天上;身子埋到粪坑里都无所谓。张五梅是个善解人意的妻子;她回给丈夫的信是两句话:家里放心;一切都好。一个人在外面过年;该吃吃;该花花;别亏待了自己。张五梅怕母亲不高兴;把刘向阳不回来过年说得吞吞吐吐的。母亲听了;却没有不高兴;她说;好!男儿不着家;骑马戴红花!刘向阳干正事;我有什么不高兴?高兴还来不及呢。母亲扬扬手说;明天你们娘俩就回家去;过完年再回来。
鸡洼窝穷是穷;但年也是热闹的;大年三十;家家户户贴春联、放鞭炮、吃年饭;寒冷中起伏着喧闹的热气;特别是今年家家户户都有电视机;一到黄昏;都把音量旋钮放到最大;欢天喜地的春节联欢晚会就要开始了。张五梅一家;摆了一大桌子菜;红的是烧鸡;白的是豆腐;青的是山苋菜;绿的是瓜片汤;圆的是酥豌豆;方的是老腊肉……米酒倒了十几碗;在案桌上一字排满;烛火红红地点燃;首先是祭拜祖宗。几个小孩子等不及了;在饭桌边窜来窜去;最后站到了板凳上;差点打泼了一盆汤。母亲招呼大家入坐;端起酒碗来开席;兄弟姐妹都到齐了;各自喝下了各自的酒。两个弟弟说;姐夫的酒得二姐喝。张五梅慌忙往外躲;她自己那碗酒都对付不了;还要喝刘向阳的?不行不行;她拼命躲着酒碗;人都差点缩到桌子下面去了。
一家人正闹着;就听见门外有狗吠声;狗儿叫得怪怪的;一声高一声低;咿咿呜呜的。小女儿刘亚端着饭碗跑到院子去看;立即又跑了回来;满面通红地站在大门口;她的身后;拖着一个黑黑的人影;屋里的人都惊得喊出了声;是刘向阳;他回来了。
大家又惊又喜;全都忙做一团;倒酒;拿碗;拖凳子;找筷子。刘向阳带着一身寒气;僵笑着入了席。
太突然了;太意外了;张五梅好久没回过神来。举着筷子在桌子上盲目地打转;不知夹什么菜好。身边的母亲看出异样来;在桌子下面拿手指掐女儿的肉;张五梅才哎哟一下醒了。
年饭吃完;大家挤到电视机面前去了。张五梅悄悄把刘向阳带回来的一个黑皮包拎到屋角落里。黑皮包的拉链挣开一个大口子;张五梅一眼看见了里头有一朵畏畏缩缩的老葵花;灰乎乎的黄得不成样子……她一下全明白了;丈夫刘向阳不是回家过年;是彻彻底底地滚回家来了。
刘向阳回家的事并没有在鸡洼窝引起太大的响动;见到的人也就是热乎乎地寒暄几句了事;人们都在过年;要办的事;要拜的年;要喝的酒;要打的牌;一桩挨一桩;一件接一件;初一到十五;鸡洼窝都淹没在年事之中。
张五梅到底不是一个存得住事的女人;她找到一个时间;和母亲一起去溪边洗衣服。捶打完衣服;她就把压在心里多少天的话对母亲说了。母亲把捶过的衣服又翻过来捶了一遍;她小声说;这些话你别再去对人说;你男人这样已经不错了。再说;你说那些事哪个会相信呢?张五梅急了;说;是真的哩;你得信啊!母亲把衣服一件件拧干;甩干净手上的残水;回过头说;我信;别人不信。
张五梅挑机会把话给三弟、四弟也说了;两个兄弟眯着眼睛看着姐;不置可否;任张五梅怎样甩手跺脚;他们都是一脸稀烂的笑;让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张五梅后来也就彻底死心了;想通了;不再说刘向阳的好和歹了;你们认为刘向阳是什么就是什么吧;你们想让他是什么他就是什么吧;还不行吗?反正日子还得过下去不是?三尺黄土埋死人不埋活人;老泥巴一翻过来又可以下种了不是?
年很快过完了;正月十六年门开;活路满地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十五晚上;张五梅两口子带着女儿回到自己家里;夫妻两人热漉漉地做了一顿好饭吃;把女儿哄上床;然后烧了一大锅热水;两人痛快淋漓洗了一个澡;把热水泼得满屋都是。在床上;张五梅和刘向阳彻彻底底放松了;回来就回来了;到头了;死心了;把过去干干净净忘记了;再也不去受那些臭瓶子烂纸盒的窝囊气了;再不去看城里人那些死猴脸了;管他妈外面牛打死马马打死牛了;两口子在深夜里把爱做得翻江倒海、天塌地陷的;那床葵花被子在床上乱成了一团……
第二天早晨;天亮得很早;听见门外有些嘈杂声;刘向阳哗啦一声把大门打开;然后人便遭雷击一样;挺直身子不动了。张五梅狐疑地从屋里走出去;看到一拨人齐齐地站在门前——有村长的儿子、邻居郑大头;还有自己的两个弟弟;还有村里的几个年青人;这些人都拎着行李卷;眼神定定巴巴地看着刘向阳。马村长叼了支烟;站在后面;满脸都是可爱的笑容。
责任编辑鄢莉
天地人 作者:艾 子 文章来源:长江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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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压压的人群终于散去了。大雾从存折打印机的屁股后面取出茶杯;猛灌一口;一股新茶的芳香奔窜腹腔;大雾觉得这才稍微缓了一口气。
按照单位规定;所有个人物品不得暴露在客户视线范围内;否则扣掉个人绩效考核档案分5分;所以大雾的茶杯只好在打印机后藏着。大雾是个体虚的人;没事老爱流汗;一紧张更是汗流;每天要喝七八满杯水才能解渴。同事们挤眉弄眼;正当壮年呢;咋蛮体虚呢?会计主管也爱贴着他的耳朵;戳下他的腰;嬉笑着劝他夜间多休息;保存体力。大雾当然清楚自己的情况;自从上柜后;两口子那事;都成“银行月底催数字——月报(抱)”了;可他不好辩解;只好讪笑;再猛灌一口水。他觉得自己是压力太大;要不就是得了糖尿病;但他不敢去医院;花钱;也没时间;过一阵子再说吧;或许它就好了哩。
大雾把水杯重新塞到打印机后面;开始整理桌上厚厚的一沓子传票。才下午四点;已经有两百多笔了。这是每个月最忙的一天。华丰机械厂的代发工资下来了。6000多人的老军工企业;早上七点;就有人拎着水杯小板凳儿在大门外排队候。八点二十;大门一开;老头老太太们简直是箭一般冲进大厅;一颗颗脑袋;白发飘飘;气贯长虹;充满了少年的激动情怀——一月一次的工资发放日;他们是当成节日在守候了。
但这个“节日”对大雾来说;却像耶稣受难日。本来他是邮政银行的后勤工作人员;给领导开小车。但邮政局改革后;企业“转型”的力度就一天紧似一天;上级要求基层所有的后勤人员都要“转型”;大雾就被安排到前台当了个储蓄柜员。
大雾44岁了;从来都是只为邮政支局局长一个人服务;这下却要向社会服务;为人民服务;心中一下子涌出了伤感和恐慌。面子上不好看暂且不说;最要命的是往柜台上一坐;业务就要一笔笔地往下办。客户们谁管你原来是做什么的呢!坐到这里;就代表着单位的形象;办业务就要麻利、准确;客户的眼珠子、营业室里的监控器都像一只只蹲在这儿的老虎;让大雾的心一直充满了惊惧和恐慌。
大雾灌了口茶;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他开始盘点箱子里的库存现金。这么大的业务量;又是单人收付;要及时核对现金;要不错了就麻烦。其他同事劝他放松;莫紧张;半天对一遍就行了;可大雾不敢。他不能和那些手又快又准的小媳妇们比。他是玩方向盘的;要从方向盘俯冲到键盘;猛一下子还落不到那么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