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7年第2期-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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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两个顺山谷走,越走越荒凉,树木都长得奇形怪状。嘉尔忽然感到几分莫明的恐怖,她有些警惕身边这个人了。
一只大鸟飞到路边的树枝,暗灰色,腹部有褐色的横斑,“布谷布谷”它扬脖子大叫。
“杜鹃!”嘉尔欣喜地叫道。
“我们叫布谷鸟,”彭潭用手当枪,对杜鹃做射击状,嘴里还发出枪声。
“你不像是收香菇的,见什么都想打?”嘉尔警觉了。
“我说我是盗猎的,你信吗?”
“我有点信!”
彭潭愣了:“你真信,凭哪一点?我脸上写字了?”
“你身上有一股血腥气。”
“那你还跟我一块走,不害怕?”
“真是来盗猎的,不会伤害我。”
“有三分理,算你聪明。你拿我怎么办?举报我?”
“我劝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现在跟我到派出所去,”嘉尔定定地看着他:“盗猎没有好结果。”
他们两个互相看着,眼都不眨。彭潭忽然哈哈大笑了。
“姑娘,怎么当真了!布谷鸟是坏鸟,我才想打它。知道吗?别听这鸟叫得好听,坏透了。它们自己不孵蛋,把蛋下在别的鸟窝里。小布谷鸟一出来,仗着个子大,把同窝的小鸟顶下树摔死,然后让人家的爹妈喂它,还吃独食,所以我想宰了它。”
“你嘴里说的死太多了!”
“所以,我也该死!”彭潭来到岔路口,掏出一张十元钞票,丢给嘉尔。
“我朝这边走了,”他说:“我和你有缘分,后会有期。”
五十九
嘉尔找到龚吉,他已经巡山完毕,两人朝回走的时候,天色有些晚了。
黄昏的群山,明暗的反差很大,沾着阳光的山峰亮的扎眼,真有将青天刺破的气势,下面的原始密林背光线,更显苍莽和魅惑。
嘉尔把路上遇到彭潭的事,讲给龚吉听,她说,觉得那个人有点怪怪的。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会有。”龚吉不大上心。
“我觉得他有点像是盗猎的,那眼神多少凶了点!”
“真是盗猎的,哪还敢在你面前表露,不是找抓嘛。别那么草木皆兵,哪有那么多盗猎的。”龚吉打消了嘉尔的怀疑。
他们顺山脚走,山腰处,几丝青烟混合紫雾飘荡,不时被树枝挂住,经过一番形态变幻,又挣脱随风走了。
他们顺着溪流朝下走,暴雨造成的山洪泻的差不多了,山溪重新恢复往日的温顺,在你脚下轻声咕噜。一小群蜻蜓在高低不等的位置上巡游值勤,一只彩色的大蝴蝶慢悠悠飞舞,带着他们朝前走。
嘉尔忽然奇怪道:“今天好像缺点什么?跟平时不大一样啊?”
“缺什么?”龚吉眨巴眨巴眼,笑了:“缺‘奎奎’那几声吼叫。”
“怪不得呢,我说怎么这样静谧。”
他们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幽深的峡谷突起一声呐喊,流星般短促,还沙哑难听,似极度惊慌,又像是被人卡住了喉咙。
这声音惊现原始森林的黄昏里,很是恐怖。
“你听见了没有?”嘉尔惊问龚吉:“好像是有人喊叫。”
“怎么会没听见?”龚吉也站住了:“别说话,让我再听听。”
那声音回荡山谷间,水涟漪似的递减音量。他们两个的脑袋转来转去,想搜寻声音发出的地方,也等着下一声起来,可没有了,山谷很快又恢复了寂静,静得不留痕迹,让你感觉刚才是幻听。
“没声了,你又听到没有?”龚吉问。
“没有呀。”
“估计是乌鸦叫吧,”龚吉分析道:“让老鹰给抓了。”
森林中是常有怪声的,你很难说是什么东西,只不过刚才确实接近人的声音,才让他们关切,既然声音又没了,也就罢了,算它是乌鸦吧。
不经意间,太阳“噌”地少了半张脸,满山遍野的原始森林,就剩下几抹余光,啥时候看着都像黑夜的森林,光线再一大减,立马就阴森起来,湿气和凉意紧跟着侵袭上来。
密实如堵的丛林深处,悄悄荡出一缕的兽腥味,嘉尔猛然收住步子。
“我真有点害怕。”她不安道:“都是你,胡说八道,走慢了。”
“没事,这百山祖的两只老虎把咱们当哥们儿,还有谁敢来找茬儿?”
他话没说完,一侧山坡上面,忽然“扑扑通通”一阵乱响,中间还夹杂着草木的折断声,他们惊得抬头,只见上头一片竹林剧烈摇晃,冲他们的方向弯腰,感觉是一个大家伙下来了。
原始森林,刺激就在这儿,它真出状况!凶险都是切切实实,你当真手头没有可捞摸的家伙,乌蒙蒙的林子,伸个兔子头也唬你一个半死。
嘉尔一把抓住龚吉的衣袖,朝他身后躲去,龚吉本能地退了两步,打住了。
龚吉摆出豁出去的架势,心里也扑腾扑腾直打鼓。
声音戛然而止,来得快去得快,没了,竹林也不晃了,玩什么呢?他们俩惊疑地对视一眼。
“是塌方吧?”嘉尔猜测说,脸都吓白了。
龚吉朝上打量,这个坡不算陡,从下到上没有断层,灌木丛密集,紫藤悬挂,草丛下还堆积着厚厚的落叶。
“不应该呀,”他说:“这里植被厚得很,又没有雨,再说,连一个小石子也没滚下来呀?”
“那会是什么?”嘉尔更紧张了。
“可能是倒了棵死树吧,别管它了,不也没声了吗,咱们赶紧回去。”
这声响仿佛是要跟龚吉作对,他刚说没声,偏偏就“呼啦呼啦”响起来,上面的草木也跟着晃动,一大一小两只赤腹松鼠蹿到路面上,它们惊惶四顾,很快就跳进另一侧的林子。
很显然,是有什么活物朝他们运动,不是死树。
六十
龚吉也惊慌了,他拉起嘉尔,俩人四条腿,看谁捯得快。那会子什么动物专家都得跑,人命第一要紧。
他们身后“轰隆隆”一阵,紧接着是“呼嗒”一声,龚吉他们边跑边扭头看,只见一个黑糊糊的大物件伴随着落叶碎草滚落地面。
“救命!”一声微弱的声音传了来。
“是人!”嘉尔吃惊道,立刻不跑了。龚吉也站住了,两个人迟疑地往回走,打量着地上的黑影。
“快救救我,我快不行了。”黑影在地上呻吟着。
他们两个大步跑回来,看清了一只眼的彭渊,他们并不认识他,但被他的样子和身上的血吓坏了。
彭渊脸白得像生面饼子,恐惧加痛苦,让他五官都挪了位,他左手捂着右肩,血把整个手都染黑了,右半侧身都是血迹。
“快打电话,叫基地来人。”龚吉吩咐着嘉尔,立刻蹲下去看伤情:“你是哪里的?这是怎么了?”他急切地问。
“我是采蘑菇的,给老虎咬了……”彭渊哼哼着。
“老虎咬你……”龚吉惊得张口结舌。
正通过手机联系基地的嘉尔,突然大叫了一声:“龚吉,你快看……”
龚吉顺着嘉尔的手势看过去,郁郁苍苍的密林中,一道山梁被坠落的夕阳斜吊,亮如刀刃,一头黄黑花纹的巨兽,肩胛骨高耸,正沿亮光朝高处走。
步态优雅的它,长尾半卷,成弓形,身上奢华的色彩映照余晖,火焰般燃烧,产生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或许是听到了嘉尔的惊叫,或许是感应,它在高高的山梁上停住,转过斗大的脑袋朝下看,姿态威严傲慢,真有点凶。
“是‘奎奎’、真是‘奎奎’!”嘉尔一眼就认了出来,就是它,暴雨中与自己一尺之隔。
嘉尔的嗓音里带有哭腔,积蓄多日的兴奋来不及萌发,就被沮丧覆盖了。你怎么会咬人呢?你为什么把人咬了呢?
基地的救援队赶来了,迅速把彭渊救下了山,经队医初步诊断,他右肩胛骨呈粉碎性骨折。检查伤口的同时,林教授抓紧时间向受害者了解情况。
彭渊断断续续地讲述,他根本不知道老虎藏在什么地方,山路上正走着,呜的一阵腥风,那大家伙扑出来,一口就咬住了他的肩膀。当时他喊了一声,就被扯倒了,他挣扎了几下,老虎死死咬住他不放,并把一只前掌踏在他胸上,老虎眼露凶光,炯炯地瞪着他,呼出的气,又腥又辣,呛了个半死。
彭渊彻底晕菜,他怕极了,不敢再动,眼睛紧紧闭上,身上不停地哆嗦。当时没人知道彭渊的案底,要是知道,该着是报应,你小子也有今天,不咬死那是轻的!
彭渊说,那老虎就那么呆了一会儿,忽然松开口,蹲往一边。
他翻身起来,看见老虎还直视着他,他怕自己失血太多,等不及老虎走开,就朝山下出溜,边出溜边回头偷看老虎,发现老虎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直到他滚落到路上。
彭渊的伤势不轻,连带惊吓,话没说完,人已接近休克状态。
医生认为他需要立即手术,因当地不具备大手术的条件,考察组立刻向庆元县城求援,由县医院连夜派一辆救护车,拉走了彭渊。
这一下砸锅了,“奎奎”伤了人!人们最金贵的动物老虎,转眼变成了害虫。全社会动员保护它,它却喂不熟,中山狼一般,回头就是一口!
龚吉告诉嘉尔,前一年,浙江某地方公园跑出了三只狼,好家伙,你看附近各地方政府那个紧张和效率,跟“9·11”了似的,出动武警,动员民兵,争着下达必杀令,一个比一个讲得铿锵有力。
多少年了,难得一见领导干部如此干脆得拍胸脯和说话算数。
第一只狼很快就被击毙了,用的是九六式冲锋枪,带瞄准镜的,哒哒哒,一梭子就打成了筛子。另外两只狼更省事,饿得奄奄一息,趴在草丛里,被人用棍子敲袋子一样敲得骨头“咯噔咯噔”响。三只狼解剖后,胃几乎是空的,只有一点蚂蚱的残骸,狼不要说吃人了,连一只兔子它们也没逮着。
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华东城镇地区不但容不下一只狼爪,也找不到给狼塞牙缝的食物。
听说老虎咬人,张副县长急了,也是一大早赶来百山祖了解情况。
他要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今后还能不能避免发生类似事件,不少领导等着听他的汇报呢!如果不能制止“奎奎”再侵犯人,恐怕就要采取措施了。
考察组的成员和张副县长一起进了山,对案发的第一现场做了仔细的勘察。那是一株山核桃树下,周围是长过膝盖的灌木丛,“奎奎”显然是有预谋的,它埋伏在灌木丛里,待彭渊走过来,从右侧猛扑出来。
现场的痕迹与彭渊讲的全都吻合,说明受害者没有乱编,可“奎奎”的动机让人理不出头绪。
人们比划着,窃窃议论不停。斯蒂文立在山核桃树下,望着那云雾缭绕的山峰发呆。
三天前,他曾和这两只中国虎遭遇过。
六十一
那天是他当班,带着两个职工巡视7、8、9三个食物投放点。这三个点设在茶木淤一带的山坡上,他们检查了7号点后,斯蒂文为抢时间,和那两个职工分头巡查,他一个人前往9号点。
9号食物投放点较高,位于海拔1600米处,多是福建柏树林和低矮的杜鹃树,背阴的一面,是寒温性的灌木丛和草甸。
斯蒂文背一条羊腿,拄着竹竿朝上爬,他没有带武器,这是他多年坚持的原则,在印度的原始森林也是如此,从不带枪。
一般情况下,野生动物都怕人,只有受伤、犯病或被人伤害过的动物才攻击人,这种情况很少,而且斯蒂文有丰富的经验,知道怎么处理这些异常。在印度的丛林中,他曾遭遇到一头不怀好意的黑熊,手无寸铁的他,当即脱下长裤,朝黑熊挥舞,唬退了这头熊。
孟加拉虎是伤人最多的虎种,即使这样,食人虎的也占不到全孟加拉虎的百分之一。斯蒂文曾把印度和尼泊尔一带出现的食人虎作为研究课题,经过仔细的调查和分析,他发现印度和尼泊尔交界的孟加拉虎吃人不是因为饥饿,反倒是口渴造成的。
那一带山林中,泉水含硒等化学元素过高,食肉类动物饮用后,会口渴难耐,止不住再饮,越饮越渴,从而暴躁生事,捉拿任何活动物体,用血解渴。
斯蒂文的论文发表后,引起IUCN组织和有关国家的重视,经过反复论证后,他们接纳了这个观点,便采取一系列行动,改善那一带的水质,老虎攻击人的案例很快就减少到零。
从那以后,斯蒂文越发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就是老虎决不会无缘无故地攻击人,进入老虎领地的他,无须用枪支保护。
一只金雕进入斯蒂文的视野,它沿壁立千仞的峡谷半腰盘旋,随着上升的气流缓慢拔高位置。
斯蒂文注意金雕的动向,略感紧张。这是华南地区最大的猛禽,两翼展开达四米,能拎起50公斤重的物体,曾有猎取云豹、独狼和猞猁的记录。
金雕从不主动攻击人,但让斯蒂文戒备的是,他是不是无意中接近了金雕在山崖某处的巢穴,假如金雕认为人对它的孩子产生威胁,会毫不客气地发动反击,能抓烂人的脑袋,并啄瞎眼睛。
金雕越旋越近,那一双闪动金属光泽的鹰眼,朝斯蒂文的方向俯视。
鹰眼是最锐利的,而且视野开阔,视锥细胞密度100万/平方毫米,人眼才有14。7万。鹰眼在2000米的高度,能看清地面的一只蜥蜴。
金雕越旋越近,半径已覆盖斯蒂文的位置。
真是侵犯它的巢穴了吗?斯蒂文一阵紧张,急忙握紧手中的竹竿,一边撤往福建柏树后,一边准备抵抗。
金雕的翅膀忽变为仰角,身子猛然下沉,又急速拔起,矮矮的杜鹃树后,一个黄色的身影跳起,头抵向树冠上方的猛禽。
是一头成年黄麂!斯蒂文一眼认出,立刻就松快下来,金雕的目标不是他。但他同时困惑,这头黄麂有一百多斤重,已超过金雕的猎杀能力,怎么还会打它的主意呢。
金雕躲过黄麂的攻击,空中一个反切,再次向杜鹃树林俯冲,又一个黄黄的身影出现,一只瘦弱的小黄麂被驱赶出树丛。小黄麂立刻奔向妈妈,贴身到它肚子下面,四肢惊慌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金雕在黄麂母子头上示威式掠过,落在杜鹃林外凸出的岩石上,它的距离太近了,黄麂妈妈奋勇冲过去。金雕再次起飞,落在不远的另一块岩石上。
斯蒂文看得分明,金雕是在引诱黄麂,让它们母子离开杜鹃树林,来到灌木丛和草甸间杂的开阔地。一旦小黄麂失去树林的掩护,金雕就能发挥空中优势,实施绝杀。那时候,不管黄麂妈妈如何勇敢,都将徒劳。
大自然的平衡不是静态的,是动态的,肉食动物和素食动物间的博弈,始终在进行和演变。素食动物天然优势明显,它们不必为进食发愁,抬头是茂密的树叶,低头是绿草茵茵,大地只要不沙化,它们就能生存和繁衍。
相比之下,肉食动物困难得多,捕猎的成功率很少超过三成。猎豹只有百分之十五,狮子依靠群猎,也不过百分之二十,单个低于猎豹。虎豹行动隐蔽,以伏击和突袭为主,勉强达百分之三十,其中豹子身段灵活,能攀爬,猎食范围大,会更高一些。
严酷的生活现实磨炼了肉食动物,它们不光是凶猛,还必须机智,除了凌厉的攻击之外,附加巧妙的战术才能提高成功率。这样代复一代的进化,肉食动物和素食动物的智差就显了出来。
已落入圈套的大黄麂,闷头追逐金雕,小黄麂紧随母亲,来到草甸边。对金雕暗藏杀机的战术,它们毫无察觉。
斯蒂文如同一棵树,呆立原地不动,尽管他也有同情弱者之心,十分可怜那即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