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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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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汇集了中华文化的万卷精华,出自这位矮个子学士手中,真让几百年后的晚辈们有一种高山仰止的崇敬。
    如果解缙只做他的学士,心无杂念,一心向学,将是中华文化的大幸。可惜对政治的心急,对政治的痴恋,使这位文化巨人过早地陨灭了。

    解缙的政治痴恋,从他中进士的那一天就潜滋暗长了。洪武二十一年(1388),解缙年仅二十岁,就一举考中进士。“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理想的轻易实现,使这位少年郎顿生无限豪情,“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忠君、爱民,从此就成了自己的神圣职责。大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正在破旧立新之际,早听说这位才子的大名,自然恩宠有加,立即在御花园召见解缙,命制春风春雨诗。按照一般人的思维,第一次觐见天颜只需用诚惶诚恐的激动心情,把圣主的宠眷礼遇感念一番,抑或对朱皇帝的开国功勋讴歌一番,可这位少年才子偏不,他的政治荷尔蒙急速膨胀,在这团激情之火的燃烧之下,他还是借诗进谏,吟出一首七绝来:“漫漫春风入舜韶,绿柳舒叶乱莺调。君王不肯娱声色,何用辛勤学舞腰。”
    平心而论,朱皇帝不是一位沉溺声色的皇帝,他励精图治,关心民生疾苦,坚决惩贪反腐,为大明王朝二百七十七年的基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从这点来说,朱皇帝用得着你如此耳提面命吗?我想,朱皇帝当时心中肯定不痛快,但为了不让天下人才失望,他只能表现得宽容一点,授解缙翰林院庶吉士,随侍左右。官职级别虽不高,却能接近最高权力中枢。许多文人一辈子汲汲以求之都不可得,而这位少年才子得来全不费功夫。命运女神的偶然垂青让解缙不知天高地厚起来,从此,饮上了政治这杯苦酒,初生牛犊不怕虎,自然饮得如痴如醉,毫不觉苦。
    明王朝建立后,朱元璋为了给子孙帝王创造一个万世之业,煞费苦心,用尽心机,主要用了两招。一招是大杀功臣,为子孙接班铺平道路,仅胡惟庸和蓝玉两案,史称“胡蓝之狱”,就搞了扩大化,诛杀四万五千多人,“元勋宿将相继尽矣”!与此同时施第二招,大兴文字狱,在文字细节上进行挑剔,吹毛求疵,编造莫须有的罪名,迫害那些不服气的文人。一时间,人人自危,早晨上朝,晚上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家。在这样严酷的政治环境中,人们只求自保还惟恐不能,哪儿敢给朱皇帝提意见呀!但我们的解大才子就敢标新立异,一花独放。他曾冒死进谏,写奏折直指时弊:“臣闻令数改则民疑,刑太繁则民玩。国初至今,将二十载,无几时不变之法,无一日无过之人。尝闻陛下震怒,锄根煎蔓,诛其奸逆矣。未闻褒一大善,赏延于世,复及其乡,始终如一者也……”同时又指出用人不问贤愚,授职不思轻重,致使许多品学兼优者大材小用;一些欺世盗名之辈,极力钻营,布满朝廷。该奏折三千五百余言,直率、尖锐,一针见血地指出当时社会的各种弊端。不久,解缙又上《太平十策》,提出参用井田、均田之法,兼行封建郡县之制,主张兴礼乐、兴学校、薄税敛、劝农桑、禁阉寺、绝娼优、免屠戮、省株连,并批评朝廷政令屡改,杀戮太多;认为按照他的建议办,就可以取得太平。在别人都噤若寒蝉的情况下,敢冒着生命危险,去批龙鳞陈逆耳之言,这种大无畏的精神确实令人佩服。也许,有人以为解缙是豁出去了,才敢把愚忠精神进行到底,这样未免把解缙看得太冒失了。其实,解缙之所以敢拿着性命进行政治投机,绝不是一时头脑发热冲动所致,而是他的小聪明早算计好了:朱皇帝谁都敢杀,惟独不会杀他。因为朱皇帝曾亲口对他说过:“朕与尔义则君臣,恩犹父子,当知无不言。”对此,他深信不疑,这也成了他为大明王朝尽忠终身发挥药效的一味兴奋剂。实际上,朱皇帝对这个青年有为之士,口中虽然称许其才可用,是个人才,但对解缙的那些谏言,他根本不愿听,甚至有些不屑一顾:书生之论,可言而不可用也,一介腐儒,懂得什么政治呀!
    年纪轻轻的解缙,初登政治舞台,一亮相,一出手,就得了个满堂彩。因敢于忠言直谏,在臣僚中很快就有了较高的威望。因了朱皇帝铁券丹书式的圣谕,解缙对畅饮政治苦酒充满了过分的自信;惯于见风使舵的朝臣,自然对这位少年郎进行热情的吹捧,在这样的环境中熏陶久了,解缙自然踌躇满志得意万分。但是人不能得意,因为得意必定忘形,忘形必定致祸。在不知不觉中,在感觉极度良好中,解缙觉着自己成了大明王朝包打天下的中流砥柱,不但要批评皇帝的施政得失,而且要替别人打抱不平。洪武二十三年,朱元璋借胡惟庸案将退休的丞相李善长赐死,并杀戮其妻子亲属七十余口。当时朝廷内外,人们都觉得实在太冤。但在皇帝震怒,连年大批功臣被斩的严酷氛围中,谁敢为他喊冤呀。然而,不怕遭祸敢说真话的人,终究还有。就在李善长被杀的次年,虞部郎中王国用这个刚直之士便愤愤不平,为之鸣冤叫屈。有意思的是,解缙受这位好友所托,代他替左丞相韩国公李善长写了辩冤的奏折。朱皇帝看了这篇《代王国用论韩国公事状》,心里虽不高兴,但因奏疏写得情通理顺,无可反驳,只好默不作声。事后听人密报,才知是解缙代笔,不由大吃一惊,嫌他多管闲事。从此,朱元璋开始对解缙产生不满,遂有罢职之意。可惜解缙未从这件事中吸取丝毫教训,不久便又发生了他代同官夏长文草疏弹劾副都御史袁泰之事。袁泰是一奸黠小人,平时常干些窃听、画图告密的勾当,以此诬害与之意见相左的官吏,使朝中百官人人自危。一次上朝,朱元璋问夏长文,昨晚为何长叹,有何不满?夏长文大汗淋漓,只能将昨晚与妻争吵,才独坐饮酒叹息之事照实禀报,朱元璋见他如实反映,才没有治罪。解缙知道是袁泰所为,平时早就对他的行奸使诈深恶痛绝,便代夏长文草疏《论袁泰奸黠状》,加以弹劾。朱元璋见奏疏陈词慷慨,有理有据,便令有司检实后,把袁泰作了调职处罚。
    一个青年官员,一味疾恶如仇,不讲究斗争方式,未免太书生气,时间长了,在官场中是难于立足的。何况解缙反对的都是有权有势、贪赃枉法、能量极大的官员,同这些人作对,尽管暂时占到了便宜,但也只能浪得一些虚名,与带来的祸害相比,实在微不足道。在朱元璋看来,你解缙进谏指责我,只要我老朱不理,就什么作用都没有,朕照样我行我素,而且还能留个胸怀宽广的好名声;但你到处代人草疏,惹是生非,把我的耳目都剪除了,想动摇我的江山基石,也未免太狗胆包天了,实在可恨!但奇怪的是,解缙竟保住了脑袋。其中奥妙,有人说是他曾经赞扬过朱元璋“远过汉唐宋之君,无愧三代圣王”,起了对他的保护作用。这种因素不能说没有,但依我愚见,主要还是得益于朱元璋的深谋远虑。这位开国皇帝明白,如果杀死解缙,会寒了天下士人的心,不如把他冷冻起来,留给子孙后代再用。但这愣头青无论如何也不能留在朝廷里,让他尝尝被冷落的在野滋味,以后回到朝廷才会倍加珍惜在朝为官的幸福生活。
    洪武二十四年,解缙才二十三岁,正值政治苦酒饮得有滋有味之时,却被迫去官回家。朱元璋是以“大器晚成”为由,让解缙回家读书,还说什么“后十年来,大用未晚”。这当然是客气的说法,醉翁之意不在酒,如果为了让解缙多读点书,何必要送他归乡?京师文渊阁里的书汗牛充栋,让解缙在那儿钻研,条件岂不比江西更好。
    对解缙而言,这次能全身而退,他应该额手称庆才对。如果他能对这初饮政治苦酒的三年作一番深刻反省的话,对他以后的人生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我们现在已无法清楚,在被冷冻的几年里,除了读书研究点学问外,解缙是如何的度日如年,如何的望眼欲穿,好让这十年之期快点到来。很快,一个意外的机遇来到了。
    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明太祖朱元璋驾崩。消息传来,解缙又悲又喜,悲不必多言,而喜的是,朱皇帝“后十年来,大用未晚”的诺言,再也不用死守下去了。对政治的痴恋使他体内的欲火燃烧起来,他再也等不下去了,立即赶往京师。这在形式上固然是入临致祭,实际上却有“冠带来廷”之嫌,但解缙已顾不上避嫌了。他的如意小算盘打得挺精明,借着这进京祭奠老皇帝之机,先让新皇帝记起我这昔日的解大才子,或许可乘机再表现几手,也好在新一轮的政治盛筵中抢先分得一杯羹。
    然而,这次解大才子却失算了。对他的入朝,昔日的政敌纷纷指出他一连串的罪过,“有司劾缙有违诏旨,且母丧未葬,父年九十,不当舍以行”。实事求是说来,这些罪过都不值一提。所谓“有违诏旨”,不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已。当年老皇帝只是让他归读,允诺十年后再用,并非禁锢其身;何况“君父”之丧,官员入临致祭,本是人臣之礼,怎么反诬为“有违诏旨”呢?至于“母丧未葬,父年九十”,则更说明解缙悼先帝之情甚切,舍小家为大家,其忠感人哪!历史上的建文皇帝本以宽仁和柔懦著称,但在这件事上却听信谗言,以致解缙遭到类似充军般的贬谪——到临洮河州卫为吏。满腔希望化作了一川冰雪,原想施展抱负却只能到荒瘠之地当个吏员,解缙的痛苦和失望是可想而知的。贬谪临洮,去家更远,可是再也无人说解缙“父年九十,不当舍以行”了。
    君命难违,解缙只好孤身西行。这时候,他感受到了仕途的坎坷,故在一首诗中发出了这样的慨叹:“早岁攀龙客天府,浪得声名满寰宇。归来自分闭门过,岂料更为名所苦。旅影西行万里途,黄叶飘萧更无数。”尽管西行途中可以领略壮美的山川景色,但极度失意的解缙根本没有这份雅兴,而且由于自幼生长南方,他有些禁不起北方的酷寒。十月到达西安时,结识了一位熟悉西北形势的邹生,对解缙谈起临洮的山川冰雪。解缙邀他对饮,以酒浇愁。他心中惦念着家人,尤其是对九十岁的老父身体多病,危在旦夕,特别担忧。精神与生活的双重打击使解缙不久便病倒了。
    满腹经纶,却弄得如此狼狈,长此下去,不要说再实现“攀龙客天府”的壮志,恐怕连性命也保不住。这时候,解缙表现出了大丈夫能伸亦能屈的一面,他收起文人的孤傲之气,提笔给礼部侍郎兼翰林院学士董伦写了一封言辞凄楚的书信,在信中他做了检讨,承认“率易轻狂,无所避忌”。董伦被这封书信打动了,于是向建文帝推荐了解缙。不久,解缙即被召回,授官翰林待诏。
    经此磨难,特别是他看出建文帝重用的是方孝孺、黄子澄等重臣,对他并不怎么感兴趣,便没再自作多情,锋芒收敛了许多,这官当得也便顺当。然而,解缙并没有灰心丧气,他还年轻着哩,年轻就是资本,凭着他的小聪明,预感到政治这杯酒可能要变味了,于是他就在默默等待中期待着命运女神的再次降临。

    机遇终于来了。靖难之役,建文帝兵败,燕王朱棣即将率师进京。解缙与同乡胡广、王艮、李贯(此三人为建文二年的状元、榜眼、探花)聚集在吴溥家中商议,谈到国家兴亡时,王艮悲痛流泪,表明忠臣一身不事二主。胡广也愤激慷慨,表示舍生取义。李贯则默不作声。独解缙口若悬河,陈说大义:朱允文(建文帝)虽心慈,但是遇事优柔寡断,朝令夕改,使臣僚无所适从,不是个统一天下的皇帝。胡广顾虑的是,燕王凶悍怕难容旧臣。解缙开导说:太祖创业,惨淡经营三十载,好不容易才出现中兴统一的局面。燕王志大,智勇双全,能屈能伸,非一般公侯所能及。只要天下得安,国运强富,我等前程不必过虑。随后,解缙连夜赶至金川门燕军大营,“驰谒,成祖大喜。明日荐胡广,召至,叩头谢,李贯亦迎附”。
    我们不能不佩服解缙的政治投机眼光。不过,在建文帝还没有彻底垮台,朱棣还没有坐上龙椅的时候,解缙就为自己的出身极力钻营,还先其他降臣一步提前去拜见新主子,变脸的速度之快,让人惊奇,也让人厌恶,解大才子也未免太心急了吧!唯一可替他辩解的是,解缙早就想结束在建文帝手下郁郁不得志的生活了,想早日找到能给他提供在政治舞台上尽情表演机会的新主子,至于什么忠孝节义,都见鬼去吧!太祖皇帝许诺“十年以后,大用未晚”,十年时间早超过了,还等什么呀!这十年可把他等苦了,如果不抓住燕王这根救命稻草,再无休无止地等下去,非把他急疯不可。不过,我有点纳闷,从前的解缙是何等的刚直不阿,放言无忌,现在的解缙却极善揣摩逢迎,这两种近乎矛盾的性格却奇妙地统一在解缙身上。想不到,我们的解大才子还有这一手,真是高明啊!也许,文人在困顿失意的时候,都想改变这不幸的命运,既急不可耐又回天乏术,只好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拉弯自己挺直的脊梁,加入到蝇营狗苟的队伍之中,他们的高智商在这时发挥出了最大的效用,比之一般无耻小人,他们更易获得成功。为了能尽早品尝政治美酒,他们也只能出此下策了。可怜的文人,我们还能指责他们什么呢?
    一夜之间,解缙易主而事,成为永乐皇帝朱棣的首席宠臣,这虽然有点奇怪,但却在情理之中。在方孝孺、黄子澄等重臣拒不合作,更不投降的情况下,朱棣能得到名满天下的解学士的竭诚拥戴,也就相当满足,自然要委以重任了。于是,朱棣马上给这位解学士派下修《太祖实录》、《永乐大典》这种极体面荣耀,也极需要学问的重大差使。隔朝修史,盛世出书,这薪火相传的重任,被中国历代知识分子视作神圣的职责。这进一步奠定了解缙学界泰斗、文坛重镇的崇高地位。解缙能在中国文化历史的天空里成为熠熠闪烁的一颗星,根基全在于此。
    还有令解学士高兴的事情。永乐元年,正式建立内阁制度。这些阁臣不仅是备顾问,有时还代行皇权,六部事务全由内阁统管。解学士就在第一批阁臣的七人当中,且名列第四。因他才华出众,文笔流畅,又多策略,不到一年,便脱颖而出。朱棣凡事皆与解缙商量,还把金绮衣奖给他,其地位与尚书相同。朱棣曾对人说:“天下不可一日无我,我则不可一日少解缙。”由此可见永乐皇帝对解缙的器重程度了。
    其实,不管皇帝对你如何器重,尤其是那些表示器重之语,不过是皇帝一时头脑发热说说而已,他并不会为那些话终身负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是也。中国文人的可悲之处就在这里,皇帝的几句器重之语,往往会使他们像吃了鸦片一样,一辈子兴奋不已。既然明君贤臣风云际会,如果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抓住机会发展自己,不但心有不甘而且会死不瞑目的。由此说来,政治对于文人,不只是杯苦酒,简直就是毒酒,而文人们一旦端起了酒杯,就巴不得一饮而尽。我们的解学士就是如此,被朱棣的迷魂汤一灌,就不管不顾,置一切于度外,甚至成为自己的掘墓人仍不知觉。
    解缙为自己找的第一个掘墓人是汉王朱高煦。高煦乃朱棣次子,勇武过人,在靖难之战中救过朱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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