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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第5章

小说: [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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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还有一点,这点我本身也感到极其不可思议:就是通过同他在一起,连我在别人眼里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当我在永泽促使下讲点什么的时候,女孩们便像对永泽那样对我的话或频频点头或笑意盈盈。这都是永泽的魔力所使然。这家伙实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钦佩不已。与他相比,木月的座谈之才,简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艺儿,根本不足以相提并论。尽管如此,尽管我对永泽的才能五体投地,我还是由衷地怀念木月,愈发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诚相见。他把自己那并不多的才能都献给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泽却把他超群出众的才华儿戏般地随意张扬。说起来,他同女孩睡觉也并不出于真心。对于他,那也不过是一种儿戏而已。
  我自己其实并不大喜欢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为疏导情欲的一种方式固然惬意,而且同女孩拥抱着相互触摸身体也颇开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别的时候。醒来一看,一个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间里荡漾着酒气。床灯、窗帘等等,无一不是造爱旅馆特有的那类大红大绿俗不可耐的东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头脑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睁开眼睛,悉悉索索地到处摸内衣内裤,还一边穿长筒袜一边说:〃喂,昨晚真把那个东西放进去了?我可正是危险期哩!〃然后又一边对着镜子涂口红沾眼睫毛,一边嘴里自言自语地絮絮不止,什么头痛啦、化妆化不好啦等等——这些都让我心生不快。所以,说老实话,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点关门,总不能花言巧语地劝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这在客观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边过夜。这样一来,势必在那里呆到早上,满带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返回宿舍。阳光刺得眼睛作痛,口里又干又苦,脑袋就像别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过三四次以后,我问永泽:这种事连续干过七十次,是否会觉得空虚。
  〃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他说,〃和素不相识的女孩睡觉,睡得再多也是徒劳无益,只落得疲劳不堪、自我生厌,我也同样。〃
  〃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卖力气?〃
  〃很难解释。对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书写过赌博吧?同一个道理。就是说,在周围充满可能性的时候,对其视而不见是非常困难的事。你明白吗?〃
  〃有那么点。〃
  〃傍晚,女孩子们走上街头,在那一带东游西逛,饮酒作乐。她们是在寻求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我们又可以提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买卖,就像拧开水龙头喝水一样。我们转眼间就可以发泄,而对方又求之不得。这就是所谓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就在眼前来回晃动,难道你能视而不见?自己具有这种能力,又有发挥这种能力的场所,你能默默通过不成?〃
  〃我从没遇过那种处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么一番滋味。〃我笑着说。
  〃在某种意义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永泽说。
  家境富裕的永泽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于他拈花惹草。他父亲担心他一个人在东京难免和女人厮混,便强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过四年时间。当然,对永泽来说怎么都不在话下,他几乎不把什么宿舍规则放在眼里,过得随心所欲。心血来潮,他便请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恋人的公寓过夜。请假在外留宿,获准相当不易,而对他却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开口,我也得以沾光。
  从一入学开始,永泽就有一个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岁,我也见过几次,是个难得的女性。她长得并不十分出众,或者不如说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泽怎么找这样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谈几句以后,谁都不能不对她怀有好感,她就是这种类型的女性。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心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恋人,压根儿就不会去找那些无聊的女人睡觉。她对我也颇关心,一再说要给我介绍她们俱乐部里一个低年级女孩,四人一同约会。但我不愿意重复过去的失败,便适当敷衍几句把话引开。初美就读的大学,里边全都是百万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泽时常同别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晓得,但一次也没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爱着永泽,却丝毫不加干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泽说。我也有同感。
  ※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铺找了一份零工,报酬并不很多,但工作轻松,一周值三个晚班即可,时间上正合适。而且还可低价买唱片。圣诞节的时候,我为直子买了一盘她最喜欢的亨利。马歇尼的收有《心上人》的唱片。我自己包装好,并用红绸带打了礼品结。直子送我一副她亲手织的毛线手套,大拇指部分有点不够长,但还是很暖和的。
  〃对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脸红了,羞涩地说。
  〃不要紧。瞧,这不蛮好么?〃我戴上手套给她看。
  〃不过这回,总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里去了吧。〃直子说。
  这年冬天直子没回神户。我因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归终也待在东京没动。即使回神户,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又没有要见的人。新年的时候,宿舍食堂关了门,我便在直子公寓里搭伙。两人烤饼,简单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间,可说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约直子一同去看。管弦乐队将演奏直子最喜欢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响曲,她正满怀期待。不料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为照料他的热心人。我买来冰块,用好几个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给他擦汗,每隔1小时量次体温,连衬衣也为他换了。高烧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一量体温,三十六度二,实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这以前我从来没发过什么烧!〃听敢死队这语气,俨然罪过在我。
  〃可到底发烧了嘛!〃我气恼地说。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机抛出窗口。头又痛了起来,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间下了几场雪。
  近2月末,因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个楼层的高年级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顿,把他的头往水泥墙上撞。幸亏没受大伤,永泽又妥善处理了事态,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训了几句。但从此以后,便总觉得宿舍生活有些怏怏不快起来。
  如此一来二去,学年结束,春天来临。我丢了几个学分,成绩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怜。直子却一个学分不少地升入二年级。季节转了一轮。
  到4月中旬,直子满20岁。我11月出生,她大约长我七个月。对直子的20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18岁与19岁之间徘徊才是。18之后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终究20岁了,到秋天我也将20岁。惟有死者永远17。
  直子的生日是个雨天。上完课,我在附近买盒蛋糕,乘上电车,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议,毕竟20岁了,总该稍稍庆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会有这种愿望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岁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电车里人很挤,又摇晃得厉害。结果赶到直子房间时,蛋糕已经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但我们还是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划火柴点燃,拉合窗帘,熄掉电灯,总算有了生日气氛。直子打开葡萄酒。两人喝着葡萄酒,吃了点蛋糕,饭吃得很简单。
  〃我也20岁了,有点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20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羡慕似的说。
  吃饭时间里,我讲起敢死队买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蓝色的高中校服式毛衣),买了以后才两件。新买的是织进小鹿图案的红黑相间的毛衣。毛衣本身确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于为什么,本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渡边君,什、什么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毛衣不错嘛,喏。〃
  〃谢谢。〃敢死队乐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听得很开心:
  〃真想见见这个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会笑出声的。〃我说。
  〃真以为我会笑?〃
  〃打赌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时忍不住要笑。〃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坐在草席上边听音乐边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两杯。
  直子这天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都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察觉她说话的方式含有某种东西。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却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附和几句,后来便作罢。我放上唱片,第一张听完便把唱针移到第二张。全部听完之后,又从头听起。唱片只有六张。第一张是《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最后是威尔。埃文斯的《献给戴维的华尔兹》。窗外雨下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直子一个人絮絮不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要紧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任她只管往下说。
  但时针指到11点时,我到底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四个多小时。一来担心回去最后一班电车,二来还有宿舍关门时间。于是我找个机会打断直子的话。
  〃该回去了,电车也快到时间了。〃我边看表边说。
  但我的话似乎没传进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传进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无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来最好由她讲个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电车也关门时间也好,一切都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似的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接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了。是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之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垫席,身体前屈,嚎陶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随后,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什么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
  这天夜里,我同直子睡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即使20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她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掉,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裸体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抚摸身体,我吻她的嘴唇。温和地用手扪住她的乳房。直子握住我变硬的东西。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我问是不是初次,直子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有点不解了——我一直以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过。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紧紧抱住她,等她镇静下来……最后,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边,这是最为凄楚的。
  全部结束之后,我问她为什么没和木月睡过,其实是不该问的。直子把手从我身上松开,再次啜泣起来。我从壁橱里取出被褥,让她躺好,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的绵绵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对我睡着,说不定昨晚她彻夜未眠。睡也罢没睡也罢,她的嘴唇已失去一切语言,身体冻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几次话她都不做声,身体纹丝不动,我许久地看着她裸露的肩头,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
  席子上和昨晚一个样,散乱放着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烟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变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时间在这里突然终止似的。我把它们归拢在一起,喝了两杯自来水。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桌前墙壁上贴着年历,那是一张既无摄影又无绘画的年历。上面只有数字,一片洁白,没写字,也没记号。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衬衣胸口仍然湿冷冷的。凑近一闻,漾出直子的气味。我在书桌的便笺上写道: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想好好跟你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祝生日快乐。然后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间,悄悄带上了门。
  ※
  过了一个星期,电话也没有打来。直子住的公寓里又不给传呼电话,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来到国分寺。她不在,门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关得严严实实。问管理人,说是直子已于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里他不晓得。
  我返回宿舍,给她神户家里写了封长信。无论直子搬去何处,那封信总会转递她手上。
  我坦率地写了自己的感受。内容是这样的:很多事我还不甚明白。尽管我在尽力而为,但最后明白恐怕还需一段时间。至于这段时间过后自己将在何处,现在的我完全心中无数。所以,我无法向你做出任何许诺,也不可能有求于你或倾诉动听的话语。因为首先我们之间还极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过倘若你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我们也许会进而相互加深了解。总之,我想再见你一次,好好谈谈。木月去世以后,我失去了可以如实诉说自己心情的对象,想必你也同样如此。我想,也许我们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们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绕了许多弯路,或在某种意义上已误入歧途。我也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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