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2005-07-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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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曾参学派的《孝经》导致了儒学的乡愿化以后,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又导致了儒学的巫术化,而其主张“独尊儒术,罢黜百家”则导致了儒学的御用化。从曾参到董仲舒,先秦儒学的发展方向被一劳永逸地彻底改变了:打着“孔孟之道”旗号的儒学,已经彻底丧失了“君子儒”的真精神,成了不折不扣的“小人儒”(孔子)。曾参和董仲舒不仅是先秦的“君子儒”劣变为秦以后的“小人儒”的儒门罪人,更是皇权专制在中国延续两千年之久的中华罪人。
当然,历代儒生中始终存在“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的“君子儒”,比如宋儒就开出“诚”、“敬”等新的关键词,试图使一再劣变的儒学重新优化,然而在董仲舒的“天不变道亦不变”理论支持下,中华皇权专制愈演愈烈,因此宋儒的卓绝努力和良苦用心终于未能有效扭转儒学乡愿化、巫术化、御用化的堕落趋势,连宋儒的新儒学也被再次御用化,朱熹选编的《四书》成了八股取士的钦定教科书。因此古典中国最终没能走上“巫术时代→宗教时代→哲学时代”的进步之路,而是走上了“哲学时代→宗教时代→巫术时代”的衰退之路。先秦时代与其他优秀民族不相上下、各擅胜场的中华文化,在御用儒学的主宰之下,两千年来日渐蒙昧,日趋衰退。
读经论者爱说儒学属于中华文化之“正统”,更爱说儒学在中华教育史上最为“权威”,然而儒学的“正统”和“权威”地位,并非凭借精深学理、通过百家争鸣才脱颖而出,而是投靠专制皇权、通过压制异端才独霸天下。倘若读经论者稍有儒门祖师所说的“知耻近乎勇”,这种以强权为后盾的“正统”和“权威”怎么还好意思提起?自从汉武帝采纳了董仲舒进呈的“独尊儒术,罢黜百家”条陈以后,御用儒学确曾独霸中华思想的“正统”“权威”两千年,直到帝制灭亡,然而所有的“君子儒”无不以儒学的御用化为耻,羞言“正统”和“权威”,只有“小人儒”才会对使儒学“阔过”两千年的董仲舒顶礼膜拜,无限怀念那失去的好地狱。
两千年中国历史已经雄辩地证明,为专制辩护的御用儒学是中华古典文化的糟粕,而《孝经》是儒经中的糟粕,《春秋繁露》是儒纬中的糟粕,因此由这两部糟粕中的糟粕领其衔的《中华文化经典基础教育诵本》根本不值一读,因为它丝毫没有改变董仲舒以后的御用儒学依附于权力的帮忙、帮闲、帮凶性质,更找不到“日日新”的真儒精神,连最低限度的“与时俱进”也没做到。
看到蒋庆先生为《诵本》所做的广告:“不欲读者,也应购来沐浴焚化,权当烧纸烧,必有甚大法力。”我不禁大笑。看来董仲舒的巫术儒学,确实是一种源远流长、法力无边的发愣功。若非董仲舒阴魂附体,实难想像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竟会有人说出如此搞笑的胡话。本着取其精华、弃其糟粕的态度,我认为这一发愣名言中,只有“焚化”二字最为可取。
“文化保守”原本无可厚非,每个民族都不可能没有“文化保守主义者”。生于古典中国日渐远去的现代,我也有难以释怀的“文化保守”情结。长期以来,我对鲁迅的主张“不读中国书”颇有腹诽,对胡适的鼓吹“全盘西化”更不赞同。
古典中国博大精深,不朽经典汗牛充栋。文化保守主义者理应保守本国文化之精华,而非保守本国文化之糟粕。倘若当代中国的“文化保守主义者”都是学识荒陋之辈、不辨香臭之徒,那么“文化保守主义”就会令中华文化蒙羞,甚至会使经历了漫长的文化浩劫后正在日渐康复的当代中国,重新走上衰退的老路。
“堆泥游戏”何时休
? 王文元
“学术”本来是“学性”与“术性”的总称,合在一起用来表示创新的思想性或创新的旁证价值。自然学科与人文学科有所不同,本文只论人文学科,不涉及自然学科。
就人文学科而言,自从学问问世以还,逐渐走入两途:一条路径是创造性地做学问,把本没有的思想、观点表达出来或把尚未被人们注意到的客观规律揭示出来,以飨社会——是为“学性”;另一条路径是做学问的“学问”,将已经被创造出来的学问添枝加叶,让宗派之下生出更细微更具体的宗派(间或揭示前人成果中未被发现的新价值)——是为“术性”。毫无疑问,“学”在前“术”在后,“学”是根本,“术”是枝叶,只有“学”的基础牢固才能让“学术”之树本深末茂,形大声宏,从而使“学”与“术”相得益彰。
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将“学”比作生产粮食,将“术”比作加工粮食(将粮食做成各种可口食品)。固然两个工序缺一不可,然而不可否定,“粮食”比“粮食加工”更基本,更本源。只有生产出足够的粮食,才谈得上加工成各类精细美味的食品。
遗憾的是,自古以来,绝大多数中国人走的是“加工粮食”的路径,对“生产粮食”则漠不关心。加工技术甚精,从事者甚众,然而“粮食”却严重地匮乏。这是至圣先师孔子立下的规矩(“述而不作”),是破不得的。孔子主张“述而不作”,其实孔子自己不仅“作”,而且作得相当好。一部《论语》,创造性浸透始终,闪光点俯拾皆是。他的思想表述兼备文史,不拘一格,时而深远闲淡,时而激昂奋厉;内容则参差变动,无迹可寻,追溯文武,钩深索引,雕刻物情,细致入微。无论以何为议题,孔子都是心平气和,中庸不偏。孔子做学问,既无旁征博引以壮声势之举,亦无拘文牵义琐碎考证之功。至深至难的问题在孔子那里都能化繁为简,让读者茅塞顿开。比如“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表达的是一个严肃的主题,使用的却是生活化句式,未露“做学问”之窠臼。
如果孔子的后人皆效法孔子的治学精神,则中国成为创新大国、学问之邦庶几有望。可惜事实并非如此,孔子的后人趋之若鹜地选择了“加工”的途径,他们以孔学为原材料,阐释孔学,借助于孔子之学“露才扬己”,却鲜见继承孔子治学精神者。中国绝大多数朝代都尊孔子为圣人,今人提及孔子仍仰而视之,以为他是中国教化之滥觞,学问之典范,是出类拔萃的人物。然而尽管中国人颂扬孔子功德人品,却并不效法孔子的“真心治学”(权以“真心治学”概括孔学特征)。特别是当孔学演绎到三代(荀子)之后,情况骤变,孔门的学习路径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孔子的后人开创了一条与孔子完全不同的治学之路。简言之,这条路就是阐释、归纳与评述,以权威不可动摇为前提,把自己的学问建立在前人学问的基盘之上,绝无另起炉灶之“野心”。换一个比喻,如果说孔子之学是思想创造的话,孔子之后,人们争相做的不过是往孔子这尊泥塑上面再多堆些泥,将其做得更宏大而已,形成了千万人一起做“堆泥游戏”的蔚为大观的奇特场面。绝少有人在声势浩大的“堆泥游戏”面前却步旋踵,另立旗幡。
治学有治学的规则,堆泥有堆泥的规矩。
在一个时期里,两套规则是各自为政的,以王通为代表的学问家坚持“治学规则”,做出了极富创新精神的学问,然而国人至今知王通者甚少。王通的治学很快被做“堆泥游戏”的衮衮诸公的喧嚣声吞没,迅速形成“堆泥规则”一统学苑的局面。在这种喧嚣的推波助澜之下,“学问=堆泥”成为不可更移的公式。连极具独立思考意识的李贽,做学问时也不由自主坠入自己所诟病的话语体系,不能自拔。
创造性治学以表达思想为惟一旨归,经纬时空,游神万古。孔子就是这样,不拘一格,随心所欲,引控天地,错综古今,凝思遐想,与天冥通,表达形式看似萧散,意却周全深刻。孔子所论涉及伦理道德、玄学妙思、物理人情、为人处世,学科涉及到政治学、历史学、文化学、玄学、伦理学、养生学、教育学、军事学、社会学、语言学等。然而按照堆泥规矩,孔子的成果根本就没有“学术性”,登不上学术的大雅之堂。孔子为其后无数人提供了做学问的素材,自己却落得个“没有学术性”。如若地下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想!
“堆泥治学”者往往反孔子治学之道而行之,拘泥于某一狭隘领域或琐碎问题,穷追不舍,甘做经典之卫道士与鼓吹手。不问创造性,只求篇幅长。按照“堆泥治学”的规矩,“学术成果”之最高形式乃“专著”。“专著”被尊为最高成果是因为它具有三大优势:一曰篇幅长,它睥睨论文,动辄数十万字;二曰“圈圈”(注释)多,言必有据意必人出,所有观点皆以他人言论为依据,如此方显自己博学;三曰结构繁,部下有篇,篇下有章,章下有节,节下有甲乙丙丁、ABCD,颇似扑朔迷离的八卦阵,让人难以厘清全貌。然而仔细阅读,不过尔尔。名曰研究哲学的“专著”,其实是研究哲学史的,说的都是“某某哲学家云”之类,自己的观点千呼万唤不出来。一部经济学专著往往就是某一学派的集大成,自己的思想观点绝无仅有。学问果如是乎?吾常疑之。真正的写家,握管而牵万物,挥毫而扫千里,迹在尘壤而志出云霄,绝不套袭“专著”笔风。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写得何等精彩,然而从形式上看,倒像文学作品,像诗,像思想随笔,全没有“研究尼采的权威”的那种八股气。按照“堆泥规矩”,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完全没有“学术性”,研究尼采的权威才有“学术性”,正如孔子“不亦说乎”之类没有“学术性”,而阐孔释孔的堆垛之词才有“学术性”。
荒唐到了极点。
“学术性”像一条棍子,在“堆泥”大师们手中挥舞,见到自立山头者就是当头一棒,将其打倒。久而久之,“学术性”就成为“堆泥性”的同义语,学术即堆泥,堆泥即学术,再难分开。谁能对某一学问体系条分缕析,了如指掌,谁就是学问家。也难怪,中国的八股文考试就是以“四书”、“五经”为基准,将“四书”、“五经”熟稔于胸者可以顺利过关,入仕为官。如果偏离“四书”、“五经”,就算自己的观点再有新意,再言之成理,也要名落孙山。我不否认“八股文”是极好的考试思路,但考试仅仅以几部经典为依据实在是害人不浅。这种做法把中国人的创造性泯灭了。
创造性泯灭之后,种种偏见于焉而生,成为国民性的组成部分。这些偏见积之也久,纠之也难。
第一个偏见就是把有新意的思想打成“异端邪说”,大力排斥。中国首任驻英国公使郭嵩焘(1818~1891)极有见地,著有《养知书屋通集》。他以亲身考察与体验揭示了西方强大、中国孱弱的原因,主张学习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放弃陈规陋习,结果不为世人所容,反遭嫉妒与迫害,难以自善其终。试想,如若郭嵩焘的主张被国人接受,不说中国可以取代日本执亚洲之牛耳,至少可以免遭甲午海战之辱。郭嵩焘道出了真理,却得不到认同。喜欢“堆泥”的士大夫们听不进他的新颖言论。
第二个偏见是“专家”高于“学者”。这是“堆泥”高于创新、“术性”高于“学性”的翻版。这不仅表现在“专家、学者”的称呼排位上,更表现在实际生活中,在成果评奖中尤为明显。评奖不能不填表,表格中重要一项就是有“成果所属学科”,学科越纯被评上的可能性越大。大学教师或科研人员为了职称,必须写出有“学术性”的文字。每年为“学术性”而奔忙的何止百万!戳穿了,“学术性”指的就是“画圈”,指的就是言出有据(变相抄袭),指的就是理论体系的完整。其实,真正有“学性”的成果是没有明确与之对应的学科的(如孔子之《论语》、卢梭之《忏悔录》、尼采之《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等)。治学的鼓励机制(奖励“术性”,奖励纯学科研究)背离治学的客观规律(未知真理往往存在于多种学科的边缘交叉地带),成为中国治学最大的阻力。现在,人文学科领域确实弥漫着这样一种不良风气:不接纳有创造性但无明确学科可以挂靠的研究成果,草率地将其认定为没有“学术性”。他们哪里知道,在人文科学领域,创造性治学往往不拘具体学科,在诸多学科的边缘交叉地带行走,探文墨之妙有,索万物之元精,忽而行天忽而走地,围绕“问题”展开,而非围绕前人某项成果展开,更不遵循某种套式,只有如此方能取得成果。随着人类认知能力的不断提高,任何一个纯学科,它的未知资源都是越来越少,抱残守缺是难有作为的。
第三个偏见是重视微观的、具体的研究,忽视宏观的、抽象的研究,以为凡微观的、具体的研究都是有价值的,凡宏观的、抽象的研究都是没有价值的。也许将这一原则用于自然科学领域还有些道理,用于人文学科领域则完全没有道理,因为在人文学科领域,宏观把握乃认识之前提,不把握这个前提根本无法认知研究对象。正是由于这一偏见,造成当今学匠有余而学者不足。
第四个偏见是尊“知”为师,错把“知识”作为评价“学术”水准的依据。在人文学科领域,真正的精英往往是有思想的人。
以上偏见至今仍在束缚人们手脚,使我们在许多问题上难以接近真知。
若想让思想自由飞翔,不能不肃清一切偏见,轻装前进。尤其要认清“学科”与“学术”之间的关系。
如果以孔子、柏拉图为开端,人类已有两千多年治学史。从大的方面考察,经历了“无学科”、“有学科”与“学科边缘化”这样三个阶段。毋庸赘言,孔子、柏拉图是不讲学科的,培根之后学科如雨后春笋。当今进入“学科边缘化”阶段。所谓“学科边缘化”并非不要学科,而是不拘泥于某一学科。当今时代,死守一个学科是无法出成果的。众所周知,DNA双螺旋结构就是由四位科学家同时发现的,他们分别从事医学、生物化学、物理学等不同学科,正是珠联璧合的合作促使了新成果的诞生,固守一个学科根本无法发现DNA结构,因为DNA的奥妙本就藏匿于众多学科之中。自然科学尚且如此,人文科学就更需要突破学科的羁绊了。
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往往对跨学科人才嗤之以鼻,以为这样的人无一所精,难成大事。殊不知,随着人类发现真理的速度不断加快,存留于纯学科中的未知问题越来越少,所以宏观型、综合型、全面型人才最有发展前途。
偏见绝非空穴来风。
首先,“堆泥”者的群体异常庞大,他们本能要保自己的饭碗。一部《论语》养活了多少人实在难以估量,说有千百万定不为过。不用说《史记》、《文心雕龙》等文化历史巨著,就是“一把心酸泪,满纸荒唐言”的《红楼梦》也不知为其后多少文人提供了饭碗(我并无贬损《红楼梦》之意,只是认为犯不上那么多人一拥而上去争夺这个有限的资源)。“红学”固然证明了《红楼梦》之伟大,同时也说明了后人的无能。
其次是懒惰心理在作怪。思想创造是极其困难的事情,非勤奋者不能成功。若以思想性、创造性定优劣,能够留在学界继续吃治学饭的恐怕也就寥寥无几了,所以人们争相做“堆泥游戏”,以此回避辛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