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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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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剩的食物,看见我吃黄瓜他也说想吃,就吃了一根,小便,睡了。
  “渡边君,你这人真有两下子!”绿子感激地说,“为了叫他吃东西,大家费了不知多少劲,你却连黄瓜都让他吃了,真是难以相信,嗬!”
  “为什么我倒不知道,大概是看我吃黄瓜吃得很香的缘故吧。”
  “或者你有一种让人心里坦然的能力也未可知。”
  “不见得。”我笑道,“说反话的人多的是嘛。”
  “觉得我父亲怎么样?”
  “喜欢。虽然没怎么交谈,但总觉得他人很不错。”
  “老实?”
  “非常。”
  “一周前可凶着哩。”绿子摇头说,“脑袋有点不正常,大发脾气。往我身上扔茶杯,骂我混账东西,死了算了。这种病往往这样的。也不知是为什么,反正有时候专门跟人过不去,我母亲那时候也这样。你猜母亲对我说什么来着?说我不是她生的,看我最最不顺眼。听得我眼前顿时漆黑一团。这就是这种病的特点。什么东西在压迫大脑的某一部位,让人心烦意乱,有的也说没的也说。这个我也明白的。虽说明白也还是伤感情。人家这么拼死拼活地照料,却还要听这些话,心里憋屈透了。”
  “能理解。”我说。随即我想起绿子父亲说的叫我摸不着头脑的话来。
  “票?上野车站?”绿子说,“怎么回事呢?不好明白。”
  “还说‘拜托了’‘绿子’。”
  “那怕是拜托我的事吧?”
  “也许要我去上野车站为你买票。”我说,“总之这四个词的顺序挺不好安排,弄不清含义。上野车站方面可有什么想得起来的事?”
  “上野车站……”绿子沉思着。“上野车站能想得起来的,不外乎两次离家出走的事。那还是小学三年级和五年级的时候,两次都是从上野乘电车到福岛去,从自动取款机里取的钱。是一件什么事把我惹火了,赌气去的。福岛有我伯母,我挺喜欢那位伯母,就跑了去。这一来,父亲就赶去福岛把我领回。两人乘上电车,吃着盒饭返回上野。那时候,父亲向我说了很多话,尽管十分不连贯。他讲了关东大地震,讲了战争,讲了我出生前后,都是平时没怎么提起过的事情。想来,我和父亲两人单独那么心平气和地交谈,恐怕只那一次。嗯,你能相信?我那位父亲,关东大地震的时候,在东京市中心居然连发生地震都没察觉到。”
  “不至于吧。”我不禁讶然。
  “这还能假,真的。父亲说,当时他正蹬自行车,后面挂个小拖车在小石川一带赶路,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回家一看,见周围房上的瓦都掉了下来,家人正抱着柱子浑身籁籁发抖。父亲居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问‘你们干什么呢,到底?’这就是父亲对关东大地震的回忆。”说到这里,绿子笑了,“父亲对往事的回忆都是这个样子,一点都不波澜起伏,都好像缺东少西,平淡得很。听他那么一说,觉得这五六十年来日本似乎没发生任何重大事件。无论二。二六事件还是太平洋战争,你若提起来,他便说那大概是有过的。好笑不?”
  “从福岛回上野的时间里,他断断续续地讲的就是这些。而且最后总忘不了补上这么一句:去哪里都一样,绿子。给他那么一说,也就以为可能真是那样,小孩子嘛。”
  “这就是上野车站的回忆?”
  “是啊。”绿子说,“你也离家出走过?”
  “没有。”
  “为什么?”
  “没想到离什么家。”
  “你这人真够特殊。”绿子歪着头,不无钦佩地说。
  “或许。”
  “不过,反正我想父亲是想说把我拜托给你。”
  “真的?”
  “不错。这事我十分清楚,凭直感。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就说放心好了,没关系,绿子也好票也好我尽心尽力就是,没关系的……”
  “那么你是向父亲说定了?说定关照我?”绿子说着,神情认真地凝视我的眼睛。
  “不是那么回事。”我慌忙分辩,“那时分析不出是什么意思……”
  “别害怕,开玩笑,只是逗逗你。"绿子笑道,”你这种地方实在可爱得很。“
  喝完咖啡,我和绿子折回病房。她父亲还在酣睡。凑上耳朵听听,尚在微微喘息。随着午后时间的推移,窗外的阳光的色调变得柔和而沉静,一派秋日气息。小鸟成群结伙地飞来,落在电线上,又一忽儿飞去。我和绿子两人并坐在屋角处,压低声音说个不止。她看了我的手相,预言我能活到105岁,结婚三次,最后死于交通事故。我说这一生还算不赖。
  时过4点,她父亲醒来。绿子坐在枕旁,擦汗、喂水,问头痛好些没有。护士进来量体温,询问小便次数,确认点滴情况。我到电视室,坐在沙发上稍微看了一会足球比赛的转播。
  “我得走了。”5点时我说。转而对她父亲解释,“现在得赶去打工,6点到10点半在新宿卖唱片。”
  他朝我转过眼睛,略略点下头。
  绿子把我送到大厅,说:“渡边君,现在我也表达不好,反正今天太感激你了,谢谢。”
  “我也没做什么呀。”我说,“要是我来有用,下周再来就是。也想再见见你父亲。”
  “当真?”
  “反正呆在宿舍里也没什么事,来这里还有黄瓜吃。”
  绿子抱着双臂,脚跟用力地磕着漆布地板。
  “下次真想两人再喝酒去。”她稍稍歪起脖子说。
  “色情电影呢?”
  “看完色情电影就去喝。”绿子说,“再像往常那样,两人说上一大堆脏话。”
  “我可不说,你说好了。”我抗议道。
  “随你便。反正边说那种话边放开肚皮喝酒,喝它个烂醉如泥,抱在一起睡觉。”
  “往下就可想而知了。”我叹了口气,“我若是真干,你会拒绝的吧?”
  “哪里。”她说。
  “好了,总之你仍像今早那样去接我就是,下个星期。再一块儿来这里。”
  “裙子穿条长点的?”
  “嗯。”我应道。
  但终归,下周日没去成医院,绿子父亲在周五早上就已经去世了。
  那天早晨6点半,绿子打电话来通知我。告知来电话的蜂鸣器一响,我赶紧在睡衣外面披了羊毛衫跑下门厅,拿起听筒。外面无声无息地下着冷雨。绿子声音低沉地说她父亲刚才死了。我问有什么需我帮忙的没有。
  “谢谢,没什么。”绿子说,“我们对葬礼早已习以为常,只是想告诉你一声。”
  她发出一声叹息——应该是叹息。
  “葬礼你别来。我不喜欢的,不愿意在那样的场合见你。”
  “明白了。”我说。
  “真的领我去看色情电影?”
  “当然。”
  “可要挑黄得不得了的哟!”
  “留心找找看,专找那样的。”
  “嗯,我来跟你联系。”绿子说罢,挂断电话。
  然而那以后的一周时间里,没得到她任何联系。学校教室里没有见到,也没电话打来。每次回到宿舍,我都注意看有没有自己的留言条,找我的电话却是一次都没有的。一天夜里,为了履行诺言,我开始想着绿子手淫,但总觉得上不来兴致。无奈,便中途换成直子,结果还是没多大效用。于是我感到自己有些傻气,索性作罢。而后喝了口威士忌,刷牙睡觉。
  ※
  星期天上午,我给直子写信,信中写了绿子的父亲。我写道:自己去探望同班一个女生的父亲,大吃大嚼了那里剩的黄瓜。结果对方也想吃,一点一点地吃了一根。不料五天后的早上他去世了。自己现在还清楚记得他咬黄瓜时发出的“咔嚓咔嚓”的脆弱声响,看来人的死总会给人留下奇妙的回忆。
  我继续往下写:“早上一睁眼醒来,我就在床上想你、玲子和那鸟舍。想孔雀、鸽子、鹦鹉、火鸡以及小兔。也记得下雨那天早晨你们穿的带头罩的黄色雨衣。在温暖的被窝里想你是十分惬意的事。恍惚觉得你就在我的身边,弓着身子睡得很熟很熟。倘若这是真的,那该多美呀!我想。
  “尽管我有时寂寞难耐,但基本上还是活得满有兴味的。如同你每天早上侍弄小鸟和在田里做活一样,我每天早晨也都上紧自身的发条。爬起床就刷牙、刮胡子、吃早餐、换衣服、走出宿舍大门。在去学校的路上,我一般要‘咔咔’拧三十六下发条。并且想:好,今天要精神抖擞地开始一天的生活!我本身倒未注意,别人告诉说近来我常常自言自语。或许是一边上发条时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吧。”
  “见不到你固然是痛苦的,但倘若没有你,我在东京的生活将更不堪忍受。正因为一清早我就在床上想你,我才下决心拧紧发条,自强不息地生活下去。如同你在那边自强不息一样,我在这里也必须自强不息。”
  “但今天是星期日,不用拧发条。早上洗罢衣服,现在正在房间给你写信。写完这封信,贴上邮票投进邮筒,傍晚之前便没事可做了。星期天我不学习。平时我已利用课余时间,在图书馆扎扎实实地下了不少功夫,因此星期天无事可干。周日的下午是安静而平和的,也是孤独的。我一个人看看书、听听音乐。也有时逐一回忆你在京时星期天咱俩行走的路线。你穿的衣服也清楚得如在眼前。星期天的下午我确实能记起很多东西。”
  “代向玲子问好。每当夜晚来临,我就不胜怀念她的吉他。”
  写完信,我把它投进200米远处的邮筒里。然后在附近一家面包店买来夹鸡蛋的三明治和可口可乐,坐在公园凳子上当午饭吃。公园有少年棒球比赛,我就袖手观战,借以消磨时间。天空随着渐浓的秋意,愈发变得寥廓澄澈、一碧万里。蓦然举头望去,只见两架飞机拖着如同电车钢轨般的气流向西方笔直地平行飞去。我拾起滚到我脚边的界外球扔还过去,孩子们挥帽称谢。像大多数少年棒球队那样,他们玩的也几乎都是四球和盗垒。
  下午,我便返回房间看书,精神集中不到书上的时候,就望天花板,想绿子,揣度那位父亲是否真的想说把绿子拜托给我。当然,已经无法晓得他话里的真正含义了。恐怕他把我错看成另外某个人。不管怎样,他已经在那个冷雨飘零的周五早晨魂归泉路,其心曲已无从确认了。在我的想象里,死时的他可能蜷缩得愈发瘦小,而后在高温炉里化为灰烬。他身后留下来的,只有那间位于商店街中间的不甚起眼的书店和两个女儿——至少其中一个还有些神神经经的味道。我想,他的一生到底是怎样的呢?在医院的病床上,他在那颗被切开的混沌脑袋的折磨下,是以怎样的心情看待我的呢?
  如此围绕绿子父亲思来想去的时间里,胸口渐渐产生一种堵塞沉闷之感,便提早把天台上晾的衣服收回,跑去新宿逛街来打发时间。嘈杂的周日街头使我的心头舒展开来。我在通勤电车一样拥挤不堪的纪伊国屋书店买了一本福克纳的《八月之光》。然后挑一家声音听起来尽可能大的爵士酒吧走进去,一边听奥尔德。科尔曼和巴顿。帕维尔洛的唱片,一边喝又热又不好喝的咖啡,随即翻看刚买的书。5点半时,合上书,出门吃了简单的晚饭。我不由心想:这样的星期日以后将重复几十次、几百次吧?“安静的、平和的、孤独的星期日”——我出声说道。星期天我是不上发条的。

  第8章

  这周刚过一半,手心被玻璃片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其实唱片架上的一块玻璃档格早已经打裂,而我没注意到。血流得很多,连我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居然一滴接一滴地滴落下来,把脚前的地板染得红红的一片。店长拿来好几条毛巾,代作绷带紧紧缠住,旋即拿起电话,询问晚间也开业的急诊医生在什么地方。这人虽说不地道,但处理起这种事来却十分麻利。幸好医院就在附近,去的路上血已把毛巾里外染透,涌出的血滴在沥青路面上。人们慌忙闪开路,大概他们以为是打架打伤的。痛倒不觉得怎么痛,只是血接二连三地流个不止。
  医生丝毫不以为然地取下浸满血的毛巾,勒紧手腕,止住血,给伤口消毒,用针缝合,告诉说明天再来。返回唱片店,店长说:“你回去吧,算你出勤。”我便乘公共汽车回到宿舍,拐去永泽房间。一来由于受伤的缘故,心情有些亢奋,想找人聊聊,二来觉得好长时间都没见他了。
  他在房间,正在边喝易拉罐啤酒边看电视里的西班牙语讲座。见我手包着绷带,问我怎么搞的。我说受了点伤,不要紧的。他问我喝不喝啤酒,我说不喝。
  “马上就结束,等等。”永泽说完,便练习西班牙语的发音。我自己动手烧水,用袋装茶泡了红茶来喝。一位西班牙女子朗读例句:“这么厉害的雨还是头一次,巴塞罗那有好几座桥被冲跑了。”永泽自己也读那例句,发完音后,“好凶的例句,”他说,“外语讲座的例句怎么全是这类货色,荒唐!”
  西班牙语讲座结束后,永泽关掉电视,从小电冰箱里又取出一瓶啤酒喝起来。
  “不打扰你么?”我问。
  “我?有什么好打扰的,正无聊着呢。真的不要啤酒?”
  我说不要。
  “对了对了,上次那场考试发榜了,中了。”永泽说。
  “外务省考试?”
  “嗯。正式名称叫外务公务员录用考试。滑稽吧?”
  “祝贺你!”我伸出左手同他握手。
  “谢谢。”
  “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噢,倒是理所当然。”永泽笑道,“不过,正式定下来毕竟是好事,不管怎么说。”
  “出国吗,报到以后?”
  “不。开始第一年是国内进修,接下去就要被派往国外。”
  我啜着红茶,他津津有味地喝着啤酒。
  “这电冰箱,要是你不嫌弃,我搬出这里时就给你好了。”永泽说,“想要吧?有这家伙可以喝冰啤酒。”
  “可以的话自然求之不得。不过你也要用吧?反正都要在公寓里生活。”
  “别说胡涂话了。离开这鬼地方,我要买台大冰箱,过过豪华生活才是,在这寒酸地方已足足熬了4年嘛!凡在这里用过的东西,我一概不想再看第二眼。统统奉送,只要你喜欢,电视也罢,暖水瓶也罢,收音机也罢。”
  “噢,什么都可以的。”我说,随后拿起桌上的西班牙课本看了看。“开始学西班牙语了?”
  “嗯。语言这东西还是多学一种有好处,再说这是我天生的拿手好戏。法语也是自学的,几乎达到无懈可击的地步。和玩一个道理,只要摸到一条规律,往下任凭多少都是一个模式。喏,和搞女人同一码事。”
  “你这生活态度倒是满会反省的嘛。”我挖苦道。
  “对了,下次一起吃饭去好么?”永泽说。
  “莫不是又去勾引女人?”
  “不不,这回不是,纯属吃饭。加上初美,三个人去饭店聚餐,庆祝我即将上任。尽量去高级地方,横竖老头子掏钱。”
  “若是那样,和初美两人单独去岂不更好?”
  “还是有你在快活些,对我也好对初美也好。”
  得,得,我想。这一来,不是同木月、直子那时候如出一辙了?
  “饭后我去初美那里过夜,饭还是三人一块儿吃。”
  “噢,要是你们二位都觉得那样合适,我奉陪就是。”我说,“不过,初美的事你怎么办呢?进修之后要出国工作,几年也回不来吧?她可如何是好?”
  “那是初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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