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5年第11期-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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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我老了,什么日子都能打发,以后再不要花这额外的钱。”
就在这时,邻居那个袁根的老熟人胖大嫂进来了。胖大嫂是听见婆婆家忽然响起音乐而来的,她为这个多年不曾有声音的孤老之家忽然有了歌声而感到惊奇。见到袁根送来收录机,那副热心肠便更加沸热,口里一个劲夸赞袁根对婆婆一再孝敬的善举。袁根却笑着说:
“其实我也没帮什么忙。”
胖大嫂说:“你不要不承认,婆婆早告诉我啦。不过,婆婆也常惦着你呢,托我给你问个好媳妇,我也喜欢你……”
“部队不允许战士在当地谈恋爱。同时,我家还有老母亲,我得回去照顾。”说话间,袁根已经通红了脸,甚至淌出了汗。
胖大嫂见袁根比大姑娘还腼腆,没有再让他红脸,匆忙说了声“你多坐会,咱以后再唠”就走了。
袁根把收录机给婆婆装进胸前的灰布兜里,让插着耳机的婆婆边走边听。他替婆婆擎着链架,两个一起走向路口。临分手的时候,婆婆的双手颤颤地摸袁根,从头到肩,摸得特别沉,特别慢,特别仔细,仿佛在诉说着嘴上不忍说而只有用手指才能表达的言语,使袁根心里闪过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第二个星期天袁根又来时,婆婆已经住进了医院。躺在病床上的婆婆正闭着眼睛睡觉,而那个收录机的耳机仍插在她的耳里。陪伺她的胖大嫂告诉袁根:婆婆的住院费和陪伺都是民政局和街道负责,他不要担心。只是婆婆的病太重了,一侧肾已经坏死,另一侧肾积水,必须手术切除和修复。可县医院的血库里没有她用的血。
袁根找见了医生,伸出了胳膊:
“我是O型血,抽我的吧!”
医生说:“仅仅是一个0型血还不行,还得看其他基因是不是一致。”
袁根说:“过去在战场上急救伤员不都是这样吗?”
医生说:“那是过去,是战争时期。今天是和平的高科技发展年代,这种方法已不实用。”
袁根恳求说:“你就抽一点化验一下吧,或许可以呢?可怜婆婆一个无亲无故的残疾老人,说什么也不能因缺血耽误治疗啊!”
医生说:“即便你的血能匹配,一次也只能抽200毫升。而肾脏是个血液集中的部位,200毫升不能保证。”
“那就抽400。”
“你吃不消。”
袁根握拳伸臂地作了个打虎势,说:“没问题,当兵的,壮着哪!只要救活老人家,就是抽干也愿意。”
医生十分感动。但不明白这胜似母子的亲情为什么会发生在这兵与孤婆之间。热心肠的胖大嫂以见证人的口吻,向医生讲述了袁根买链子因“钱大找不开”而认识了婆婆和后来的一连串孝敬婆婆的故事。
袁根都听见了,他知道这故事的起因不准确。但没有纠正,甚至觉得这是一个标准的版本。
验血结果,一切如愿。
针管扎进袁根的胳膊。400毫升血液流进了透明的塑袋中。
医生不让他走。腾出一张床让他至少休息四个小时。还特意给他做了一碗排骨汤。袁根何尝不想在病房多陪伴婆婆半天呢?可是,五点半以前归营是不可逾越的军规。于是,他喝下了那碗排骨汤,却谢绝了休息的善言,赶乘下午的公共车,回到了连队。
却没料,在第二天的施工中,袁根忽然晕倒在工地上。
七
如同跌入了万丈深渊,又像飘游在五里云中,袁根的神志把一切都变为模糊,变为空旷。在冗长的空白过尽之后,母亲的画面渐渐凸现,也只有在这时,只有在他生命处于这醉一般、梦一般的境地,他才痉挛地、有节制地翻开掖合在心灵深处的那一页,看一眼(仅仅是看一眼)那不愿讲出来的母亲故事中无声的一幕(仅仅是一幕)。
他的父亲实在是死得太早。他完全记不得他父亲是什么模样儿,只知道他母亲。据说他父亲是个乡村教师。在那“火红的年代”一夜间沦为黑色的牛鬼蛇神,一个衣食无着、蓬头垢面而又天天挨斗的叫化子。运动后期的某一天,教师饿得栽倒在粪堆旁,十七岁的他母亲扔给他一个热红薯。教师啃了这个热红薯才又站立起来。次日母亲又看见人们押着戴高帽的教师游街,游到街尽头他母亲家门前的粪堆旁时,人们一脚把教师踢倒,散去了。就在这天夜里,母亲把将死的教师拽进她家的地窖里。之后便到处找不着游斗的活鬼,都以为他已经成了死鬼。教师躲过了世道的劫难,居然在地窖里尝尽了“红薯”的甘甜。母亲天天给教师送水送饭,同时把处女破碎在黑暗的温馨里。直到春回大地,教师走出地窖,他袁根也来到了人间。而他的父亲只给他起了个名字就撒手而去。没有父亲的袁根在母亲的照护下艰难地成长。有一次,他与别人家的孩子一起玩耍,那孩子自己摔倒了,鼻子碰出了血,却硬说是他推倒摔伤的。孩子的母亲吵到他家里,而他母亲只会用眼泪和作揖给人家赔情。袁根没有得到教师的父亲一个字的教诲,母亲却教给了他博爱的箴规……
袁根从飘游中渐渐落定,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唤他的名字。他睁开了双眼,看见他跟前竟然是一圈卷袖的胳膊。工地卫生所的医生已经发现他是严重缺血,甚至怀疑他患了白血病,那些向他伸出的胳膊是战友们闻讯而争着要给他献血的。袁根轻松的笑声和一再对怀疑的诊断的否认,缓解了大家的紧张情绪。医生报告了连长,决定送他到县医院进一步检查治疗。他牵挂着婆婆的安危,心里暗暗高兴。但不让救护车送,他说他自个能走。正好有一辆进城办事的工具车,医生便顺水推舟了。
袁根来到县医院,他知道自己是因超量抽血而没有得到休息的原故,用不着来这压病床。但他为了多一点时间看婆婆,给婆婆一些抵抗的力量,因此便趁水和泥。他办了住院手续,在自己的床位上放下挎包,就急火火去看婆婆。医生告诉他:由于婆婆年老体虚,心脏也不好,手术后出现逆转,抢救无效,已于昨夜去世了。
袁根像傻了似的钉在那里,半天没有言语。
医生接着把收录机给袁根,说:“婆婆知道你会来的,临终前让我把这转交给你,她说她用不着了。”
袁根还是没有言语,也不接。
医生提醒说:“婆婆现在还在太平间。等一会就火化。如果你现在去,还能见一面。”
袁根猛地抱过收录机,向太平间跑去。但由于身体虚弱,没走几步就摇晃起来,最后是那个陪护的胖大嫂见了,把他扶进去的。他掀开婆婆身上覆盖的白布,呜呜地哭着,他母亲在山上摔了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哭。他摸合着婆婆半辈子失明的眼窟,絮絮地说:“我来晚了,你为什么不等我一下?……”他母亲在打农药中了毒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说的。
胖大嫂说:“别哭了。婆婆这大年纪,走了也好,少受罪。她走前能得到你这样孝敬,也算她的福气。”
袁根渐渐平静了。就像是儿子守在母亲床前一样,一手抚住婆婆的手,一手给婆婆整理衣服,整理头发。再然后,就打开收录机,放出部队歌手阎维文唱的那首《母亲》的歌。
运灵柩的车子来了。袁根帮着把婆婆的遗体抬到车上,与民政局的官员和胖大嫂一起,护送婆婆到火葬场。一路上,袁根雕塑般坐在婆婆身边。收录机反复播放着那首《母亲》的歌……当婆婆的遗体推进炉子的那一刻,袁根突然大叫一声:
“妈妈,你走好!”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声去掉“老”字的唤。
这一声“妈妈”,婆婆未必听得见。
可是,一个士兵听见了——他就是罗光辉。
八
罗光辉是被连长派来的。
当连长得知袁根自己搭便车去了医院后,心里十分不安,担心他万一再晕倒在什么地方,于是派罗光辉随后赶来。
罗光辉赶到医院的时候,从住院登记上查到了袁根住的科室。而当他来到病房的时候,连科室的护士长也正在四处找他。幸好有人提供了他去泌尿外科的信息,罗光辉便找到泌外医生办公室打问。医生先说了一句:
“你找的这个兵是来过。可现在,他已经去了火葬场。”
“什么?火葬场?!……”罗光辉惊出一身冷汗。
善言的医生转而一笑,向他从头至尾讲述了从胖大嫂口里听来的、加上自己亲眼所见的一系列故事。
精灵般的罗光辉这时才恍然大悟。他心里明白:这故事的起因原本不是由“钱大找不开”开始,而是因自己蒙骗婆婆使袁根进入角色。袁根的所做所为是为自己补过,包括那超量的血也是为自己补过而流。而他罗光辉至今还蒙在鼓里!
一种被蒙蔽、被屏弃、被小看的耻辱感冲上心头。
一种高尚的、温厚的、至诚的崇敬感涌上眼端。
他没有向医生纠正这个故事的开头,甚至没有说一声“谢谢”,便疯也似的向火葬场跑去,一边跑,一边咽咽呜呜地吼着:
“老妈妈,假币是我给你的,是我的错误,向你赔情补过的该是我。我,也是你的儿子,我才是真的,他是假的,他假冒我当儿子……”
然而,晚了。袁根这时已经送走婆婆返回了医院。两个在门口撞见,罗光辉眼都气出了血,他把没有向婆婆当面补过的遗憾,以及被屏瞒的屈辱全撒在袁根身上。袁根还没问出话来,他便重重地给了他一拳:
“你狗日的代我还了钱,补了过,还替我认了个妈,却又不告诉我一声,你,为什么这样瞧不起我?!”
袁根没有还手,反而异常平静。说:“你现在明白了就好。”
“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懒得告诉你。”
“可你害得我多苦!揍我的时候拳头那么狠,你以为我真是良心坏到家的骗子吗?要真是,我骗了人干吗要讲出来呢?或者我没还了钱完全可以告诉人还了,谁去查呢?可我没有那么做,没有!我也是父母养的,也是有血有肉的男儿,也是交给国家的军人。这伍拾块钱的债,一直压在我的心里。你却看不见我的痛苦,一直让我压着,直到今天!你,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不为什么。就是真为什么也不告诉你。”
“不告诉我,我就告诉连长!”
“告诉连长对你有什么好处?”
“那你还背着处分呢!”
“处分且背着也好。”
九
不久,工兵连碰上一个史无前例大开眼界的好机遇——奉军委命令:参加联合国维和部队行动,到柬埔寨去排雷修公路。
上级考虑到许多实际问题,在出国前短暂的准备时间里,决定以“邀请战士家长来部队观光”为名,让每个士兵的母亲来部队话别。要求就在这五天之内。五天后部队出发。
军车把兵们拉到县城电信局。发电报。打电话。
袁根也拍了电报。而且兵们看见,他挤在最前面,第一个填写电报单。他比谁都高兴。笑得比谁都开怀。他家在本省一个边远的山村。乡里有邮电所。有汽车。他估计,最迟三天,他母亲就来了。
然而,三天后,都到了。只他母亲没到。
再等。明天是第四天。
第四天还没到。
再等。这是第五天。这是最后一天。
连长派了一辆东风大卡车,把袁根带着,到县城火车站接。火车有次数,有点数。几趟过去没见来就没有来。返回来。不回去。又停在山沟外的汽车站等。或许老人家坐长途汽车来了呢。
可是,等到天黑,车都过尽,还是没有来。
该来的都来了。全连百多个兵,都换上一色新的国际维和服,很神气地与自己的亲人合影。继而一家一堆,各诉衷肠。珍叮重嘱,千言万语。最后,连里开了个大宴会。母亲们与儿子们济济一堂。共同话别。热泪盈眶。
袁根没有参加。这晚正好该他们班站岗。一班岗站两小时。罗光辉是第一班岗。而宴会也是两小时结束。袁根主动提出与罗光辉换岗。他用这种办法有意避开这个场面,不然的话,甭说全连,他们班十个兵,来了九个母亲,都是一家一堆,热热闹闹,他不避开扮演什么角色?当然,这仅仅是从个人角度考虑,袁根换岗的动机还有其二:这么多的儿子和母亲们在部队团聚一次不容易。既然自己的母亲没有来,那么,把这个团圆的黄金般的分分秒秒让给战友;把这种甜蜜的幸福让给母亲和儿子们尽情地享受,是他的统衡兼顾的最佳选择。于是,他端着冲锋枪,笔直地走上了哨位。
今夜好月色。山影沉如壁。袁根望着天上圆大的月亮,听着宴会上传来的欢声笑语,心里像火燎一般灼痛。因为这不是一次平常的话别。维和任务是有风险的,毕竟是出国,而且是排雷,更不说“恐怖”的威胁。这次出去能不能再见到母亲?袁根泪流满面了,禁不住怀想起两年前他与母亲惜别的情景。
那是一个初冬的早晨,他穿着刚换上的一套很显肥大的新军装,背着背包,胸前戴着一朵大红花。母亲送他出了村口。他让母亲回,母亲仍跟着走。他又让母亲回,母亲还是跟着他走。这时,村长赶来一辆马车送他,虽然连驾辕带拉只有一匹老马,但这是村里集体的最大财富。村长让袁根坐到车上,村长既是驭手又是送他的村官和村民的代表。袁根坐上这个单匹马车就显得比闺女出嫁还有隆重感。老马低头拉着,村长绕着鞭子,但不甩不吼。母亲在车后仍跟着走。袁根摆手让母亲回去,母亲还跟着走。村长示意母亲回去,母亲站住了,望着马车,望着马车上远去的儿子,陡然地,母亲朝马车疯跑而来,抓住了马车的护挡。村长“唷”了一声,老马停了步,母亲上了车。村长无奈而认可地摇摇头,用鞭杆头敲了一下老马的屁股,车轮转动了。于是,一辆马车,村长赶着,拉着他娘儿俩,在山间土路上前行。母子俩一句话也没说,村长也没说话,整个送行场景只有画面,没有声音。不,有声音,声音是不知哪里传来的民歌,还有一首五十年代劝慰母亲送子参军的歌:“妈妈放宽心/妈妈别担忧/光荣服兵役不过三五秋/门前栽棵小桃树转眼过墙头/桃树结了桃回来把桃收……”袁根觉得这首老歌表达了他对母亲的全部安慰。但母亲根本不在意什么歌,她的手把着儿子的手,她的眼只看着儿子,他的心只有儿子,那目光慈祥里包含着刀割般心痛。但母亲没有眼泪。袁根知道母亲的泪在心里头,她不愿流淌在儿子面前,不愿意用眼泪送别他,他从母亲咬紧的牙巴骨就知道母亲的痛苦。母亲就这样把他送到了县城武装部,袁根就乘坐汽车、火车奔向了西北——这个遥远的山沟的军营。可如今,想他疼他的母亲为什么没有来?是没有收到电报?是生病来不了?到底为什么呀?妈妈,你告诉我……
荡悠悠的军号声响起。宴会已经结束。部队进入了就寝。袁根擦掉脸上的泪痕。这时,哨位前走来罗光辉的身影。两个互相敬礼。
罗光辉感奋地问:“哨兵同志,当班情况?”
袁根响亮回答:“一切正常,请接岗!”
“是!”
两个互换位置,转身敬礼。
当袁根走回寝室时,士兵们都安然地进入了梦乡。他看见,他的铺面上放着好几袋香喷喷的东西。他知道,这是战友们,不,是母亲们送给他的南北风味的家乡食品。
十
第六个黎明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