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年第2期-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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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您肯拍板,就是集体决定,您要是不拍板,多少人同意都集体决定不了。
他觉得也是这么回事,把杯里的酒干了。
水华庄园的老总说:老领导,我也敬您一杯。你给咱们市引进了好几所大学,后来咱们市搞大学城,还是你那时打下的基础。
他不明白大学城跟水华庄园有什么关系,别人告诉他,水华庄园就在大学城附近,好些客户都是来自各大学的,现在大学是一个了不得的消费群体,爹娘在家里省吃俭用,这些学子们花起钱来如流水一般,还有现在的老师,一个个挣的钱不少,都敢消费,不少人都买了车。
这些情况他倒是第一次听说。
还有人告诉他,现在水华庄园里的小姐,有些也是大学生。
他说:怎么?还有大学生出来当小姐的?
水华庄园的老总打断别人的话,朝那人使了个眼色说:不是,这些学生都是贫困生,是出来勤工俭学的。
他说:噢,那倒也是好事。
他们的回忆使他意识到,自己还是为这个市做了些工作的,也许,自己并不是个很坏的官吧。他的腰不知不觉挺起来了,他对他们说着感谢的话,感谢他们把他当成了朋友,感谢他们没有忘记他做过的工作,感谢他们给了他人生的温暖。
他们说:老领导,什么叫人生呵!我们都是做生意的人,我们知道钱有用又没有用,钱这东西就是大家的,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今天在你这儿,明天就在他那儿,像流水一样,可是有一种东西是永远带不走的,那就是友情。
佘老板举起杯:来,为友情干一杯。
大家一齐站起来,把杯子端到他面前,他也站起来一个一个地碰杯,碰着碰着,他的眼睛里就涌出热热的东西,他毕竟是经历过历练的,很快把这真诚的感动压抑回去,换上了带有表演性质的表情:来,为友情干杯。
那天晚上他喝得有些多,但还是清醒的,他听这些企业家们说着自己的发展规划,佘老板说要到安徽投资,在那里搞一个新的石化项目,泰新集团说要跟德国一家企业合作,东光大厦说他们正在跟港商洽谈,他一边听,一边喝,不知不觉中喝了许多酒。
后来,市经贸委的副主任说起了政界的变化,告诉他市委书记和市长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甚至已经半公开化了。市里的报纸登市长的消息多了点儿,市委书记就把报社社长叫去骂了一通,因为报社是市委管的。
对这些消息他不太相信,过去他当市委书记时,下面也这样议论,其实他跟市长当时确实有矛盾,却远没有到人们传说的那种程度。但是他也不便在饭桌上反驳,只是跟人们喝酒。
当他觉得喝多了时,佘老板说:老领导要是觉得喝好了,我们就不倒了,大家杯中酒干了吃饭。大家一齐跟他碰杯,齐声说:祝老领导身体健康。
他说:大家身体健康。
回去时大家先送他上车,他本来想等人少时再走,大家一簇拥他只好往外面走。他上车时,酒楼门口许多人看见了。人们用惊异的眼神看着他上了车。他向酒桌上的人挥了挥手,快速地关上了车窗。
5
佘老板的举动赢得了市里相当一部分人赞赏,他们觉得这是个有情有义的老板,你对犯了罪的下台领导能这样,在任的更觉得可靠。一时间,人们在酒桌上谈的就是佘老板如何如何讲义气。
佘老板的举动在市里开了头,以后人们便开始去家里看望陈占文,或者请他吃饭,或者请他看戏。出去吃饭他是严格把握的,一般人叫绝不出去。他在外面一出现就会引起别人注意,他不想把动静弄得太大了。他是个有名的戏迷,市里人人都知道,有戏他倒愿意看一看。
不过他挡不住别人到家里看他。开始,市里干部看他还要挑时间,或者晚上,或者上班的时候,这些人都是他以前的下属,现在还在任,来时总要避点儿人,慢慢他们发现别人也来看,碰上了彼此一笑,心领神会。最后因为家里来的人太多,时间不好安排,只好礼拜六、礼拜天都安排人来。
来得人都带东西,他跟焦丽丽吃不了,东西都坏了。他们不敢在白天扔,要挑选晚上没人时把东西扔到垃圾箱里。近处的垃圾箱扔过几次,院里人就有议论:不知是谁家,把挺好的东西扔到垃圾箱里。
哼,人家那是送礼的太多,吃不了只好扔呗。
有人一边说,一边朝他家的窗户上看。
他听出了人们的愤怒,后来他们不敢扔到近处的垃圾箱,傍晚两人装作散步的样子走到远处,趁没人注意时扔掉。
他们在街上买了个新手机卡,号码只告诉几个亲戚和最要好的朋友,以后家里再来电话,他们就不接了。一接电话,就是要来看他的人,他接待不过来。
不接电话也不行,有人干脆直接来家里敲门,他们从猫眼里往外看,都是以前的下属,有些是以前给人家办过事的,有些是提拔过的。他们不开门,有些人就不走,一直在外面叫门,弄到最后把邻居都惊动了,他们只好开了门。
有一天进来个五十多岁的人,干部模样,他想起来了,这人以前在市教委工作。那人一进来说了许多感谢话,是个老实人,说话时还有些紧张,他摆了摆手制止道:不要说了,那也是我应该做的。
那人说:陈书记,当年要不是您,就没有我的今天。
他忘了当年干过什么,但是他客气着,他说:你别这么说,如果我不在那个位置上,别人也一样做。
随着那人的回忆他想起来了,他在县里工作时有个民办教师找他,说他当班主任时校领导的孩子在他班里,他批评那个孩子多,得罪了领导,后来他在批改作文时有个笔误,写了当时某个领导人的名字,不知为什么,前面恰好有个臭字,连在一起就成了:臭×××,因为这事学校不再让他当班主任,现在民办教师可以转成正式教师,学校里说他有政治错误,不给转。
他问了一下,学校当时没给过他什么处分,只是民办教师转正问题,他对这个教师说:你回去吧,我跟教育局说一下。这个老师顺利地转成了正式教师,这是个挺有才干的人,能写能画,县教育局缺人时,他把这人调到了县教育局。
后来这人怎么调到了市里,他就不知道了。
他想,时间这么长了,难为这人还记得。他留下了这人提来的礼物,对妻子说:还是这些普通人,时间这么长了还记得。
妻子说:老师们都讲良心,你在里面时家里没有人来,那年春节时就来了一个人,是师专的一位老师。说是他评副教授时,你给他主持过公道,后来他每年过年都来看我。
这个人他想不起来,听妻子说,他说:什么时候咱们去看看这个老师。
妻子说:他在哪里住,我也不知道,也许他听到你出来,会来看你吧。
他说:那他怎么现在还不来。
妻子说:可能是不知道你出来了,再过两个月就该过年了,到时候他肯定来。
短短十几天,他觉得像过了许多年,刚出来时的忐忑没有了,对外界的生疏感也渐渐淡去,属下们的看望也罢,老板们的宴请也罢,都使他觉得重新拥有了这个城市。他不想再把自己封闭起来,封闭不是办法,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要在这里生活下去,慢慢地还是要成为这个城市的一员。
既然不接电话也挡不住别人来,他还是接电话。接了电话还可以预约时间,不接电话,人家随时会敲门,他反而更紧张。再说,他已经享受了一段时间热闹,太清静了,也有些不习惯。
有的干部来了,说几句话就走,还有些干部来了要跟他多聊会儿,因为总有人来聊天,他对市里的情况了解了许多,市委的重大决策,他往往早早就知道了,班子里的动作,他也大致能提前知道。
市委每年要调整一批干部,有时是微调,有时调整幅度很大,下面听到调整班子都敏感,传小道消息的多,打听小道消息的也多。某某要到下面当县委书记,某某可能要回来任哪个局的局长。某某要提拔为市委副秘书长,某某从上面找了人,正在运作某个局的副局长,等等。
这些情况他在沙发上坐着就都知道了。他听见了也不外传,有时候来的人多了,几个人在一起闲聊,信息就交流了,但这些并不是他传的,只是在他这里说的,他也听到了这些情况。
他过去在位时,常有人在他面前说这说那,现在听着觉得又回到了以前。那时他就不表态,现在他也不表态,但他觉得内心充实了不少。
一个当领导的,需要的就是了解下面的情况。他不当领导了,情况比以前了解的还充分,还真实。让他最触动的,是以前自己觉得很隐秘的事,到了下面却早已经是人们谈论的话题,所谓保密,不过是当事人以为保密了而已。
但是,从来没有人跟他谈论哪个领导的风流韵事,有时偶尔说起某个领导跟哪个女性关系不错,说一下就过去了,说的时候人们可能忘了他也犯过这个错误,一看他的脸色,很快就反应过来,把话题转到了别的方面。
他的情绪却调整不过来,客人走后,他坐在沙发久久地发呆,妻子问他:又发什么愣呢?他醒过来:没发愣,我正想一件事。
妻子说:你一个老百姓,哪有那么多事想,我看你现在比当书记时还累,是怕全市人民过不上好日子,还是怕全市经济排不上第一。
他苦笑了一下,说:我在想,当领导的在上面,总以为自己办事机密,其实一举一动都在下面人眼里,什么人找你跑官了,你给什么人许愿了,人家一清二楚。
妻子说:哪个人往你那里跑的多,哪个女的跟你见面,人家议论,只有你和你家里的人不知道。堵来堵去,堵的是自己跟自己家里人的耳朵。
妻子把话说到这儿,他没法往下说了,只是朝妻子赔笑。妻子说出来的正是他的心事。他跟小陶的事,当年可能早就在市里干部们的议论之中,他们在哪个宾馆会过面,在哪个房间做过爱,人家早就清清楚楚了。
因为说到过去的事,妻子晚上情绪明显不好,吃完饭看了会儿电视,就回房间睡去了。他虽然还在看电视,心却一直在妻子那儿。自从回来后,他开始喜欢看电视剧,过去觉得新闻节目有意思,现在虽然觉得国家大事需要了解,电视剧里实实在在的百姓生活,反而更让他觉得有滋有味。以前在他心里,百姓的生活就是经济数据,GDP增长了百分之多少,全省排名第几,现在他明白老百姓还有那么多喜怒哀乐,就像妻子,她不缺吃,不缺穿,心里却不愉快。
电视插播广告时,他看了下妻子。她已经睡了,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他悄悄地从房间里退出来,相信妻子如果没睡着,也知道他在惦念她。
坐在沙发上,他又想起了小陶,那时她一见面就扑到他身上,一边流泪一边亲吻他,谁能说这不是真情呢。那时他把别人送他的钱,都给了小陶,觉得小陶跟他就是一回事,他幻想着退休后跟小陶一起生活,到时候他已经退了,他离不离婚上面没人管,孩子那时也有了工作,成了家,他离婚伤害不了孩子,随着孩子建立家庭,对他离婚也会理解的。
第一个听到纪委查他的是小陶。这女人渠道畅通,什么消息都能打听出来,开始她让他先准备一下,他做了心理准备,过了半年又没有动静了,他觉得可能是虚惊一场,可这时小陶却跑到了国外,她走时把所有钱都转走了。如果他能够把赃款退回,判得会轻些,可是他没有钱,他受贿数额巨大,实际上却两手空空,这在办案人员看来像个笑话。
他现在仍然过着没钱的日子,妻子担了许多惊,受了许多怕,实际上双手空空如也。不过他留下了人脉,市里有这么多人来看他,是他万万想不到的,妻子说过,他在里面时没人来家里,熟人在街上见了她都装作看不见,反而是不认识的人对她指指点点,每年过年只有一个教师来家里,连小周都不敢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又受人欢迎了。
看完电视剧已经十点半,他洗漱之后进了房间,床头灯仍然开着,妻子的一只胳膊露在外面,跟他刚才进来拿药时睡姿完全不同,刚才没有睡着,这次肯定是睡着了。她睡着的样子他能看得出来。
他轻轻地脱了衣服,刚熄了灯躺下,妻子就翻过身搂住他的脖子,他说:我以为你睡着了呢!她说:我睡不着,我恨你。
他也轻轻搂住妻子,说:我该恨。
她说:你是真爱她吗?
他一怔,不愿意说这个话题,妻子直直地看着他,他不能不回答,他说:当时是,现在我明白过来了,你才是真心爱我,我只爱你。
她说:你是因为我没离开你,才爱我。
他说:不是,我一开始就爱你。我到你家里,给你爸爸送文件,那时你从外面回来,我第一眼看见就爱上了你。我当时就想,焦部长的闺女多漂亮呵。我那时老愿意到你家去,就是怕你爸不高兴。
他的回忆使妻子心情好了些,却仍然不依不饶:后来你为什么变了。
他说:可能就是人家说的鬼迷心窍吧?
她说:你们男人都下流,无非是看人家年轻,漂亮,我老了,没看头了。
他说:也不是,后来主要是我工作太忙,总不回家,交流就少了。
她说:也许吧?你跟她交流什么?
他说不出来,开始小陶跟他说,他对市里的贡献多大,在他的领导下多少人发了财,成了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他自己呢,除了公家给他的,又得到了什么?
她还说,将来他早晚有一天要退,退了的老干部多么失落,辛辛苦苦一辈子,到头来什么也留不下,没有了权力别指望人家还跟以前一样,该从别人手里拿一些,就拿一些,退了后悔都来不及。
小陶就是这么说的,她说他的收获和付出不成比例,他反驳她,说我们就是为人民服务的,老百姓过好了就是我们的价值,实际上小陶的话打动了他,他觉得别人送他一些钱是正常的,邢小查最初给他钱都是通过小陶,因为有了这些钱,使他们变得无话不谈。
妻子说:出国时那些钱她都带走了,她怎么不觉得你贡献和得到不成比例。
他无语。
妻子又说:这就是你们男人,总相信漂亮女人的话。
他说:那时我不是鬼迷心窍了吗?其实,不用你说我也明白。要不是有你跟孩子,我这条老命早就没了,双规时我好几次想到死,觉得没脸见人,只是看守看得太严,没机会自杀。后来到了监狱里,我也几次想到死,一想到市里人怎么议论,就觉得没脸活着。
听他这样说,妻子又安慰他:你看,你现在出来了,该来看你的,还是都来看你,好好活着吧,咱们谁也离不开谁。
他说:过去的事我没想到,现在的事我也没想到。
她说:没想到什么。
他说:我以为没人理我了,想不到这些人还记得我,还来看我。
她说:你在里面怎么没人来,怎么不到监狱里看你,我看他们是各有目的。
他说:我都这样了还有什么目的,就是一般的人情来往罢了。
她说:你等着瞧,慢慢就知道了。
他不愿相信妻子的预言,可是心里有预感,妻子说得可能对。
第二天傍晚女儿来了电话,他没想到是女儿,一听到熟悉的声音一下呆在那里。陈珀也哭了,她哽咽着说:是爸爸吗?爸爸你回来了。
他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