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5年第11期-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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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务员在收拾地上的碎片，我扶着马达。这时，我想怎么办呢？我的脑子里很乱，我没有想到今天的酒会喝成这样。马达低着头，一个劲地说自己没有醉。我在计算着这顿饭的价钱。这时，马达突然抬起头来，对着我。你不能笑话我，知道吗？你笑话我的话，我就跟你没完，他郑重地说。
埋单。服务员收拾好残局的时候，我说。
马达动了动。我来。他说。
尽管他这样说，但他没有动。
不久，服务员拿着发票，走到我的身边。马达靠在桌子上，还一个劲地往地上吐唾沫。我把账给结了。
结完账以后，我就扶着他走出饭店。马达摇来摇去，像是一只风筝似的。当我扶着他走到饭店大厅时，我停了下来。马达，你有没有订房间？如果没有的话，我就在这里订一间。我问他。
房间？什么房间？他抬起沉重的眼皮问我。
那我就把你安排在这里住算了。我说。
马达听了以后，突然把一条腿伸到了我的前面。不行，我不想住这里，我不要住酒店，他大声地说。我相信他的声音已经传到服务台小姐的耳朵里了，那个小姐正吃惊地望着我们。
那你住哪里？我失望地问。
我，我就住在你家里。马达这样说，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朝他看，他也朝我看。他的眼睛里布着血丝。
我我我家里乱乱、乱得很啊。我只能这样说。
马达一个劲地摇着头，我以为他不想去了，心里也涌起了一丝欣慰，不料他却说没有关系，老同学了还怕什么呢？乱就乱，我就喜欢乱，我睡沙发好了。他这样说的时候整个头颅就往我的肩头靠。他的一只手还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腰。他的手很有劲，我觉得像是一条蛇缠在我的腰上。
不要，不要吧，我在这里给你开房间吧。我道。
不。马达的脸一下子别了过来，他嘴里的酒味往我身上冲。不，我就想住你家里，你就成全我吧。
看着他那张哭丧的脸，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第一，在这里开房，也要我来付钱；其次，反正家里妻子不在，就让他进去住吧。这样想以后，我就开始动摇。这主要是经济原因，有时钱这个东西就是这样，它会把你引到另外一条路上去。我现在手头紧张，我想省一点钱。这时，马达还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是我真正的老同学。
走到饭店外面，新鲜的空气一下子扑鼻而来。当我扶着马达走下台阶的时候，马达突然踩了个空，他摇晃了一下，然后就倒了下去。我想把他拉回来，但他太重了，我无法拉住他。我看到他重重地摔了下去。边上有人看着我们。我叫了起来。
马达就摔在台阶上。
他自己仿佛没有觉得，那张嘴还在微微地动着。我靠近他，我怕他摔伤了，因此急忙问他如何。
到了吗？到到到你家了吗？他睁开一丝眼睛缝吃力地问我。
我苦笑了一下，然后也跟着笑了起来。
一晚上没有睡好。屋子里到处是一股酸酸的味道。
昨天晚上，马达在房里折腾了一夜。他刚进屋就开始呕吐，当时他就靠在我的肩头，摇晃着进屋。我刚把灯打开就感到背上热乎乎地一下，回头一看，我惊呼起来，这家伙就靠着我大吐起来。那些脏物正沿着我的后背往下淌。我急忙把他拉开。
马达扶着门沿，眼睛向上翻着。就在我清理身上的脏物时，马达又吐了出来，他就直接吐在我的地板上。我皱着眉头，心里是十万个后悔，我想我真是愚蠢啊，何必要把他引回家来呢？在我这样想的时候，我看到马达像一支快燃尽的蜡烛那样滑落到了地板上。他的整个身躯全部压在了自己那堆秽物上。
这个晚上就是在这样糟糕的气氛中度过的。我把马达安置到一张沙发上，然后他就呼呼大睡，一点感觉也没有。我换了衣服以后，开始打扫屋子，我那种烦躁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我真想砸什么东西啊。我用一只塑料袋，把手套在里面，然后闷着鼻子去收拾残局。那个时候我就想，为什么马达刚来的时候没有把他轰出去呢？我可以把曾老师搬出来，大声地告诉他：滚，你这个骗子！我完全可以这样做。我可以代表我们同学对他的无耻表现进行谴责，随便什么人可以骗，但怎么可以骗自己的老师呢？当时我的脑子里就是这些念头，我紧紧地咬着牙，我想明天等他酒醒了就把这些一股脑儿全部告诉他，然后问他怎么办。
马达睡得很香，他还翻身说着话。我原想给马达盖点东西的，当我把毯子拿出来时，我又放了回去。他妈的，让他感冒好了，最好冻死他算了。这样想以后，我又把毛毯放进了衣橱。
我睡不着，就在他的边上走来走去。
就在我走来走去的时候，我的眼前不时浮现出马达在学校时的模样，那时的马达很瘦，穿的衣服也很不合身，有一些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他的眼睛与我们不一样，其中一只眼睛是瞎的。那只瞎掉的眼睛不时眨着，一抖一抖，就像时钟里的秒针那样。有一年下大雪，我们的校舍外面白茫茫一片，这对于我们来说是最美妙的时刻，我们就在教室外面打雪仗。马达那天穿着父亲的套鞋，当我们追赶他时，那只大套鞋脱落了，于是我们的雪球就是一个劲地往他头上身上砸去。马达急得跑了起来，就在他跑的时候，我们看到马达光着脚板子。他的脚印留在雪地上。光脚光脚，我们大声地喊。不久就来了更多的人，我们把马达团团围住，一个劲地扔雪球。当十几个雪球在他头上开花时，马达突然停了下来，然后低下头哭了起来。马达一哭，我们还朝他扔，于是他哭得更响亮了。就是在这一天，我们全班发现了一个秘密，我们发现马达哭的时候那只瞎眼也在淌眼泪。这让我们觉得非常非常奇怪。有好几个同学都在他面前蹲下去，仔细看他的那只流眼泪的瞎眼。现在时间过去了那么多年，我还清晰地记得当时那个情景。
昨天半夜时，我还是有些于心不忍，我替他盖上了毯子。现在天已大亮，那条毯子有半条就拖在地板上。幸亏这几天妻子不在，否则让她看到这样的情景，肯定会大发雷霆的。那条毯子是妻子的嫁妆啊。
我决定为他买点早饭。在我走出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怎样把他打发走。我确定了这样的方针：一是对他客气，二是态度明确。我不知道他欠了多少债，把他留在这里肯定不成，如果让曾老师知道还是个笑话呢。就这样，我到五芳斋为他买了粽子。当我提着还有些热的粽子回家时，我发现他起来了。他正坐在我家的马桶上，屋子里弥漫了一股臭味。
看到我回来，他皱了皱眉头，然后迅速擦完屁股放水冲掉。他提着裤子来到我的面前。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昨天喝多了，他说。
你吃粽子吧。我说。
粽子，好啊，嘉兴粽子太好了。说完他就把装粽子的塑料袋抢了过去。
屋子里还有一阵阵的臭味，其中还夹着昨天留下的酸味。马达在沙发上坐下来，狼吞虎咽地吃起了粽子。好吃，这粽子真他妈好吃。他吃的时候还发出很响的声音。
我站在一旁看着他。太阳从东面升起，一缕碎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楼下传来一阵阵的鸟叫声，估计是一些老人提着鸟笼在遛鸟。你吃啊，你怎么不吃，他指着袋子里另一个粽子说。我摇摇头，我说吃不下。这倒是一句真话，我哪有心思吃东西呢？妻子的事情烦着呢，曾老师的事情烦着呢，现在马达的事情更烦呢。我在他的边上坐了下来，马达掏出烟来，我摇了摇头。
我马上就要上班了，你什么时候走？我开始下逐客令。我知道这很过分，甚至还有些无耻，但我没有办法，我只能这样。我想让他离开这里，远远地离开这里。这样说的时候，我把头低了下去，我不敢看他那张脸。过了几秒钟，我听到他吸了吸鼻子。
老同学，你让我再住一二天吧，我现在是最困难的时候啊。他叹息道。
我不吭声。他点了根烟，烟味开始在我的身边绕来绕去。
我现在是 ……是……马达说到这里时，停住了。我依然低着头，不敢对着他看。
我我……我欠了好多，但我没……没办法，别人也欠欠欠我……啊。他这样支支吾吾地说着。
这个时候，我抬起头来，我看到了一缕泪水正从他那只瞎眼里流出来。这让我大吃一惊，这个情景与他小时候一模一样。小时候看到他瞎眼里淌出的泪水时，有一种兴奋，有一种好奇。但现在看到他瞎眼里淌出来的泪水后，感觉却是酸的。于是我急速地把头转移开了，我受不了这样的眼泪。
屋子里很沉闷。昨天我肯定很不像样，我记得我吐了，我真的是没有办法啊，我想喝个大醉。他开始说话清晰起来，吸鼻子的声音也慢慢消失了。
与马达的那次谈话，又让我的心软了下来。尤其当我目睹了他那只瞎眼里流出的泪水时，一种同情之心油然而生。我想，反正妻子不在，就让他住几天吧，这也算是我对他的一种关心。你说哪个人没有遇到过困难呢？帮帮他也是应该的。不过也就这几天，我不可能让他一直住下去。
那你就住三天吧，三天以后你就走。我说话的口气变得不客气起来。
马达低着眼皮，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去上班了。我还把家里的备用钥匙给了他。反正家里也没有什么东西了，家具电器都是搬不走的。马达很感激，他突然站起来，向我深深地鞠了个躬。这让我很不好意思，脸也红了起来。我本来想在这个时候告诉他曾老师的事的，但话到嘴边我又咽了下去。我想，算了吧，告诉他干嘛呢？他肯定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与其这样，还不如不说。我上班去了。
今天单位的事特多，进进出出的人也多。我上班的间隙还打了几个电话。我先与丈母娘通了电话，她也在找她的女儿，还问我怎么回事，于是我只好快速把电话挂断。妻子会躲在哪里呢？我想了一会就想到了祁红。祁红是妻子最熟悉的朋友，平时来往很多，她们在一起常常谈论住房汽车香水护肤品等女人们热衷的话题。我想妻子会不会躲在她那里呢？我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大。祁红也已经离婚了，弄得不好两人就可能住在一起，而妻子之所以态度会如此坚决，很有可能是受了祁红的鼓动。于是我迫切地想与祁红沟通一下。
祁红的手机很快就通了。我报了自己的姓名，祁红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会想到给我打电话呢？她说。我问她知不知道我妻子的情况。你妻子？你妻子怎么了？她有些惊讶地问。我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我沉默着，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这样的静默大概持续了三秒钟，然后我又问道：她没有与你住在一起？祁红笑了起来。她没有来，我好几天没有她的消息了，然后她问我是不是妻子走了。我想了想说，大概是吧。什么叫大概，你啊连妻子也管不住，真是无用啊，聪明的男人能说会道，能把女人弄得很开心，骗得团团转，你啊需要反思啊。她这样阴阳怪气地说。
放下电话，我觉得很闷，我像是吃了一只苍蝇似的难受。
你说祁红的话不对吗？这也对。你说她在骗我吧？或许也是……但她这样的话真的令我开心不起来。像我这样的男人大概也属于无能的吧。这样一想，我所有的好心情都烟消云散了。我坐在办公桌旁，一脸的茫然。办公室里不时有人进进出出，但我的态度差极了。这个中间我也想到过马达，我想他中午吃饭怎么办呢？但这个问题没有占据我很多时间。我想，管他呢，他总会有办法的。有一次我还差点往家里拨电话了，但按下三个数字以后我又犹豫了，最后我还是把电话给放下了。后来，整个下午，我的脑子里尽是祁红的那些话。这些话深深地伤害了我。
傍晚的时候，天下起了小雨。我在超市买了些酱鸭火腿肠海带结花生米之类的东西，就匆匆往家里赶。当我跑回家的时候，头发也淋湿了。
我敲了敲门。听到马达在里面的答应声。过了一会，我看到马达把半张脸探了出来。是你啊，你回来啦。他的脸上有些兴奋。我在门口抹了抹头发上的水珠，然后进门。就在我进门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一条很大的纸龙横放在桌子上。这是一条由报纸折叠出来的龙，做工很细腻，也很逼真。我的眼睛就停在这个上面了。
这个是什么？我有些不明白。
是什么你不知道吗？这是条龙，今天是你的生日啊，我特意折了一条。他说。
马达这样一说，让我十分惊讶。今天是我的生日吗？我曲指算了算，的确，今天真的是我的生日啊。我自己已经忘了，但却让马达记住了，这让我感到非常突兀。
你怎么知道的？我好奇地问马达。
马达笑了笑。你在台历上记着，你自己怎么忘了呢？他说。
他这样一说，似乎唤醒了我的记忆，我记起自己在半年前曾经在台历上写过，但时间过了那么久，我怎么还会记得呢？现在当我看到这条有一人长的巨龙时，我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意。我想，马达能这样为我过生日，真是太好了。
我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然后环视四周，我发现马达把屋子收拾过了。
我真的忘了今天的生日。我对马达说。马达笑了笑，不语。
不久，我把酒柜里的一瓶洋酒取了出来。既然这样，那我们喝酒吧，我这样说道。
马达瞄了我一眼，然后摇了摇头。不喝了，昨天喝多了，到现在还有些头胀，他说的时候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观察了一下，发现这家伙的脸色还有些青灰，像是罩了一层雾似的。一点点，意思一下，我说的时候就把酒打开了。我把酒倒在两个高脚酒杯里，那洋酒是金黄色的，看上去很漂亮。
前几年，我喝过好多洋酒，那些洋酒瓶可以开个博物馆。马达插嘴道。
马达这句话让我有些不舒服。他的话里面蕴含着一种别的意思。他就是在告诉我：这有什么稀奇呢？我当厂长的时候，这些狗屁洋酒算什么呢？我朝他白了一眼，或许是他领悟了我的意思，因此他快速地把头低了下去。我没有吱声，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喝着洋酒。其实那洋酒真他妈不好喝，喝起来就像马尿似的。
过了一会，马达把他的杯子举了起来。祝你生日快乐。
说完以后，他就把那杯洋酒一饮而尽。
我抿了一口，没有把酒喝完。我的眼睛看着桌子上放着的纸龙。现在我发现这条龙折得很不错，算是一件民间工艺品。没想到这家伙还有这方面的素质。
马达饮完酒以后，再度把头低了下去。我看到他一声不吭，目光就朝着地板上。我吸了吸鼻子，隐约中我似乎还闻到了昨天存留下来的那股酸味。
夜很黑。窗外的小雨一直在不停地敲打着玻璃。
睡到半夜的时候，我听到蒙眬的声音，于是我睁开眼。我看到卫生间的灯亮着，灯光透过门缝露了出来。我把耳朵竖起来，想他怎么又进厕所了呢？听了一阵以后，我还是没有听到任何声音。难道他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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