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9年第07期-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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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大爷 作者:邓九刚 文章来源:长江文艺
1
六十九年前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与我们这篇小说的主人公许福祥有关。这一夜;许福祥将做出惊人壮举;大大改变他在许家夭村民眼中的大烟鬼形象;并使他那染上了红色色彩的名字一夜之间传遍八百里苍龙山区;进而在若干年后名扬天下。
不过;此刻许福祥对即将发生的事并不知晓也无预感;只是影伴孤灯;在香喷喷地抽大烟;陶醉在那香烟毒物之中;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不入心。一间破泥屋地上什么摆设都没有;一盘大炕上大部裸露;只有他身下铺着一块羊毛条毡。一进门的地方是一个土坯砌成的大灶;上置一只七筲大锅;锅是冷的;灶是凉的。这一切都笼罩在蓝色的烟灯灯光之中;透着败落、穷困与凄凉;使你无法想象这会是苍龙山拥有上千顷土地和成群的牲畜的大地主许福安家公子的窝。重要的是我们的主人公自己并不这样认为;在许福祥看来;什么房屋田地金银财宝;统统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必看重。许福祥不看重房屋田产金银财宝;他看重什么呢?他看重抽大烟。就像现在这样;在吱吱咝咝地吞吸过程中获得一种成仙入化的美妙感觉;他认为这才是真人生真享受。如此这般;短短几年间;他便将父亲留给他的上百顷土地、三处院宅、八头骡子、十二头毛驴和二十头耕牛;一点点都化作香喷喷的烟雾吸进肚子里去了;抽得只剩下了最后一头耕牛。
那时节日本人就在山下不到十里的苍龙县城驻扎着;只要日本人一出动;顺着山沟往山里开;三个小时就到许家夭。许家夭是进苍龙山的第一站。
顺着苍龙山的南麓铺着一条铁路;火车鸣叫着在铁道上日夜不停地跑来跑去。往西去的火车上拉的是日本人的军火;往东去的火车上装的全都是日本人在中国土地上抢来的煤、铁矿等各种物资。省城就在苍龙县以东二百里的地方;那里驻扎的日本人更多;常常有满列车的日本兵从省城的方向开过来。
时不时的;往往是在夜里;那繁忙的铁路上就会骤然发出艳红的火光;随着就是惊天动地的爆炸声。轻则铁路炸断;重则火车倾翻。日本人气得嗷嗷乱叫;找那爆破的人;硬是连鬼影也摸不着。日本人知道这些事都是八路军游击队干的;但就是抓不住。八路军游击队在哪儿?就在这苍龙山上!苍龙山东西八百里南北五十里;山路险林子密;你知道八路军游击队藏在哪一条旮旯哪一片林子哪一个山洞里?八路军游击队钻进大山里就像鱼儿跃进了大海鸟儿飞入了森林;鬼子连个人毛也摸不着。再说驻在苍龙县那百十来个小鬼子;也不敢贸然深入到莽莽苍苍的苍龙山腹地。黑夜里八路军游击队炸了铁路;天放亮了鬼子才敢出来追赶;顺着山沟摸摸索索走一上午;来到许家夭就再不敢前进;随便抓几个男人当作八路军游击队带走;放火烧几座房子;抢走些牛马牲畜;不等天黑就急急忙忙撤到山外去。就这样也常在撤退的路上遭到八路军游击队的袭击。吃亏多了日本人就不肯甘心;由省城司令部直接指挥;调动了三个整编师再加上伪军总共两万的兵力对苍龙山的八路军根据地进行铁壁合围。他们见人就杀见房就烧;终于在鸡鸣岭与八路军的一支小部队相遇。两军对垒展开激战;鸡鸣岭一带枪炮声翻江倒海般折腾了整整一天一夜;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尸横遍野;未能分出胜负。这是后来的事情。
一来二去许家夭就成了游击区。日本人白天杀人烧房子抢牲畜;八路军夜里来帮助老百姓修房子恢复生产。拉锯战打来打去就把个百十来户人家的许家夭打得只剩下二十几户人家了。杀的被杀了;逃的逃掉了;投八路的投了八路;连狗都杀得一只不剩。唯一躲过了灾难的就是许福祥的一头牛;一头棕黄色皮毛的公牛。黄牛被藏在村子后面的山洞里;石头封的洞口外面盖了柴草;没人能看得出来。
这头公牛与今夜的许福祥和许福祥今后几十年的命运密切相关。
2
话说许福祥抽大烟抽得飘飘欲仙;烟瘾过足之后便熄了灯和衣入睡。当他猛然间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是被枪声吵醒的。竖起耳朵听;村子对面的南山头上枪声炒豆子似的响过来响过去。清脆的步枪射击声中夹杂了连成一片的机关枪的嗒嗒声。许福祥知道又是日本人进山了!黑夜的暗影里有人在匆忙跑动;杂乱的脚步声中夹杂着压抑的惊慌失措的呼喊;还有女人娃娃的哭泣声。他知道这是乡亲们在逃难。
枪声虽然在南山头上响得激烈;但日本人未必敢在黑夜里走进许家夭。许福祥这么想着就又躺下。家徒四壁;一个单身男人;就是日本人真的进了村他也不怕。
有人在敲他的窗户;喊:“许福祥!……许福祥!日本人来了;躲躲吧……”
声音急促;是个女人。凭着声音许福祥知道那说话的女人正是本村的年轻寡妇三闺女。三闺女的男人万根根过去是他家的佃农;去年秋天死的;是得痨病死的。那天许福祥卖了一头牛;怀里揣着买来的大烟走进村子;远远地就看见戴了孝的三闺女在自家的院子里嚎哭;院子里围了许多人。许福祥过去看了看;三闺女哭得他心里挺惨。他知道三闺女家本来就穷;加上万根根得的是痨病常年不能劳动。地里家里全凭着三闺女一个人;日子就更难。他一句话没说伸手到怀里把买大烟剩下的钱全部都给了三闺女。
三闺女接了钱愣怔了一会儿;倒在许福祥脚下就要磕头。许福祥一把将她拉起连连说:“俺受不起!俺受不起!俺是废人……一个洋烟鬼……”言罢扭身离去。
一年后;八路军苍龙山游击队三支队的队长王玉成腿部挂彩;三闺女把王玉成藏在自家的菜窖里服侍了三个月。日久天长;三闺女对王玉成生出爱慕之意;又过了一年;三闺女就为王玉成生下一个结结实实的胖小子;取名石蛋。
当下;许福祥又听见三闺女在外边喊:“许福祥!许福祥!快起来逃命吧;日本人进了村怕你脑袋难保!”
许福祥隔着窗户说:“你跑你的哇;俺许福祥神鬼不怕还害怕日本人不成!俺正犯困呢;俺睡呀。”
许福祥翻了个身又睡了。
后来枪声渐渐稀落了。
又过了一会儿枪声消失了。
正如许福祥所料;黑夜里日本人到底是没敢走进许家夭村。
大概是天快亮的时候;许福祥听见又有人敲他的窗户;他懵懵懂懂问:“没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你是谁?”
来人的声音压得很低:“许福祥!快开开门;……俺是王玉成。”
“啊哈;原来是王司令!”
许福祥急忙下地开门将王司令迎进门。王玉成身高五尺五寸;隆鼻浓眉;双手使两管盒子枪;百步之内说打你眼皮不打你眼窝;是一个传奇般的英雄。就是这个王玉成;带着手下三四十号人;一天价下山炸铁路;端炮楼;袭击日本人占领的苍龙县城搅得鬼子日夜不得安宁。王玉成的队伍每次下山必经许家夭;于是游击队与许家夭的百姓混得十分熟络。王玉成的队伍正式番号是八路军苍龙山游击队大队三支队;可百姓都称王玉成为王司令;为的是长自己队伍的威风。
许福祥把王司令迎进门;问:“咋?和日本人接上火了?”
王司令没接茬儿;俯身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嘟嘟喝了一气;然后把空水瓢递给身旁的通讯员许二青。许二青正是许家夭的人;那年才十五岁多一点;黑瘦黑瘦的身子很单薄;爹妈都被日本人打死了;他投了王司令。
许福祥没有注意到王司令左手抚在右臂上;将一块缠在臂上的毛巾紧了紧。他问王司令:
“咋?日本人黑夜也敢进山?”
“日本鬼子向苍龙县增兵了!”许二青把瓢扔回水缸里拿袖子抹抹嘴。
“他妈的;这回老子吃了亏;下山端炮楼;炮楼没端成反被鬼子咬住了尾巴。鬼子至少也有一个团人;咬着屁股追进山里来了;俺不敢回根据地也不敢进村;牵着鬼子绕山头;整整转了一天一夜……许福祥;你快想想办法给俺们弄点吃的;一天一夜了水米没打牙!”
“俺这儿只有半块饼子。”许福祥急忙去揭锅盖。
“半块饼子顶屁用!”王司令急哧哧地说;“你以为就俺和二青两个人啊?这回出来俺带着十几号人呢;你这半块饼子连塞牙缝也不够。快去找人;找乡亲们想办法……”
“村里的人一听见南山头响枪;半夜里就都逃了;俺知道都逃到哪里啦?你让俺到哪儿去找他们?”
许二青操着哭腔说:“许福祥;你想想办法。”
许福祥说:“深更半夜的叫我到哪儿想办法?”
“不行!许福祥;情况紧急;时候不等人。同志们这会儿都在东沟的山洞里躺着呢;一个个连走路的劲儿也没有了;还有五六个伤员……”
许二青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还死了两个人……连王司令也挂了彩。”
许二青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王司令的身子摇晃了两下瘫倒在地上。许福祥急忙上前和许二青一起把王司令抱上炕;又是掐人中又是喂水;费了好大的劲儿总算是把王司令弄得醒转过来。许福祥点上了油灯;这才看清楚王司令脸色蜡黄;豆大的汗珠朝下滚。拿手捏捏;王司令的一只袖筒湿淋淋的已经被血浸透了。许福祥说:“王司令你受的伤不轻哩……”
“你别叫我司令!”王司令说;“我王玉成这会儿算个啥?你许福祥才是大爷!只有你能救藏在东沟山洞里的同志们……”
许二青两手轮流抹着泪说道:“许福祥;如今你就是大爷!游击队十几号人都盼着你呢。”
许福祥不说话了;伏倒身子在灶火旮旯里翻腾了一阵儿;重新爬起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两块亮晶晶的银元。许福祥把手掌摊开来让王司令看:“这是我最后两块银元了;”许福祥说;“这两块银元可是十足的成色;能买两袋洋面呢。”
王玉成苦笑着说:“许福祥啊;我的大爷!你不看看眼下是什么形势;我拿上银元敢到苍龙县去和日本人买洋面吗?”
“就算是有那份胆量;”许二青说;“我们这会儿也没有走到苍龙县的劲儿了。”
“许福祥;这会儿就是说塌了天;事情也得你去办!”王司令说;“眼看着天就要亮了;天一亮就连你也不好行动了。”
许福祥半跪在炕上;扭脸看看窗户;窗户外面黑黢黢的;再看看王司令;王司令是身负重伤躺在那里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这时候许福祥突然一拍大腿;说道:“王司令;算你命好;俺想起来了;俺还有一头牛呢;藏在后沟的山洞里。这么着;你带许二青先回东沟;牵了牛俺随后就到;俺把牛杀了给你们吃!”
3
许福祥杀了自家最后一头牛;救了王司令和王司令带领的十几号革命同志。许福祥的名字随着他杀牛救革命的英雄故事;一夜之间就传遍了八路军抗日部队;传遍了八百里苍龙山区。
若干年后革命成功;有两个新闻记者翻山越岭来到许家夭;他们缠着许福祥问这问那;采访了两天记了满满一本笔记;回去了。不久后喇叭广播报纸登载;许福祥杀牛救革命的故事很快就家喻户晓妇孺皆知遍播全省;这一下许福祥就成为身居山野名扬天下的名人了。许福祥成了名人可他的名字叫的人越来越少;山村大爷却被喊得越来越响!不管走到哪里只要是提山村大爷就没有人不知道的。
革命成功;许福祥便是理所当然的革命老人;经常有学校将他请了去;摆在主席台上;由学生献上一条红领巾;请他讲革命传统。怎奈许福祥是不怎么会讲;也不知那扩音器喇叭筒为何物;说话依旧像群山之中隔着山头与人聊天一样;拼足了丹田之气地喊;震得台下的学生直捂耳朵;台上的老师校长张嘴又龇牙。不仅如此;许福祥还是一张嘴就是满口的村野俚句污言秽语。台下的小学生见他们无比崇敬的革命老人满口脏话不堪入耳;又是意外又是吃惊;却又不敢笑。陪在许福祥旁边的校长、老师一个个急得抓耳挠腮;又不好劝阻。如此这般;一场革命传统课讲下来效果就极不佳。
许福祥讲革命传统;污言秽语还在其次;要命的是它一讲起来常常是阵线不清敌我不分;比如说到八路军游击队被日本鬼子追击;他就讲:“日本人在后面追;八路军吓得绕着山头蹿;跑得比兔子还快……”
许福祥就这么形容八路军游击队。更有甚者;有时候他讲着讲着竟会出人意料地赞扬起日本鬼子来;他讲到日本鬼子被八路军游击队包围;打得只剩下七八个人还都受了重伤;八路军喊“缴枪不杀;”日本鬼子顽固到底就是不降。这节骨眼儿上许福祥就突然冒出一句:“这些日本人也真够英武的……”一句话;把台上台下上千名师生搞得都像中了电似地呆在那里。
这样的人还配请来讲革命传统吗?当然不能;岂但是不配讲;当下不少阶级觉悟颇高的学生和教师就向县公安局反映;他们发现了一个暗藏的反革命分子;并且这反革命分子还十分嚣张。检举信递到了公安局局长的手里;局长只瞅了一眼就哈哈大笑了起来;把检举信丢在了一边。这局长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苍龙山游击队王司令的通讯员许二青。许局长说:“许福祥嘛;哪里是什么反革命。他是大爷……”事情压下去了。
事情压是压下去了;但实在没哪个学校敢请许福祥去讲革命传统了。不请讲便不请讲;许福祥并不在乎。说起来许福祥原本就是不愿意去的;他嫌坐在台上讲话憋屈;不自由。要知道他是山野之中散漫惯了的人。许福祥依旧是许福祥;革命老人的牌子依旧是光闪闪红彤彤。
山里成立了农业社;谁入社谁光荣;人人都积极参加农业集体化的运动;许福祥用不着报名;理所当然成了农业社的人。从此后各家各户的小户农田尽都合在了一处。早晨钟声一响;大伙儿一起下地劳动;黄昏钟声敲响大伙儿一起收工。人人都是社员;人人都要参加劳动。只是许福祥这个地主家的少爷坯子;地里的活计任什么都不会。不会就不会吧;社里也不强难他;革命成功了;革命老人变得珍贵起来;理当受到尊敬和照顾才是。加之许福祥又是孤身一个;社里也就从不派什么活路给他。社长靳二保对许福祥说:“叔;你为革命做出过贡献;打天下坐天下有你一份;有什么难处只管跟俺说;这么大的农业社;养得起你。”
人人都受过革命的传统教育;大家都明白这样一个道理:没有人家当年闹革命;哪里会有我们今日的幸福生活。因此对许福祥的只吃不做谁也不去计较。不但不计较;逢什么大的节气;社长靳二保还要带着社里的干部提些礼物去慰问许福祥。有干部带头;对许福祥的敬重就在许家夭蔚然成风。社员中谁家做了稀罕的吃食;像包饺子了炸油糕了;不是把许福祥请到家里来吃就是打发孩子给他送去。许福祥呢;有请必到绝不推辞;送来的当然更不拒绝;一一留下享用。
4
时代不同了;吸食鸦片成为新社会最受鄙视和绝对禁止的事情;解放不久政府发动的大规模的禁烟运动的风暴就刮到了苍龙山区。许福祥戒烟;成了势在必行的事情。许福祥来到三闺女家;把一个纸包放在炕头上;说:“这些东西你替俺收起来。”
三闺女问:“是甚?”
“还能是甚;”许福祥说;“大烟!”
“你送这东西给我干什么?”三闺女把脸沉下来了;“你想害俺啊;现如今全国上上下下都在闹禁烟呢;俺一辈子没挨那东西;这会儿解放了俺还能粘那个坏东西?你赶快拿走吧。”
“俺是让你给俺保管起来。”许福祥说;“戒烟的人眼里不能看见这些东西;只要看见了就忍不住;就想抽。”
“你快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