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恩舰哗变-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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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对他的“凯恩号”军舰并未得到什么清楚的印象。他太关注那块跳板了。他故意落在后面。佩因特踏上跳板说,“这边来。”他走过跳板时,“凯恩号”激烈地摇晃起来,跳板也猛烈地颤悠。佩因特立即从它上面跳到了“凯恩号”的甲板上。
威利忽然想,倘若佩因特刚才从甲板上掉了下去,他肯定已被夹死在两条船之间了。威利心里怀着这幅鲜明的图景,举步踏上那块跳板,像马戏团的杂技演员那样快步朝对面走去。他走到一半时,感觉跳板往上拥了起来,他悬在半空,下面是毫无遮挡的海水。为了活命,他向前一蹿,正巧落到了“凯恩号”值日军官的怀里,差一点没把他撞倒。
“嗨!用不着这么急嘛,”值日军官说,“你连往哪儿跳都没看清楚。”
“拉比特,这就是失踪多日的基思少尉。”佩因特介绍说。
“我猜就是。”拉比特中尉握了握威利的手。他块头适中,狭长脸,有一副乡下人的爽朗神气,“欢迎你到舰上来,基思。佩因特,你不知道,半小时前那位哈丁少尉也到了。”
“各种各样的新鲜血液。”佩因特说。
此时威利注意的焦点已从那块跳板扩展到“凯恩号”的后甲板上。那里是块喧闹声、污物、难闻的气味以及恶汉般的陌生人汇集的地方。五六个水兵正在用铁刮刀哗哗地刮甲板上的锈斑。另外一些水兵正背着一箱箱白菜,嘴里骂骂咧咧地走过那里。一个戴电焊头盔的人正在用焊枪焊舱壁,焊枪噼噼啪啪地迸出的蓝色火花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到处是一片片灰色的新漆、旧漆、绿底漆和一片片锈迹。像蛇一样的红、黑、绿、黄和棕色的皮管乱成一团,占满了整个甲板。橘子皮、杂志碎片和破布片也比比皆是。大多数水兵半赤着身子,蓄着奇形怪状的小胡子和发式。污言秽语,诅咒谩骂,那个常人难以出口的脏字被一再重复,像充斥在空气里的灰尘。
“上帝才知道该把你安置在哪儿,”拉比特说,“军官起居舱里已经没有空的床位了。”
“副舰长会想出办法的。”佩因特说。
“好了,基思,你算是舰上的人了,”拉比特说,“佩因特,你带他到下面去见副舰长好吗?”
“当然,跟我来,基思。”
佩因特带着威利走下一个梯子,穿过一条黑暗闷热的过道。“这是水兵住舱。”他打开一扇门。“这里是军官起居舱,同时也是军官餐厅和会议室。”
他们穿过那个与船体一样宽的凌乱的长方形舱室,室内大部分空间被一条长长的餐桌所占据,桌上铺着褪了色的桌布,上面摆着银制餐具、几盒麦片和几瓶牛奶。躺椅上和黑皮长沙发上凌乱地放着一些杂志和书籍。威利吃惊地看到,在那些连环漫画书、专登裸体照片的杂志和已被翻阅破了的《绅士》杂志中间,还有几种秘密刊物。顺着军官起居舱中间的一条过道往前,两侧是一间间小卧舱。佩因特进了右手第一个卧舱。“这是基思,长官。”他拉开门帘说,“基思,这是副舰长戈顿上尉。”
一个极其肥胖强壮的年轻汉子从一张架高了的床上坐了起来,他身上除了一条小裤衩之外什么都没穿。他一边打哈欠,一边在他的胳肢窝下面抓挠。卧舱的绿色舱壁上装饰着一些从别处剪下来的、只穿着少而又少的内衣的女孩子的彩色照片。“你好,基思。你到底跑哪儿去了?”戈顿上尉高声问,同时将两条大象般的肥腿从床上跨了下来。他和威利握了握手。
佩因特问道:“咱们把他安顿到哪儿啊?”
“天呐,我不知道。我饿了。他们是否从海滩上带回新鲜鸡蛋了?咱们在新西兰弄来的那些鸡蛋这会儿连牙缝里的东西都能溶化掉。”
“啊,舰长来了,他也许有主意。”佩因特眼望着过道说,“舰长,基思少尉来舰上报到了。”
“你是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抓来的,对不对?干得漂亮。”一个充满讽刺与权威的声音说,接着“凯恩号”的舰长便来到了门口。此人更使威利吃惊。这位舰长绝对是一丝不挂。他一只手里拿着一块救生圈牌肥皂,另一只手拿着一根点燃的香烟。他脸上布满了皱纹,显得既衰老又年轻,头发金黄,一身松弛的白肉。“欢迎你来舰上效力,基思!”
“谢谢您,长官。”威利觉得应该敬个礼,或者鞠个躬,或者用某种方式表示表示对最高权威的敬意。但他记得有一条规定说,不得向一位未穿衣服的上司敬礼,而他从未见过比他的这位指挥官更体无遮盖的了。
德·弗里斯看见威利的那副狼狈相,咧着嘴笑了,同时用手里的肥皂擦着他的屁股。“我希望你懂得一些通信方面的知识,基思。”
“是的,长官。我在——在等待本舰的消息期间,在太平洋总部干的就是这个,长官。”
“好啊。佩因特,你现在重新当你的助理轮机长吧。”
“谢谢,长官。”佩因特阴沉的脸上闪过一种由衷的喜色。他像一匹刚卸下马鞍的马一样轻松地长舒了一口气,“舰长,您是否已经想好让这位新来的通信官住哪儿了?”
“马里克是否在弹药舱里安了一张床?”
“是的,长官。那另一位新来的哈丁军官就是被我们塞在那里的。”
“那么,你就跟马里克说叫他在那里再安一张床。”
“就是一个人住在那个弹药舱里都他娘的够满的了,舰长。”副舰长说。
“打仗是件可怕的事情。我得先冲个澡去了,不然我就要馊了。”德·弗里斯舰长抽了口香烟,在桌上一个用3英寸直径的弹壳制成的烟灰缸里把烟头掐灭后就走了。胖上尉耸了耸肩,穿上了一条肥大的灯笼裤。
“就那么办吧,”他对佩因特说,“你领他到弹药舱去。”
“长官,”威利说,“我可以随时开始工作。”
戈顿哈欠连连,用逗趣的眼光看着威利说:“别像火烧屁股似的。先在舰上晃悠一两天,熟悉熟悉情况。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得在这里呆很久很久的。”
“正合我意,长官,”威利说,“我应该为海军效力。”他准备好让自己在舰上干半年至一年。这就是他不得不在荒野里度过的那一年,这就是他父亲信中写的应受的磨难,他已作好了面对它的准备。
“你有那种感觉我很高兴,”副舰长说,“说不定你还会打破我的记录呢。本人在这个大铁桶里已经呆了67个月了。”
威利用12除了一下,吓了一跳。戈顿上尉已在“凯恩号”上呆了5年多了。
“这艘驱逐扫雷舰的人员配备不知什么地方有点古怪,”戈顿兴高采烈地继续说,“海军人事局就是不愿意调换舰上的人员。大概是她的档案在华盛顿被弄丢了。舰上有两位长官在舰上呆的时间加在一起都超过了100个月了。德·弗里斯舰长就已呆了71个月。所以,你会有时间在舰上效力的——哦——你到舰上来我很高兴。别紧张。”
威利跟在佩因特后面磕磕绊绊地走到弹药舱,一个在主甲板上高7英尺,长6英尺,宽3英尺的铁箱子,只有门是惟一的开口。沿着舱壁的一侧放着一排齐腰高的架子,上面堆着空的机关枪子弹带和成箱的弹药。哈丁少尉正在那个新近焊在舱壁上的床上熟睡,焊痕还很光亮,似在怒目而视。哈丁脸上大汗直流,衬衣上的一道道汗渍把衬衣都染黑了。舱内的温度是华氏105度。
“这就是家,甜蜜的家。”威利自言自语道。
“这位哈丁与‘凯恩号’可真是一家人,”佩因特说,“他开头开得不错——好在,将来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有人转走的。你们两人很快就会到下面军官起居舱去的。”他抬腿要走。
“我在哪儿能找到基弗先生?”威利问。
“在他的睡袋里。”佩因特说。
“我是说在白天稍晚的时候。”
“我说的也是这个意思。”佩因特说完就走了。
基思在“凯恩号”上转悠了一两个小时,探头探脑往舷梯下面、舱口外、门里边都看了一通。水兵们谁都不理他,好像根本就没看见他似的,除非他在过道里与人走个面对面,那时那个水兵就自动将身体紧贴在舱壁上,就如同要放一头大型动物过去似的。威利的观光游览证实了他的第一印象。“凯恩号”是一堆快要腐烂透了的垃圾,配备的人员都是些无赖。
他溜达到下面的军官起居舱。刮铁锈的铲子在头顶上弄出的当当声响得震耳。那条长桌上,此时已换上了绿呢子的台布,杂志和书籍都已上了架。舱内除了一个骨瘦如柴的高个子黑人小伙子之外空无一人。那小伙子的白衬衣和裤子已被汗水浸湿,无精打采地拖着甲板。“我就是那个新来的军官,基思少尉,”威利说,“能给我来杯咖啡吗?”
“是,长官。”那勤务兵放下拖把,慢悠悠地走向墙角一个铁柜桌上的咖啡壶。
“你叫什么名字?”威利问。
“惠特克,长官,二等勤务兵。要加牛奶和糖吗,长官?”
“要。”威利四下里扫了一眼。一块挂在舱壁上的生锈的铜牌告诉他这艘军舰是以一位名叫阿瑟·温盖特·凯恩的人的名字命名的。此人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一艘驱逐舰的舰长,在一次与德国潜艇交火时伤重身亡。铜牌上方的架板上有许多海军书籍,其中有一卷皮封面的活页书,《本舰组织,美国舰船,“凯恩号”驱逐扫雷舰22》。威利将其取下。勤务兵把咖啡放在他面前。
“惠特克,你到‘凯恩号’有多久了?”
“4个月了,长官。”
“你觉得它怎么样?”
那黑小子向后倒退着,鼓着两眼,仿佛威利向他挥出一把刀子似的。“它是整个海军里最好的军舰,长官。”他抓起拖把跑出门去。
咖啡半热不热而且很浑,不过威利还是把它喝了。他太需要刺激了。一小时睡眠未能使他从参加夏威夷宴会的疲劳中恢复过来。他两眼模糊地阅读着“凯恩号”的统计资料。这艘军舰是1918年在罗得岛建造的(“是在我出生之前。”他喃喃地说。)它长317英尺,宽31英尺,最大航速30节。在改装成扫雷舰时拆掉了四个烟囱中的一个和一个锅炉,腾出地方给更多的燃料箱以增大续航能力。
头顶上当当的响声更大了,另有一帮人开始在刮甲板上的漆了。随着太阳的升高,起居舱里的空气闷热了起来,而且越来越混浊。“快速扫雷舰的使命,”威利念道,“主要是扫清进攻部队和炮舰前方的敌方水域。”他把书撂到桌上,把头伏在上面,沮丧地呻吟起来。
“喂,”一个声音说,“你是基思还是哈丁?”说话人睡意犹浓地蹒跚着从他身旁向那只咖啡壶走去,身上只穿着一条运动员穿的护身。这使威利意识到“凯恩号”上行为检点的规矩比易洛魁族印第安人的规矩还要马虎。
“基思。”他回答说。
“好极了!你跟我干活。”
“您是基弗先生?”
“对。”
这位通讯官背靠着那张柜桌,大口喝着咖啡。他的脸瘦长,与他弟弟的脸一点也不像。汤姆·基弗有6英尺多高,小骨架,肌肉发达,深陷的蓝眼睛里白眼珠多得使他给人一种咄咄逼人、野性十足的印象。他的嘴和罗兰的一样阔大,只是嘴唇不厚,又薄又苍白。
威利说:“我认识您的弟弟罗兰。我们在海军军官学校是同住一间寝室的伙伴。他现在就住在珍珠港这儿的单身军官宿舍。”
“真的?我们得把他弄到这儿来。”基弗冷冷地放下咖啡杯,“到我屋里来说说你自己的情况。”
基弗住在过道顶头的一间正方形铁屋子里,屋内安着横七竖八的管道,两张装死在弯曲的舰壳上的床,一张书桌上面的书籍、小册子堆得足有三英尺高,一个铁丝筐里面装满了文件和一摞乱七八糟的登录的出版物,最上面是一叠刚洗净熨好的咔叽布衣服、袜子和内衣。上面的铺上趴着一个赤身裸体的人模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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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恩舰哗变II “凯恩号”军舰
8 舰长德·弗里斯
趁通讯官刮脸、穿衣服的工夫,基思讲述了他和罗兰在弗纳尔德楼度过的日子。他一边讲一边用眼睛把闷热的小屋扫了个遍。焊在书桌上方的架子上以及沿着基弗的床边,塞满了一本本诗歌、小说和哲学书籍。这些藏书可真不一般,就像大学里开列的百部佳作书目里的书一样,只是现代作家的东西分量稍重了一些。其中有乔伊斯【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意识流小说之父”,爱尔兰一位享有世界声誉的文学巨匠,现代主义文学奠基人之一。——译者注】的、T。S。艾略特【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1888-1965),现代主义诗歌的鼻祖,蜚声世界的英国诗人、剧作家和文学批评家。——译者注】的、普鲁斯特【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法国20世纪伟大的小说家,意识流小说大师。——译者注】的、卡夫卡【弗朗茨·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奥地利小说家,创造了被称为“表现主义”的艺术方法,他把荒诞无稽的情节与绝对真实的细节描绘相结合,用以表现现代人的困惑,揭示现代西方社会的危机。他与爱尔兰的乔伊斯、法国的普鲁斯特,被认为是西方现代派文学的重要奠基人。——译者注】的、多斯·帕索斯【约翰·多斯·帕索斯(John Dos Passos,1896-1970),美国小说家,代表作《美国》三部曲。——译者注】和弗洛伊德【西格蒙德·弗洛伊德(Freud Sigmund,1856-1939),奥地利精神科、神经科医生,精神分析学家,精神分析学派的创始人,他的著作《梦的解析》影响深远。——译者注】的著作,还有几本关于心理分析的书,以及不多几册印着天主教出版社版权标记的书。“你的书可真不少。”威利赞叹地说。
“你若不读书,现在这种生活就等于慢性自杀。”
“罗兰跟我说您是个作家。”
“战前我是想当作家。”基弗说着,用一块破烂的湿毛巾擦脸上的肥皂沫。
“现在还在写吗?”
“写一点。哎,现在该谈谈你的职责了——我们将让你负责登录出版物,当然你还得管编译密码——”
那个勤务兵惠特克从沾满灰尘的绿门帘外伸进头来说,“加丹。”说完就缩了回去。那个神秘的词儿居然使上铺那个人模样的东西活了过来。它爬起来,无力地在床上拍打了拍打就跳下床,开始穿衣。
“加丹?”威利问。
“开饭了,勤务兵的行话——午饭。”基弗解释说,“这棵长着张人脸的青菜名叫卡莫迪。卡莫迪,这就是看不见抓不着的基思先生。”
“你好。”威利说。
“嗯。”那人模样的东西说着就伸手到一只黑柜子底部摸索鞋子。
“来吧,”基弗说,“同‘凯恩号’的军官们一块儿啃面包去。这是逃不过去的,基思。好在面包本身倒还不算太可怕。”
威利本打算吃过午饭后睡上一觉的。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渴望着睡觉,但却没睡成。他与哈丁刚喝完咖啡就被那个“人面青菜”——卡莫迪少尉给揪走了。
“德·弗里斯舰长叫我带你们两个游览一下这艘军舰,走吧。”
卡莫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