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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新人生 作者:[土]奥尔罕·帕慕克-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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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人生 6(2)
  我们先听到一阵轰然的喧闹,然后是一片意外后的宁静。我知道,电视机和司机已经被炸成碎片,人们哭号呻吟。我拉着嘉娜的手,巧妙地领她平安站在地上。
  我们站在倾盆大雨中,发现巴士没有全毁;除了司机,另外还有二三个人不幸罹难。但是相撞的另一部急达畅速公司的巴士,连司机带车断成两截,滚进泥泞的田里,车上的人不是丧生就是垂危。我们走进巴士滚入的玉米田,仿佛踏入生命的核心,愈接近愈觉着迷。
  靠近巴士时,我们看见一个女孩挣扎着想从爆开的车窗爬出来。她的脚先伸出车外,牛仔裤上沾满血迹。她的一只手臂仍朝车内伸去,因为她还抓着另一个人的手——我们拉长脖子探进去,发现手的主人是个年轻男孩,他已经精疲力竭、动弹不得。穿牛仔裤的女孩在我们的帮助下脱险,不过她仍不愿放开他的手,拉着那只手继续用力地拖着,还是无法把男孩弄出车外。我们看得分明,他被卡在压得稀烂、犹如硬纸壳的黄铅与上漆的金属之间。他头朝下死去时,一定正看着我们,看着车外下雨的漆黑夜空。
  雨水洗净她长发上、眼里和脸上的血渍,她看来大约与我们同龄。雨水冲过之后,她的脸色恢复了点生气,神情有些孩子气,不像刚面对死亡。全身淋湿的年轻女孩,我们很遗憾。借着我们巴士的灯光,她注视了一会儿在座位上死去的年轻男孩。
  “我父亲……”她说道:“他一定会气炸。”她的手曾经放开那死去男孩的手,而现在,她的双手捧起嘉娜的脸,仿佛嘉娜是认识数百年的好姐妹。“天使啊,”她说:“经历这么多旅程后,我终于在这里,在大雨中找到你了。”她血迹斑斑的脸庞转向嘉娜,散发着仰慕、渴望又幸福的神采。“那道一直尾随我的凝视目光,似乎在最不可能的地方现身,又消逝无踪。它是众生追寻的目标,我们不只是想见证它的消失而已。”她说:“你知道,我们搭巴士启程上路,走遍一个又一个小镇,反复阅读那本书,只是想与你的目光相遇。天使啊,我们只想回应你的注视。”
  嘉娜淡淡笑着,有些惊讶,有点不确定。关于女孩对“隐藏几何体”的误解,嘉娜既喜又悲。
  “请继续对我微笑吧,”穿牛仔裤、来时无多的女孩说(噢,天使啊,我领悟到了,她注定走上死亡之路):“对着我笑吧,这样我就能够从你的脸上,至少见到一次另一个世界放射的光芒。那神采让我想起下雪的日子面包店的暖气,放学后我手提书包光顾,买一个芝麻子圆面包回家;它也让我忆及炎炎夏日从防波堤一跃投入海里的喜悦。你的笑容令我回想起初吻、第一次拥抱,想起一个人高高爬上胡桃树树梢,想起超越自我的那个夏夜,想起快乐喝醉的那一夜,想起在被窝里的感觉,还有带着爱意注视我的可爱男孩的双眼。所有记忆都存在我渴望许久的另一个世界,帮助我到达那里吧,那么,我就能随着自己吐出的每一口气,快乐地接受自己愈来愈衰弱的事实。”
  嘉娜和蔼地对她微笑。
  “啊,你这个天使!”女孩站在玉米田里,思及死亡与记忆,哭号声回荡:“你太可怕了!你如此冷酷,却又如此美丽!每个字句、每件物体、每段回忆都会逐渐消逝,把我们化为尘土,但所有你碰触过的事物及你那用之不尽的光辉,仍宁静地继续存在于时间概念之外。所以,自从不幸的情人和我读了那本书,我们一直在巴士窗边寻找你的目光。天使,现在我看见了你的目光,这是那本书承诺的非凡时刻,这是两个领域间的过渡时刻;现在我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我明白‘离开’是何意义;我也能理解平静、死亡与光阴的真谛,我真的太快乐了。天使,继续对我笑吧,笑吧。”
  有那么一会儿,我不记得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就像畅饮过后醉醺醺地失去自制力一样,第二天早上才说:“在那一刻,影片中断了。”我记得先是声音消逝,似乎可以看见嘉娜与女孩相互凝视。那影像一定也与声音一样消失了,因为接下来我见到的影像无法成为我的回忆,没有被任何记忆的轨迹记录下来便消散了。
  新人生 6(3)
  我模模糊糊地记得,穿牛仔裤的女孩曾提到与水相关的事,却想不起来我们如何穿过王米田抵达河岸,不记得是否真有一条河或泥泞的小溪。我也弄不明白,让我看见雨水落在一片水域并汇聚成同心圆影像的那道蓝色灯光,究竟来自哪里。
  我再次看了看穿牛仔裤的女孩,她的双手捧着嘉娜的脸庞,对嘉娜轻语。我听不见她说的话,或者是她低吟的话语仿佛我无法触及的梦境。我隐隐觉得内疚,心想应该让她俩独处。我在河岸上走了几步,脚却陷入泥沼。几只青蛙怕被我不稳的步伐踩扁,赶紧扑通扑通跳进水里。一包皱巴巴的香烟慢慢漂向我,这包马尔特皮牌香烟被水波推开,但小雨滴轻击香烟两端,它自负、大胆又招摇地朝未知之地而去。除了那包烟,以及嘉娜和女孩的身影,我模糊的视线所及,没有看见任何移动的物体。母亲啊,母亲,我亲吻了她,见证自己的死去。自言自语的当儿,听见嘉娜叫唤我。
  “帮我,”她说:“我想把她的脸洗干净,免得她的父亲看见血迹。”
  我站在她的身后,把女孩抬起来。她的肩膀很纤细,腋窝温暖、线条细致。我望着亲爱的嘉娜,她充满母性光辉,体贴慈悲地清洗女孩的脸,在我看见那包香烟的小池子里舀起少许的水,温柔地清洗女孩额头上的伤口;但我却觉得,女孩会继续流血不止。女孩说,小时候,祖母就是这么帮她洗澡。她曾经很怕水,现在年纪大些非常喜欢水。不过,她就要死了。
  “临死之前,我有事要告诉你。”她说:“扶我到巴士那边。”
  巴士那里现在充斥优柔寡断之徒,就像我们在失去控制又令人精疲力竭的庆典之夜尾声看到的群众一样。他们团团围住那辆断成两截的巴士。有两个人漫无目的地慢慢移动,或许他们正把死者当成行李搬出来。一个拎着塑料袋的女人撑开雨伞,站在一旁等待,好像在等候另一辆巴士到来。滂沱大雨中,我们这辆杀人巴士上的旅客和另一辆被撞烂巴士的部分乘客,都想把卡在行李及尸体中一息尚存的人,从那辆变形的巴士里拉出来。垂死女孩曾经紧拉不放的那只手,位置仍和她离开时一样。
  那名女孩挨近巴士,她这么做似乎并非因为哀伤,而是基于某种责任和需要。“他是我的男朋友。”她说:“我先读了那本书,走火入魔,非常害怕。我把书拿给他看,这真是个错误。他同样沉迷其中,觉得这样还不够,想去寻找那片乐土。我不断告诉他,那只不过是一本书,但他根本听不进去。我爱他,所以我们展开旅程,走过一个个城镇,接触人生的表象,追寻生命色彩中蕴藏的奥秘,追求真理,但没有成功。我们开始争吵,我回家和父母重聚,让他继续进行‘调查’,并等待结果。我的至爱终于回到身边,但他已经变成另一个人。他告诉我,那本书让许多人堕落,拖累很多不幸的人远离人生方向,更引来太多恶魔。现在,他发誓要向那本书报复,因为那本书引来太多沮丧,导致太多破碎的人生。我对他说,那本书是无辜的,向他解释还有很多书更是如此。我告诉他,他的洞察力,以及深入阅读之后得到的启发,才是最重要的,他却充耳不闻。他和那群被骗的可怜人,已经怀抱满腔复仇怒火。他提到一个名为‘妙医师’的人物,谈到他对抗那本书的奋斗,提起他对抗那些意图毁灭我们的外来文化,对抗来自西方世界的新奇玩意儿,以及对抗印刷品的全力抗战。他还提起所有钟表种类,以及饶有古风的东西、金丝雀鸟笼、手动捣碎机和绞盘。我完全听不懂,但我爱他。他被深沉的仇恨包围,但他仍是我生命的灵魂。所以我才跟着他准备到一个叫作古铎的小镇,他说商人们将在那里举行秘密集会,大家会团结起来,达到‘我们的目标’。妙医师的忠实支持者应该会找到我们,送我们去见妙医师,而现在得由你们顶替。别再背叛生命和那本书了。妙医师正在等待我们——我们化身两个年轻煤气炉商人,我们的证件在我男朋友胸前的口袋。前来接应的那个人,身上会有OP牌刮胡皂的味道。”
  新人生 6(4)
  女孩的脸上又爬满斑斑血迹,她亲吻并抚摸握着的嘉娜的手,开始啜泣。嘉娜扶住她的肩膀。
  “我也该受责备,”女孩说:“我不配得到你的爱。我的男友说服我跟随他,我背叛了那本书。他没能见到你就必须死去,因为他犯了更大的错。我的父亲一定很生气,但能在你的臂弯中死去,我很开心。”
  嘉娜向她保证,她不会死,然而我们相信,事实上她已经死了。她就像我们在所有电影里看到的,濒死之人永远不会马上死去。被视为天使的嘉娜,让女孩的手与死去年轻男孩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像电影里的情节一样。女孩过世了,和她的情人携手步上黄泉。
  嘉娜靠近那位已经死去、头下脚上的男孩,把头伸进破碎的车窗,在他的口袋里搜寻一番。再度出现在雨中时,她的脸上带着喜悦的笑容,手里拿着两张新的身份证件。
  她兴高采烈的笑容,多么令人怜爱啊!我看见她饱满双唇的唇角那两个深暗的三角形,轻柔地触碰美丽的牙齿。当她展露笑颜,那两个可亲的三角形,就在她的唇角成形。她曾吻过我一次,我也吻过她一回;现在,我多么渴望,我们能在雨中再度亲吻,但她略微倒退一步,离我远了些。
  “在我们共度的新人生中,你的名字是阿里·卡拉,”她念着手上的身份证明卡:“而我的名字是爱芙森·卡拉。我们连结婚证书都有。”接着,她以英文老师亲切可人的教学语调微笑补充道:“卡拉先生和夫人正前往古铎镇,参加商人大会。”
  第三部分
  新人生 7(1)
  经历一场无尽的夏夜之雨,走过两座城镇、搭乘三辆巴士之后,我们抵达名为古铎的小镇。一离开泥泞的巴士总站,我们便朝购物区的窄小人行道走去。我仰望天空,看见怪异的景象,一面布制旗帜迎风摇曳,招募小朋友参加暑期古兰经班。在国家专卖局和运动彩票商店的橱窗内,几个俗丽的酒瓶间,摆了几只露齿而笑的填充老鼠玩偶。药房门口照片里的人们,看似身穿翻领夹克出席惨遭政治暗杀者丧礼的吊唁群众一般,人们的面孔下方,写着死者的出生及死亡日期,让嘉娜联想到昔日国产片里有教养的上流社会角色。我们走进一间商店,买了塑料手提箱和尼龙衫,希望把自己打扮成两个年轻正派商人的模样。沿着人行道种植、修剪得惊人整齐的西洋栗树,领我们到饭店。嘉娜念着其中一棵树下的广告牌:“让你大展雄威的好方法,是割礼而非激光。”她说:“他们在等我们。”已故阿里·卡拉夫妇的证件,我早就准备好了放在口袋里,那位身材有些瘦削、蓄着两撇希特勒式胡须的饭店接待员,却只随便瞥了我们的结婚证书一眼。
  “你们是来参加商人大会吗?”他说:“他们都在那栋中学大楼参加开幕式。除了这个皮箱,还有其他行李吗?”
  “我们的行李都在巴士意外中烧毁了,”我说:“其他乘客也都死了。你说的学校在哪里?”
  “巴士总是会烧起来,先生。”接待员说:“那男孩会带你们去学校。”
  “这副墨镜是怎么回事啊?”嘉娜以不曾对我展现的甜美态度,跟男孩开玩笑:“是他们把你的世界变黑了吗?”
  “才不是哩,”男孩没好气地说道:“因为我是麦克尔·杰克逊。”
  “那你妈妈怎么说呢?”嘉娜道:“瞧,她为你织的背心真好看啊!”
  “不干我妈妈的事!”男孩说。
  在我们抵达基南·艾佛伦 '1'Kenan Evren,曾任土耳其将军及总统。'1'中学之前,学校的名字已经显示在一个闪烁的霓虹灯招牌上。我们向这位麦克尔·杰克逊打探到他的相关资料:他就读小学六年级,父亲在饭店老板名下的戏院工作,为这场会议四处奔波,应该说整个小镇都因为会议忙得不可开交。有些人对整件事抱持反对态度,毕竟辖区行政长官放话说:“我不会准许任何不光彩的事与我辖下的任何城镇有关联!”
  在设于基南·艾佛伦中学学生餐厅的展览中,我们看见能把时间隐藏起来的小玩意儿,还有将黑白变成彩色的神奇玻璃,以及土耳其第一个能从任何产品中侦测到猪肉成分的小仪器、无味刮胡液、会自动剪下报纸折价券的剪刀、只要主人进屋就会自动点火的暖炉。另外,有一具能顺利召唤大家去祈祷、省掉很多麻烦的时钟;也就是说,如果有事要使用扩音器、广播,或是宣礼员需要从叫拜楼扯开肺大声呼喊时,它就派得上用场。这具时钟借由一种新式工具,设定“西化vs。伊斯兰化”的问题:它并未使用常见的咕咕钟,而是运用两个不同的人偶,一只小型的回教祭师人偶会在适当的祈祷时间从时钟下方的隔间蹦出来,连喊三次“伟哉真主”;一个没有蓄胡、打着领带的迷你玩具绅士则于每个整点出现在上层隔间,高喊“快乐就是身为土耳其人、土耳其人、土耳其人”。
  我们看见某款暗箱时,不免心生疑窦,猜测这些发明物必定是当地中学生的杰作,虽然混杂在人群中的学生老爸、叔叔伯伯及老师们,一定也在科展上出了力。数以百计的小镜子交叉林立,摆在汽车轮胎与车胎网圈之间的空隙,营造出交错反射的迷宫幻象。如果把盖子阖起来,圈住外来物体经由小孔穴反射入的光线,那么被攫获的光线,就会在这个镜子迷宫来回反射,反复地被照在镜子上,直到永恒。如果喜欢,你可以在任何时间把眼睛凑近那个孔穴,便会看见被封在那个“密室”里的实际影像。它可能是一棵梧桐树、一位参加科学展览的唠叨老师,或者肥胖的装配商人、满脸粉刺的学生、将一杯柠檬水一饮而尽的土地合约主管官员、艾佛伦将军的画像,或是正对着这具仪器微笑的缺牙警卫、某个无趣的人、自己的眼睛,甚至历经舟车劳顿、肌肤依旧闪着光泽,集美丽、智慧与好奇于一身的嘉娜,尽在孔穴中。
  新人生 7(2)
  除了这些小东西,我们在展览会场还观察到不少东西。例如,身穿格纹夹克、白领衫演讲的男士;小团体组成的群众不但打量我们,也互相品头论足一番;一个系缎带的红发小女孩紧紧挨着戴头巾母亲的裙摆,正在复习即将朗诵的诗篇。嘉娜向我靠近了些,她穿着我们在卡斯塔莫奴买的淡绿花纹裙子。噢,天使啊,我爱她,我好爱她。我对她的爱,就如你所知的那么深。我们在一个摊子买了冰凉的酸奶。那个灰暗的下午,身处学生餐厅的我们站在人群外围,头晕目眩、疲倦想睡,只想见识这样的场面。我们所见,似乎只是在塑造某种音乐、某种存在或某种生命脉动。接着我们看见一个像电视机的东西,于是移过去一些,以便仔细观察。
  “这台新式电视,正好就是妙医师的贡献。”一个打领结的男人说。他是共济会的成员吗?我在报上读过共济会的成员都打领结。“这位本人荣幸得见的贵客是?……”他问道,仔细端详我的前额,或许是为了避免直视嘉娜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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