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9年第07期-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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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传来女工们的惊叫声!一头猪被麻电后;滚落到案床上;突然挺醒过来。麻电是极有讲究的;电压高;电流大;猪被电死;血凝固;是事故。麻电不足;后果更不堪设想;遭电击后醒过来的猪;受了刺激;精神分裂;疯了。还没等人将它倒挂上;猪腾地站起;挂钩工“妈呀”一声;抱头鼠窜。猪不停地嗥叫;狂奔向前;见人就咬;车间顿时被恐怖笼罩。
过去也发生过这类事;一位站在传送带旁;往白条猪上砰砰盖戳的女工;吓傻了;手里端着“检疫合格”蓝印章;身子簌簌抖;活等着被疯冲过来的猪咬了一口。那天;开膛工序上;一位姓郝的汉子;刚偷偷呷了几口酒。屠宰场环境恶劣;将人惯得凶野;男工们动不动便吵骂打架;人人有刀子;因此是严禁喝酒的。但车间大;清洗活猪、白条猪、开膛破肚后的空心猪;都要用水。冬天;取暖跟不上;地上结满一层薄冰;潮湿阴冷;咋能挡得住人喝酒?酒壮人胆;郝某执刀扑向疯猪;不料脚下一滑;噗通仆倒在地上;刀尖戳着自己;右脸被挑了条三寸长豁口。从此以后;车间里都叫他郝大疤痢;他本人也以功臣自居;总是吹牛我郝大疤痢如何如何……
白广德立马冲进屠宰车间;瞥一眼朝自己冲过来的疯猪;弯下腰;从靴筒里摸出刀;用拇指试刃口;露出满意的笑;铁匠手艺不赖。白广德旋风似将身子一闪;躲过猪;一个蹲裆;将刀掏到猪咽喉处;从下向上猛地一挥;用力过大;壮牛般的白广德;双手扎撒;上身朝后仰;蹦了起来;猪头被整个削下……
蓦地响起凄惨的狗叫!
不知什么时候;老白溜进了车间。老白看见;传送带上一挂挂惨白的猪向它荡来;惊得张惶后退。恰巧看见主人凶杀的场面;猪头“咚”地一响;大耳朵扑哒扑哒扇地;眼睛阴毒的光不散。没头的猪血喷如注;继续向前冲……老白魂飞魄散;逃出车间。
白广德一脸狂怒:“该死的!咋把它放进来了?”
白广德追出车间;老白没影儿了。
老白再也不肯去肉联厂了;对主人白广德一脸的冷漠;不往他跟前凑和;不搭理白广德了。白广德很生气;在灶间抄起斧头;走到狗窝前;伸手一掏;扯出老白的尾巴;手起斧落;老白嗷地一叫!尾巴秃了。狗的鼻子最怕冷;卧时用尾巴掩住;才能熟睡。冬天的时候;鼻寒没有遮掩;它就整夜警觉。你哪儿也不去;总得看家吧!
老白心里滴血;伤心透了!它躲在窝里;只惦记铁匠家的母狗和一窝崽;那是它的孩子呀!
正房灶间漾出肉香;小孀居在炖肉;宽汤细火;咕嘟咕嘟炖着。老白钻出窝儿;悄没声息地走到灶间;没有人。东屋门虚掩着;老白透过门缝看见;小妞睡着了。小妞头枕胳膊;腰线波动;臀部撅老高;眼睫毛覆下颤颤的睑影;嘴唇绽开;滴出娇甜的笑。老白上身一旋;两只前腿搭在锅台上;用嘴巴拱开锅盖;叨起一大坨带骨肉;溜出屋……老白来来去去地搬弄;大铁锅空了。
小妞醒来;嘴角洇湿口水;手腕印满炕席花纹;怔怔地笑;刚才;做了个啥好梦?咋想不起来了?小妞下炕;去添灶火;傻眼了;急得跺脚!娘去腰街;帮助别人家包粘豆包;出门时叮嘱她:“这是鬼节祭祖宗的肉;炖烂点;家族老辈儿要来尝的。做不好;就是对祖宗不诚不敬;能骂死咱!”小妞道:“娘;甭啰嗦!肉都不会炖;我不成废物了。”小妞自己也不信;才小半天;能炖成肉粥?用勺子捞一下;锅底嚓嚓响;连肉渣都没有了;净浑汤。小妞哇哇哭起来!
晌午;白广德回来了;看一眼现场;说:“老白祸害的。”
白广德走到当院;操起根碗口粗棒子;用脚踢狗窝;空的。白广德扭转身;正要出院儿;冤家路窄;与溜回家的老白撞了个对头。它嘴、脸油渍麻花;胸脯上的毛被肉汤浸得湿漉漉;一副流氓相;贼溜溜地觑着白广德;想绕过去。
白广德猛喝一声:“杂种!”
老白蔫蔫地站住。白广德一棒飞下去!“噗嚓”;老白立时塌了腰。对在家里受到招待;让他好吃好喝好住;临走却顺手牵羊的人;按本地风俗;主人即使翻山越岭;撵到省界外;也饶不了他。别说你老白;一条狗!
“家贼!”白广德用脚狠狠一踢;“滚!”
老白没叫出声;血红的尿水飞颤;软瘫瘫爬到小妞脚下;哼哼着哀求;不肯走。
小妞仰起脸;一脸的记恨样儿。
老白绝望了;挣扎着;朝毛驴爬去。毛驴大叉开四肢;像护孩子一样;让老白藏在自己的身下。毛驴眼睛混浊;泪水涟涟;呜啊呜啊悲鸣!
白广德心一颤!如果不是祭祖宗的肉;他不会这样恶的。白广德用手朝狗窝一指。老白忙凑到主人脚下;用嘴在他的脚脖子上蹭;然后;潲着;一步一步退回窝里。
半个月后;老白好了。白广德吩咐小妞:“给它打副锁链。”
南街口响起叮叮当当锤击声。铁匠兴奋极了!解放初;土匪猖獗时;解放军清乡搜山;他家的铺子被边区政府征用;死囚重链都是他家打造的。给辽西王砸的脚链;一百二十斤重;压寨夫人绿娘戴的梅花链;九十斤重。枪毙他们俩时;步步山响;看热闹的人海了;真给铁匠家露脸。重操旧业;才发现几十年的时光过去了;铁匠感慨不已;亲自沾火;小铁匠抡锤;爷俩儿紧锣密鼓;干得红红火火。老铁匠高兴得唱起来;那不是唱;是吼叫:
有戴乌纱帽的;就有扣毡帽头的;
有系玉腰带的;就有勒草绳的;
有穿虎头鞋的;就有光脚丫的;
有背大刀的;就有披枷戴锁链的……
活做得漂亮;铁匠亲自拎着锁链;来到白家。老白趴在地上;下巴搭在前爪上;闭住眼睛;任凭铁匠幸灾乐祸地给它铸死锁链。铁匠对小妞笑道:“这货真贱!我家那条骚货;下了一窝崽;奶子棒不起来。它去下奶;把你们家的肉都盗到我家来了;那娘儿几个没撑死。”
什么?!小妞恍然大悟;心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
时间长了;老白焦躁不宁;成日暴咬;一次次往外冲;锁链刷啷啷响;狗是越拴越凶。忽然有一天;立柱前空了。老白挣脱链子逃了!南街口传来惊惶的叫嚷。老白拖着锁链;朝铁匠铺冲去。
“爹!”小徒弟扔下锤子;撒腿便跑。
铁匠安卧在椅子里;不耐烦地睁开眼睛;老白腾地窜跃在半空中;浑身毛乍开;铁链笔直地垂下;黑黝黝似一条链环蛇。铁匠神情骇然;用手臂护住咽喉和脸。“嗤啦”;铁匠惨叫一声;肩膀头被咬得稀烂;四仰八叉向后倒去……
乡街轰动了。
白广德围着拴狗的柱子;绕磨磨儿;发现几枚慌乱的脚印;细瞅;是小妞的。白广德怒喝:“小妞!”
小妞一抖。
“是不是你放的?!”
“我、我……”小妞咬住嘴唇;哭起来。
这天深夜;从乡郊传来老白哀哀的吠叫。老白的嚎哭太惨太离奇了;末日来临般的大恐慌;像瘟疫传染开。乡街里的蒙古狗、土著汉家狗、杂种狼狗;上百条狗纷纷溜出家园;聚集在野外;对着浮云汹涌的夜空惨嚎!
女人搂住孩子;在被窝里惊骇地坐起;男人披衣出屋;诅咒着;走出院门。经警骑上马;深更半夜穿行在街巷间。值班的乡长被惊动了;站在乡政府门前;喝问道:“闹鬼了?”
经警殷勤地说:“我去看看。”
经警绕乡社外沿巡视一周;天没死没活地黑;好多年没有这么黑的天了。经警回来后;声音鬼也似洪亮:“报告政府;没事!”
乡长龇龇牙;说:“也不是大饥荒年景;能闹狼疯?嗥它妈个屌!”
就是;春节临近;人间喜气洋洋。城里几十万人等着吃肉;厂里更忙了。白广德将老白抛在脑后;他得盯住屠宰车间。郝大疤痢破相后;居然娶了个比他小十二岁的嫩寡妇。郝大疤痢感激得要命;见天提一嘟噜猪下货;两瓶白酒;去孝敬老丈人。两人通宵达旦地喝;号称“下水道”的老丈人;竟被郝大疤痢灌得胃出血。后来;老丈人坐在屋内;敞开门;看见郝大疤痢提着两瓶白酒摇摇晃晃走来;吓得跳后窗户溜了。岂止一个郝大疤痢;屠宰车间全是酒鬼;人人有刀子。白广德能放心吗?!
我的朋友白广德;骑着毛驴去上班;上身拔得笔直;两条长腿搭在地上;脚尖一点一点蹭着地;不像驴驮他;倒像他拥着驴走;弄得毛驴提心吊胆;汗水淋漓;呜嗷呜嗷叫。身后少了老白;毛驴像丢了魂。白广德却趾高气扬;不可一世!
责任编辑汪静玉
飞驰 作者:马 拉 文章来源:长江文艺
房间里很闷热;窗子都关着;王树懒得开窗;也不能开窗。窗户正对着的是一间酒楼;新开张的;门口挂满了各色气球;生意大概还算不上好;门口停着的车子稀稀落落;像一块块坚硬的砖头。和稀稀落落的车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酒楼的抽油烟机;它一直嗡嗡地响着;排泄着大量的油烟。王树住在四楼;窗户和阳台正对着巨大的抽油烟机;稍微有点风;油烟就扑面而来;王树甚至觉得油烟贴在他的脸上;像正做着面膜。窗户是不能开了;让王树苦恼的是;他下班的时间一般正好是吃饭的时间;也就是说他一回到家就能听到抽油烟机的轰鸣;而他不在家的时候;抽油烟机一般也是安静着的。他觉得这个抽油烟机是在和他作对;但毫无办法;他不能让人家酒楼不做生意。
房间里光线有些昏暗;大概是六点钟;王树爬起来;靠在枕头上;对小艾说;小艾;我可能要走了。小艾翻了个身;理了一下头发;顺便扯了一下被单;把胸口盖住;去哪呢?王树说;去省城。小艾“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又问;去多久?王树打了个哈欠说;不知道。说完;想了想;又补充道;快的话可能十天半个月;慢的话一年两年;也可能不回来了。王树这几句话让小艾彻底清醒了;她觉得这事可能大了。小艾坐了起来;和王树并排靠在床头上;从王树的烟盒里抽出根烟;点上说;干吗呢?去那么久?王树说;省公司从各地公司抽了几个人上去;说是要搞一个什么项目。小艾说;怎么就抽到你了呢?王树说;我怎么知道;反正领导说让我准备一下。小艾弹了一下烟灰;吐了个烟圈说;王树;你不是不想要我了吧;找个借口来打发我?王树把手搭在小艾的肩膀上说;哪能啊;我哪能不要你。不就是抽调嘛;说不定很快就回来了。小艾说;要是不回来了怎么办?王树说;那我怎么知道;听天由命呗。小艾把王树的手甩开说;你到是无所谓。
说完;小艾起身上厕所。小艾是光着身子去的;他们刚刚做完爱。王树从床上看着小艾的背影;有点发愣。小艾是王树的女朋友;平时王树一般都叫小艾老婆的。在一起三年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结婚的话也说过几次;几次都不了了之。不是王树碰巧没时间;就是小艾突然不想结了。恋爱三年;算得上久了;毕竟他们俩既不是大学同学;又不是什么青梅竹马。两个大学出来的年轻人;碰到一块;恋爱了;一般都是速战速决;要么结婚;要么各走各的路。他们之间的状态;别人不理解;他们自己也不理解。按道理说;都是到结婚年龄的人了;双方的父母也都催了。为什么还没结;确实有点讲不清楚。小艾活泼大方;人也算得上漂亮;追的人不少。等小艾从洗手间出来;王树问小艾;你有什么想法?小艾说;我能有什么想法;你要去我能让你不去?王树说;那到是。
一两个月过去了;如果不是小艾提起来;王树差点忘记了这事。那天是小艾的生日;吃完饭回家;照例洗澡睡觉。亲热完;小艾问王树;王树;你大概什么时候走?王树被小艾问得有点摸不着头脑;走什么?小艾说;你不是说省公司抽调你们去省城做项目么?王树若有所思地说;哦;这事啊。小艾说;你别是忘了吧?王树笑了笑说;没呢。小艾说;怎么这么久都没听你说;是不是取消了?王树说;没呢;我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小艾靠在王树肩膀上说;我问过我的同学;跟你们一个系统的;他说一般抽调到省城的很少有回来的。即使回来了;升职可能性也很大。王树目光游离地说;是吧?小艾说;其实去省城也好;最好就别回来了;我都不想呆在这个破地方了;连街都没得逛。说完;小艾用手圈住王树的脖子说;王树;你要去省城了;我跟着你去;我们一起远走高飞。王树被小艾的情绪搞得有点激动了;他点了点头说;那是;如果去了;最好是争取留下来;省公司做个小职员肯定比在这里做个小职员强;下来都是钦差大臣。我操;你是不知道;我们省公司下来个小科员都牛逼得跟什么似的。小艾说;你知道这么想就好了;你可要争取。王树点了点头说;我会的。
说完这些话;王树觉得有些心虚;一个晚上都没怎么睡。他觉得这事办得有点离谱了。其实;抽调去做项目那事根本就没有。只是那个下午;和小艾做完爱;看着窗外巨大的抽油烟机;他的心情变得有些灰暗;他想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不应该在这样一个小城市;整天对着一台巨大的、似乎永远不会停息的抽油烟机。他的直觉告诉他;他应该离开这个地方;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有意义的生活;积极的生活。那种生活在远方;王树能想到的、合理而切合实际的就是省城。他说出第一句“去省城”;只是一个想法;而后面的那些解释;只是想让“去省城”显得合理一些。当然;那些话里;也有和小艾开玩笑的意思;他根本没把那话当真。而在今天晚上;他只是想配合一下小艾的情绪。今天是她生日;他不想让小艾觉得扫兴;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是他被小艾说得有些激动了。等安静下来;王树觉得这是一个不好的事情;弄不好;大家都会很无趣。躺在床上;越想越觉得这事严重了。
第二天吃早餐时;王树很想告诉小艾真相。想了想;又算了。他想;这事;过了也就过了;小艾也不至于当真;这点幽默感她应该有。临出门时;王树转过身对小艾说;抽调那事你别跟别人说;还没确定的事;说出去不好。小艾一边收碗一边说;知道了;这还用你说。
王树的工作不忙;说实在点;比较清闲。来公司之前;王树在保险公司做业务员;整天忙得像狗一样;辛苦不用说;还挣不到什么钱。他在保险公司做业务员那段时间;同学、朋友都怕接他电话。就算接他电话了;也得首先声明;王树;你别跟我谈保险;你谈保险我马上挂电话。也奇怪;如果是以前;发生这种事情;王树肯定觉得伤害了自尊心;而在保险公司那会;他没觉得伤害自尊心;反而觉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是个人都受不了那种持续而狂热的骚扰。他想;这大概就是社会对人的塑造;强大的社会;能把一个最懦弱的人变成一个无耻之徒;当然也能让一个最正直的人变成无可匹敌的马屁精。
进了公司之后;王树整个人又变了;他变得消极;觉得在这样的公司里混日子有些虚度青春;甚至有些怀念做保险业务员的日子了。他和小艾说过这种想法;按照小艾的说法;他纯属犯贱。小艾说;保险业务员;说出去我都觉得丢脸了。你想想啊;现在多少人没工作啊;多少人能力比你强啊;多少人想进你们公司都进不去啊。福利好;薪水高;工作又清闲。小艾说这话是有依据的;小艾在一家外资企业做财务;收入不低;但洋鬼子都是资本家;不把你最后一滴血榨出来是不会罢休的。如此一比较;王树又心安理得了;毕竟生活是第一位的;至于理想;喝完大学毕业聚餐的那次酒;就该说再见了。
公司正在迎接检查;一个礼拜前就知道的事情;关于安全生产的。王树在公司里是个小办事员;职位低下;事情不少。几乎所有的检查套路都是一样的;整理一堆的资料;写一个报告。检查组来了;先看资料;规章制度是否健全这是最关键的;然后听一下报告。如果还有下一步;那就是找几个人谈谈话。对这些套路;王树已经很熟悉了;写报告也写得有些审美疲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