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 2009年第1期-第20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冯石显得像个孩子那样欢快地笑起来,说:你猜,这个逼厂长会把私房钱藏在什么地方?咱俩比看谁猜得对。
关树说:打赌吧。五十万。
冯石表情严肃起来,说:赌,赌,就知道个赌。
关树说:不赌没意思。
冯石说:你在大学就开始赌了,是吧?
关树说:当时学政治经济学,实在无聊,就玩呗。
冯石说:好,你说,在哪儿?
关树提高声音说:五十万?
冯石说:你发现了,那私房钱归你,我发现了,归我。
关树一愣,说:就等于说给他的钱又拿回来。
冯石:这毕先生这么大岁数了,整天光守着这么个老女人,要钱也没用。
两个开始像侦探那样地用锐利的目光检查起房子的每一处。
外边的声浪像海浪一样地传过来,冯石说你听,你听,多好听。
关树说:是在暖气罩里,在暖气后边。
说着,关树像只猫那样地溜到了暖气旁,他小心地拉开装修过的木栏,朝暖气里边摸过去。没有。什么也没有。奶奶的。关树又进了卧室,又朝暖气后边摸过去,还是没有。
冯石说;该我猜了,我说是在书架上,在一本书里。
关树说:先说为什么?
冯石说:当年我还有老婆的时候,就把私房钱藏到书架上,读书人嘛,最信任的就是书了。
关树看着书架上满满的书,说:哪本?
冯石认真地看着,就好像他一生的命运都压在这个答案上了,他指着一本《战争与和平》,说:看起来这逼还是个知识分子干部呢,就是这本吧。
关树上去拿下,打开一看,果然有东西,是张照片,女人的照片,关树拿过来,给冯石看,说:看,厂长的情人,这么个黑丫头。挺面熟的呀。
冯石点头,是见过,见过。
关树说对了,是那个女的,那卖狗的女的。他看冯石没想起来,就说:上次买欧米茄,你忘了,那卖狗的女的。
冯石点头,在他面前出现了那天买欧米茄的情景,是姜青给那狗起名叫欧米茄的。他也想起了与姜青在她租的房间里做爱时,被欧米茄凝视着的自己和姜青的身体。他看看关树,说:你的记性还真不错。我也想起来了,刚才门口那老头也是卖狗的老头,女的也许是他的儿媳妇。那老头那天还差点跟你吵起来。
关树说:我听别人管老头叫主席,是不是工会主席?他为工人争权力。他为工人谋幸福呢。
冯石说:厂长把主席的儿媳妇给弄了,是个好故事。咱们提前把这个版权也买下来。他说着把照片放回了书中,搁在了原位,说:必要时把这件事告诉他老婆吧。
两人又笑起来,冯石说:在这本书里,他说着拿起了那本很旧的毛泽东选集。打开一看,里边什么也没有。
冯石又说:工会主席去卖狗,说起来他们真是很惨。让我想起了万恶的旧社会。
关树故意抚慰着一本本书的封面,说: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呀。
两人就这样说笑着,愉快地猜着,共打开了五六本书。终于,关树拿起了一本《甘地传》,打开时,那张暗红色的工商银行的存折掉了下来。
两人谁也没有马上去捡,而是站在那儿看着存折,突然产生了很大的成就感。存折在地上被阳光照着,显得比平时更加红了,上边镀银的字体清晰无比,它像一座雕像那样,让冯石不得不严肃地盯着看在眼里,他喃喃地说:我热爱我们的银行,但我更热爱我们的存折。
6
外边的喧闹声像退潮一样,渐渐地远去了,工厂就是一个动物乐园,人群的温度把北京东部的天空涂抹得像是一张支票那样发烫。远处的臭水河阵阵吹来刺鼻的味道,从窗口望出去杨树在老酱油的空气中摇摆。工厂的感觉让冯石回忆起自己的童年,那时在工厂当工人曾经是他最美好的理想。八个小时以外,我的自由。工厂的人们走在街上,往往都挺着胸,女工人们的乳房挺得高高,男工人的下巴也挺得高高。他们走在路上,像是跳高一样,就像当年他看了许多的新闻简报一样,在灰色的胶片上充满了工人红色的脸,谁能阻挡他们前进的脚步呢?一夜之间究竟发生什么了?工人们成了这样?那个卖狗的老头,那个卖狗的女人,欧米茄眼睛里的泪水和悲伤,那张夹在书里的黑皮肤女人的照片,还有工人们刚才的吼声,冯石总觉得所有这些都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一样。一点现实根据都没有,他们是眼前这片树叶讲的故事,照片也不过是黄段子,仿佛只有河水的臭味,才是眼前真正的现实。还有他冯石突然变得有些压抑的心情。电话响了,是冯石自己的手机。是姜青。她说,她突然有些为他担心。冯石说我也正在为自己担心呢。也在为你担心。你别饿着了,小丫头。姜青说商务酒廊坐满了人。他们说都是你的朋友,他们互相在讲述着你这几年分别找他借钱的过程。冯石突然感觉到有些晕眩,就说晚上回去再说吧。他关上手机后,走过去拉开门,过道里很安静。刚才的人群没有留下任何足迹。连一片纸都没有。
关树把要跟老酱油签的协议书从皮包里拿出来,说:老板,要不要再看看。
冯石摇头。他看着那合同,说:今天一定要跟傻逼签了。
关树说:我给他打个电话吧。
冯石制止他,说:等等,让他找我们。
电话突然响起来,把冯石又吓了一跳,说:你电话不把声音调得小一点呀?
关树接听,是毕石章打来的,他说你们还在我家吧?别走呀。中午一起吃饭。
工人阶级的情绪怎么样了?冯石拿过关树的电话问。
永远记住,有希望就有安定。你们出来吧,我在厂大门外等你们。毕石章挂了电话。
两人有些兴奋,战斗又要开始了,合同是所有经济活动的基础,他们就要签合同了,是走向刑场还是战场,都不是,是一个饭局,是喝些酒,吃些海鲜,是兄弟之间的情感交融。
,
正要关门时,关树突然看着那张扔在桌上的存折,说:狗日的私房钱怎么办?是带走,还是留下?
冯石笑了,他站在那儿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说:先给留下了吧,带上你今晚赌钱一输,又没了。
关树听话地拿起深红色的存折,从书架上再次抽出《战争与和平》,冯石说:不是那本,是这本《甘地传》。
关树小心翼翼地把存折放进书里,然后把书放回书架上,说:我的感觉真的是自己的钱放在别人家一样。
7
这是一家不太大的湘菜馆。毕石章要了问包房。他对冯石说:看见那老头了没有?他最坏。原来是我们工会的副主席。他现在是工人领袖,就跟当年去安源组织工人罢工的刘少奇一样。
冯石认真地说:关键是我们要把问题解决好。安排好这些工人,让他们把心彻底放下来。
关树说:那老头现在是不是养狗呢?
毕石章警觉地看着他,说:你怎么知道?
关树看看冯石,说:我有一次去买狗,见到他了,卖狗那儿,有一个女的,长得很有味道。
冯石笑了,说:连卖狗的人你都记得住。冯石看着毕厂长,说:我们共同把工人安排好,让他们老有所养,有所依。要让他们永远感激你。
毕石章眼睛亮闪闪的,他拿起酒杯跟冯石碰了一下,说: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关树说:我们老板把你的办公桌都安排好了。就在我的隔壁。
毕石章说:现在就等着钱入帐了,你们不会空头支票吧?
冯石说:我以我的人格担保。
毕石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缘分呀。
冯石再次拿起酒杯,对毕石章说:与时俱进。与时俱进嘛。
8
毕石章办公室里也有一个大书架,上边摆满了各类书籍。像所有办公室一样,这里面也充满了锦旗,有局里,甚至有北京市委的。毕石章走在锦旗大红色的背景中,很像是焦裕禄走在兰考县城外洒满阳光的土地上。
冯石装着在浏览他的书,说:这让我想起了我的大学时代。
毕石章也走过来,像个读书人那样深情地看着那些书,说:每一本书都是一个故事,每一本书都是我的一段经历。多么想回到八十年代初,那时我最大的想法,就是成为一个作家。
关树说:每一本书里都有一个女主人公,这是我在东北师大时,最大的体会。
毕石章再次警觉地看了看关树,说:女主人公?你喜欢把女人的照片夹在书里吗?
冯石说:每一本书里,都夹着我的一个情人。
毕石章突然像鸭子叫那样高调地笑起来,把冯石和关树都吓了一跳,他笑得那么猛烈,开心,像乔冠华在联合国那样地笑着,就好像他们说了世界上最富幽默感的事情。
关树看看冯石,他们俩又静默地看着毕厂长。直到笑累了,平静下来,心如止水时,关树从包里拿出了合同,对毕石章说:合同你也看过了,钱,你也收了,咱们签吧。
毕石章像吞咽了一大块冰似的,突然,就显出了恐惧,他的肩膀有些颤抖,说:什么,合,合同?
关树说:合同。
冯石那时也看着他,他就如同一个审判长一样,在法庭上,静静地观察着自己眼前的罪犯。
毕石章说:为什么不再等几天?我们不慌。
关树说:你不慌,我们慌,我们把这么多钱一次性给你,你还等什么?
毕石章有些绝望地看看冯石,说:可是,钱还没有到帐呀,我得等着钱到帐了。 冯石说:没有问题,可以等。
关树说:不行,老板,那我们宁愿和轴承厂去签了,他们可是在二环里边。不像你们这样,臭烘烘的,我的头都快晕了。
关树说:我们还是把支票带回去吧。
冯石看看毕石章,说:要不,就按关总说的做吧。支票我们带走。
毕石章没有回答他们两个,而是拿起那合同愣起神,他就像天下所有那些在油灯下慈祥无比的母亲一样,眼神里充满了亲切的东西。烛光映照着他,如同一个泥巴的雕塑,脸上的皱纹充满了泪水和辛酸,那里有许多苦难和对于丰收的渴望:他看着合同,眼神呆滞。
关树说:毕老兄,我们还有事呢,已经等了你一上午了,你再等,工人一会儿又来了,别把我们也当成你们厂领导班子的人,给一块儿揍了。我可是瘦,经不起打呀。
显然,这话对毕石章有了激励作用,他起身走到保险柜跟前,再次站在那儿犹豫起来。过了足足有一分钟,他终于打开了保险箱。
冯石朝里一看。全是红色的公章。
毕石章挑着,当他连续仔细地看了六七个公章之后,才最终拿起了一个,当他回头时,冯石发现在他的眼睛里竟然充满了眼泪。
他像是在电视台演播厅里一样,面对着灯光和观众,充满感情地说:你们不知道,我对这个厂是多么有感情呵。我从大学毕业就在这儿,一晃快三十年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会在我的手里把这个厂卖了?老酱油这么多年上百个厂长,为什么要在这上边签上我毕石章的名字。我有愧呀。
毕厂长说着,竟然号啕大哭。
冯石也被他的哭声吓着了,他就像是在小的时候,唯一一次听见自己的父亲哭那样,感到恐惧而且怪异,关树想说什么,被他用手制止了,他们默契地等待着哭声的一次次起伏,像南方高低不平的山路一样,蜿蜒而漫长。
突然,毕石章停止了哭泣,他像运动员那样,朝着桌上的合同冲过去,然后,把红色的公章伸到嘴边,拼命地呵着气。他的呼吸急促,在他的气息里充满了水分,那湿润和温暖将会给他们老酱油带来营养和幸福。毕石章就那样地站着,他长时间地呵着气,当他停止呵气时,就开始把公章渐渐地伸向了合同,猛地他又把公章放在了一边,然后,从怀里拿出娴,开始抽起来。
冯石坐在沙发上,仔细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关树想站起来,被冯石再次制止。
毕石章的烟抽了一半,就被他拧灭了。他再次拿起公章,伸到嘴边呵起来,他的嘴张得很大,像面对牙医那样,一直大张着,脸上所有曲线都已经变形,他急促的呼吸声再次响起来。
冯石和关树都想笑,但是他们忍住了。
毕石章呵着,呵着。气息源源不断地涌向了红色政权,突然,他像扔手榴弹的上尉一样,把公章举得很高,使出浑身的力气,猛地砸向了合同,一声巨响之后,冯石看到了合同上清楚的红色印迹。那合同上的图章真的很清晰,像艺术一样完美无比,比他们在支票上盖的要清楚美丽得多。
毕石章愣着神,像射精之后的男人一样,他疲惫之极,当冯石和关树共同扶他坐在沙发上之后,他抬起头来,说:你们公司能成立一个党委吗?
冯石愣了,他看着毕石章。
毕石章说:我们厂许多老党员都需要按月交纳党费。
9
冯石极度疲倦地回到了新世纪饭店,在路上时,他睡着了。而且,还做了梦。随着车身运动的节奏,他梦见了自己去欧洲游历。他走在法国南部的一个小镇上,那个小镇叫阿孔多。多么熟悉的名字,阿孔多。这不是在南美的一个国家吗,怎么会跑到了法国南部?草地平坦开阔,上边有成群的奶牛一边吃草,一边悠闲地晒太阳。这些牛为什么那么舒服?它们生命的境界真高呀。下辈子如果变成一只牛,也要是一只法国牛。或者,不当人当牛也要生活在法国。冯石醒的时候。饭店已经到了。回到房间时,他趴在了床上,空头支票带来的为什么不会是空头合同呢?
这种想法让他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