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出了个张居正,瞧瞧大明帝国的官场奇象-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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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官员的工资,老百姓还要负担官府的大量劳役——给官员当皂吏(勤杂工)。多半官员使役的人数都比规定的要多,有时一个官要用七、八十人服务。老百姓连干自家活儿的时间都没有了,甚至“一家当三五服役,一户遍三四处”(《成化实录》)最极端的例子是“朝为轿夫矣,日中为扛夫矣,暮为灯夫矣。三夫之候劳未已,则又为纤夫矣”(顾炎武语)。这还让不让人家活了!
明朝的宦官,也是一群能吃的蝗虫。史载,南京守备太监一人上任,允许带家人、兄弟、子侄一百多人到任,全部由国家供养。真是“阉了我一个,保障全家人”。到嘉靖年间,大明的宦官已经达到12600人之数。这么多人,国家要从头管到脚,每年光吃米就要吃掉6万石,另外还要领走俸米15万石。
这么多的官,怎能不把国家吃穷?国家又不是生产机构,最后的负担还不是落在在老百姓身上!
嘉靖皇帝登位之初,脑袋还算清醒,他说:“今天下诸司官员,比旧过多。我太祖初无许多,后来增添冗滥,以致百姓艰窘,日甚一日。”这还算句人话,可惜他后来越来越糊涂。
隆庆年间,朝政初现清明气象,徐阶、李春芳和高拱都曾进行过一定规模的缩编。但反反复复,割了的韭菜又长,共净裁28个职位,效果不很大。
张居正当国,下手的力度就大了。首先是对南京的闲衙下手。国初,成祖迁都北京后,在南京留下了一套与中央机构大致相仿的留守机构,这就是明代独有的“两京”制度。不过南京的所谓六部九卿,有高位而无实权,多半是养闲官的。张居正指示吏部,南京官职如果出缺,“非紧要者,不必一一推补”,以“虚其位”而达到了裁员的目的。
俺答封贡后,外部威胁解除,军政大事减少,张居正认为解决冗官的时机已经到了,于是开始了大规模的精简机构。万历八年十月,他令吏部遍查两京衙门,“有冗滥者裁之”。随后,大检查在各省也渐次铺开。万历九年正月,裁两京户部侍郎以下156个职位,同年还裁撤郧阳巡抚、顺天巡抚、湖广总兵等地方高级大员职位。“江陵柄政”十年间,除去后来又增加的,部、院、都抚共净裁215个职位。
万历九年,裁去各衙皂隶编制194名,加上因裁官而无形中裁去的皂隶编制,等于当年共裁减皂隶622名。当时每个皂隶的劳务。每年需要约30个丁壮轮流无偿负担。这就等于一年减少了18000多丁壮的徭役。
经张居正的厉行裁减,大明的全国官员总数,大大减少了。万历初年文武官员的总数究竟是多少,史籍上没有统计资料,后来有人估计比正德时约减少了20%以上。即文官减少了5000人以上,武官减少了17000人以上。文武官员总数从12万余人压缩到98000人以下。
张居正裁减冗官,为国家省了俸饷,为老百姓大大减轻了徭役负担,上与下都还是高兴的。但是,你夺了人家的金饭碗,也就是触犯了利益集团的利益,这是要老命的事。此举在部分官僚中所引起的怨恨,于江陵柄政期间也不断在积蓄,形成了对新政的阻力,并在张居正死后爆发了出来——这是后话了。在新政时期,张居正为节省国用,还下力气整顿了驿站制度。
明代在全国都建有驿站,称为“驿递”,是个相当大的交通与通讯网络。全长14万多里,沿线每60…80里设一个驿站,全国共有驿站1936个,此外还有一些急递铺和递运所。帝国就靠它们传送公文和转运粮物。驿站还有一个重要功能,就是接待出公差的官员。
驿站由当地官府管理,经费由官府向当地百姓摊派,过往官员住这种招待所,用马用车用人,全免费。正因如此,使用它的官员越多,当地百姓的负担就越大。朱老皇帝考虑到了这点,曾规定,凡是驿伕和马伕,所承担的其他赋役就要适当减免。同时控制使用驿站的官员人数,以免百姓负担过重。
所以开国的时候,不论多大的官,不是出公差,就别想使用驿站,而且所带随员也有人数限制。驿站见到兵部分或巡按开出的“符验”(勘合),就予以接待。符验上对职务、到达地点、往返日期、应享受的费用、准许使用交通工具数量等都开列得很详细。
洪武八年,开国功臣延安侯唐胜宗因违犯驿站条例,曾被革去爵位;吉安侯外出擅使马车,也曾被朱老皇帝申斥。可见当初这制度执行得还是很严的。
但制度只是制度,挡不住人腐败。时间一久,官员们都看上了这块免费的香饽饽。白吃白住还能领出钱来,天下哪里还有这好事?假公济私乱开验符,超标准使用民伕的情况愈演愈烈。到正德年间,所有条例俱成一纸空文。官员往来,可着劲儿用人(不用白不用)。一官出行,要用轿子一、二十顶(连二奶都抬上)、杠箱八、九十台。这么多的人和东西,大概须用民伕约300人、马50匹。
这个负担,放大到全国去看,那就太重了。时人有曰;“民财既竭,民力亦疲,通天之下,莫不皆然。”
应天府的龙江驿,是负责输送宫廷人员和物资过江的,这里的情况很典型。仅负责运输江南鲥鱼的尚膳司太监,就长期占用船伕120名,所夫297名。其他针工局、巾帽局、提督织造、乐器监造等部的太监也频频追逼人伕和船只,外加勒索。递运所大使李臻、李福无力应付,竟被迫上吊死了,妻子儿女流离失所。
那些不是出差而是干私事的官员,也盯上了这块肥肉。正德年间,宦官势力强大,一些大宦官的仆人外出办事,凭一张条子就可以从兵部拿到符验。百官也群起而效仿。兵兵部和抚按干脆把开通行证当做了人情来送。符验上,不写身份、事由,又无人数限,甚至连缴还日期都没有,永久万能的。
官员们用这通行证,就可办私事,比如让亲友沾光,夹带私货,或者干脆转借给商人,捞他一票好处费。有更恶劣的,还每每超标准支取费用,其实就是变相勒索。本书前面所提到的,浙直总督胡宗宪的儿子,就是因为勒索不成而吊打驿卒的。
一个公共服务系统,哪禁得起这么压榨?站银不够用,就在本县加征,苦的还是老百姓。夫役们也忍受不了这重压,纷纷逃亡。一些地方的驿递系统几乎瘫痪。
这个为帝国行政服务的机构,就这样成了官员们的免费午餐。
驿递制度的弊政,影响可不小,说它已引发了帝国的财政危机也不为过。
张居正当然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万历三年,他严令“凡官员人等,非奉公差,不许借行勘合”。“虽系公差人等,若轿杠夫马过溢本数者,不问是何衙门,俱不许应付。”(《明会典》)要求兵部与抚按要敢于抵制非份要求,按章发出和收回勘合,如有违规,严惩不贷。驿递官吏如遇到过往官员勒索,可以举报。抚按也要及时对违纪者进行弹劾,不许向小官吏身上推责任。张居正利用考成法,逐级有效地监督,奖罚随之,收效很好。
但是,慷国家之慨,讨好上司,笼络同僚及下属,已成官场潜规则。你不让我借花献佛,难道让我自掏腰包拉关系不成。官场的惯性,不是发个文件就能制止得住的。光发文件(比如“今年春节不送礼”),不逮住几个处罚,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重申驿站条例的第二年,不少地方官在进京述职途中,还是违规使用驿站。张居正请旨予以训斥。但,大明官员中,有人违纪的胆量大过天,万历八年,仍有官员陆续违纪。这一年,张居正因此降了一批部、省级官员和知府的职,其中云南布政司左参政吴孔性因擅用驿站被罢官。他采用的手段很猛,原则上是省部级降三级,知府降六级,知县革职。
南京兵部主事赵世卿,似乎脑袋生了锈,在这一年,居然上疏要求放宽“驿传之禁”,要捍卫行之已久的潜规则。张居正拟旨严厉驳回。
对于权贵扰驿,张居正也做了必要的抑制。孔子后裔“衍圣公”孔尚贤有特权可以乘驿,而且是一等勘合,国家待他不薄。可是这个孔圣的后代,遗传不大好,每年进京朝拜皇帝,都要带一百多人服侍。且必夹带私货,沿路又搜刮不已。到京朝觐完毕后,并不马上走,非把私货卖完再走。驿站不胜其苦,民间更是倒霉,“圣公所过,百姓如被虏贼”。
张居正对这个不争气的孔氏后人,也没给面子,拟旨予以批评。并和山东巡抚商量,将衍圣公朝贺由每年一次改为三年一次,省得年年来骚扰。
“为政必贵身先”,张居正知道自己的做法举足轻重,他对自家人约束得很严。两个儿子回乡应试,是自雇车马。他的老父张文明过生日,他打发仆人背着寿礼回乡祝贺。弟弟有病需要回乡调理,保定巡抚听说后,把勘合送到门上。张居正给退了回去,说:“欲为朝廷行法,不敢不以身先之。”(《答保定巡抚张浒东》)
经过一番雷厉风行的整顿,驿站负担大为减轻,站银需要量也跟着减少。这就意味着加给老百姓的摊派也减少了。据《国榷》里面的统计,从万历四年至万历十年四月,全国共减免站银89。56万余两,折米200万石。仅京畿一带驿站开支就省去80%。张居正对此很得意,说“小民欢呼歌诵则不啻管弦之咈溢矣!”(《答应天巡抚论大政大典》)
是啊,好事自有百姓发自内心的欢呼,用不着天天自己抬自己。
大明的财政危机,还有一个原因,是宫廷消耗太大。国初朱老皇帝出身低微,尚能讲究艰苦朴素。改建一座宫殿,他都要教训大臣:“朕今所作,不事华饰,惟朴素坚固,可传永久,使吾子孙守以为法。”(《明会要》)
可惜他这个传统传了没两代,到英宗时就开始奢靡,至嘉靖时登峰造极。宫廷的费用,最大支出的是造宫殿。武宗时,乾清宫失火,重建大概需要200万两银,工部估计,要是向群众摊派的话,最多刮上来20万两,所以提议借支内帑(国库的银子)。武宗这个混小子哪里舍得,只叫工部自己想办法。工部又不能生钱,就只好加重摊派,闹得“海内骚然”。
此外就是吃喝穿用,一大帮子人在皇宫里,大部分东西都要靠民间供养。那时,向民间征用食品、器具、燃料,叫“上供”;向老百姓购买物品叫“采造”,也叫“采办”或“买办”。成化年间,每年上供给光禄寺的鸡鸭羊猪达12…16万只,果品、物料等年消耗126。8万斤!
这皇家人也真是能吃啊。下面的数字就更惊人:仁宗时,光禄寺的厨子有6300名,宪宗时增至7800名,武宗时达到9400名。什么样的国家能架得住这么吃啊?政府财政困难,是因为吃给吃穷的,这也是我们的一大发明吧?
明代皇家的用度,钱从三个地方来,一是“太仓”,由户部掌握的国库;二是皇庄、皇店,皇家企业;三是直接从州县拿,也就是“上供”和“采造”。前面两个渠道,财力都有限;后面这一个,则是无限的,只要有人活着,我就能搜刮。
上供不说了,白拿。这采造,也有猫腻。从表面看是朝廷拨款,派官员到民间去买,实际是根本不按价值规律办事。向商人强行摊派商品数额,压价购买,所支付的钱有时不足市价的十分之一。“名称买办,无异白取”。有的名义上按市价收购,而支付的却是一钱不值的“大明宝钞”(成祖时期的纸币),也等于白拿。搞得工商业者倾家荡产。
这个买办的过程,往往是宦官最容易捞钱的机会,所以历朝宦官员都愿意鼓动皇帝买东西。张居正执政的当年,又有宦官崔敏建议买珠宝。张居正坚决压住了。
他考虑到,奢靡之风,总是从皇家兴起,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皇帝就得换换脑子。好在万历还小,孺子可教,于是他利用“帝师”的身份,不断教育皇帝要省钱。
万历是个典型的“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人物,当学生时还比较听话。张居正、冯保和李太后都用“礼教”牢牢地限制住了他。因此他初期的用度还是比较节俭的。
所以古代的“礼教”这东西也不是完全不好,“吃人”是一方面,“不许吃人”是另一方面。不可一概而论。
完全的张扬天性,也未必就是进步。明朝中后期的皇帝,个个都“张扬天性”。其行为足资证明,完全没有了“礼教”的制约,天性也就是兽性,没有太大区别。
本书在前面已经讲过,张居正对小皇帝关于爱惜民力的灌输,不遗余力。
他的话,至今读起来,仍震撼人心:“明主不应以天性所爱为乐趣,而应该以命运无常为恐惧。不应以天下来侍奉自己,而应以自己供天下驭使。”
俯首甘为孺子牛也。可惜,有几个“明主”真能做到?
新政之初,张居正反复对万历唠叨的,是孔孟之道中唯一有价值的部分——“民为贵”。他说:“民常安乐而无患难”。国难,不是缘自外侮,而是出自“民不安”。还是那句话,“百姓安则邦本固,外侮可无患也”(《答保定巡抚孙立亭》)。
百姓是牛羊,吃草挤奶,根本用不着防。要防的是自己!
民力有限,自己的贪欲无度,总有一天这绳子要绷断。
张居正教导万历,对秦始皇、隋炀帝之流,要“视其恶者,用以为戒,畏之如探汤”(《进帝鉴图说疏》)。
像他们这样的恶政,为何轰然倒地?因为“命之靡常”,因为天厌之,天厌之啊!
民固然无力,然而天行健,天道有常。
为政者,你不能不惧!
小万历可谓相当懂事,常为张老师的话“嗟叹之久”。
万历初年,小皇帝打算派宦官到江南、广东采买丝绸和香料,都因有大臣劝谏,都大大削减了原定的数量。
万历五年五月,万历为表孝心,想重要修太后寝宫。张居正立刻劝阻,说:“今壮丽如故,足以娱圣母。”不同意大动土木,万历也就作罢。
万历七年,皇帝向光禄寺索要节余的十万两白银,张居正劝阻无效,只得拨给,但上疏说:“若再征金,臣等不敢奉诏。”
什么叫“不敢奉诏”?就是下次我要拒绝执行!
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张居正让户部进呈了财政支出的揭帖(抄本),让万历放在御座旁随时看看。他劝告说:“一切无益之费,可省者省之。……庶国用可裕,而民力亦赖以少宽也。”(《看详户部进呈揭帖疏》)
强国是节省用钱省出来的。如何皇家、臣子和百姓都比着疯狂花钱,国家就能因此而强大?
这是什么道理?古今异同,真是要让人“嗟叹之久”!
在张居正的坚持下,终“江陵柄政”十年,宫内的花销一直有所控制,财政危机得以缓解,民力也得以休息。
从明末清初起,张居正的名声之所以越来越大,是因为,人们对执政者的成功与否,只有一个衡量标准,那就是看他是否做到了“安民”。
当百姓入不敷出时,为政者却华衣广厦,还要以搜刮甚巨为荣,难道真的以为天道不存了么?
张居正不会如此发昏,在他执政期间,为彻底整顿国家的财政,他还将有一番大的作为。
历史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东西,你越深入探究它,就越觉得它并不遥远。那些峨冠博带、衣袂翩翩的古人们,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古板,更不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样愚蠢。他们的喜怒与今人同,他们的好恶也和今人无异。
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