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 2009年第1期-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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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关掉自己面前的麦克风,又关掉身边姜青面前的麦克风,悄悄对她的耳边说:我突然感觉有些害怕。
姜青说:那中午就不要在这儿吃饭了,那么臭。
冯石说:你仔细地闻闻,不臭了,现在刮的是北风。
姜青笑了,说:我突然开始喜欢北京东边了。
那时,轻工业局的哈副局长正讲话,从刮北风那边的白杨树林后传来了喧哗声,黑压压的一群工人向现场这边涌来。看不清他们任何一张脸,冯石乘机对姜青幽默了一把。冯石说:踊跃参加庆典来了。
但是,人群的呼声传到了会场,听不清喊叫的是什么,感觉得到群情激昂。毕厂长的脸色变了,他大声喊叫着,没宣布散会,就请各位领导赶紧退场。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明白了,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慌张。他们在厂办工作人员的护卫下,急急忙忙向主席台后方撤退。他们听见毕厂长高声喊道:直接送停车场!
一行人跌跌撞撞下台去。冯石突然走神,想到“下台”这个词,感觉不太吉利。他的脚下就出现了犹豫,于是,他就看见了逃在他前面的各位领导的狼狈身影,也就是看见了自己的狼狈身影。
冯石站住了。
有人用低沉的声音语重心长地对冯石说:你要是像这帮贪官一样逃离这个地方。你就不用回来了,你再也没有资格拿下这片地再也没有资格做你的梦了!
他听出来了,说这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冯石自己。
冯石站得稳稳当当。
姜青和关树愣了,他们赶紧推他,冯石反手把他们推开。冯石转身向后,面向主席台,也面向蜂拥而来的工人群众。毕厂长急了,使劲推他,他把毕厂长推开,迈步向主席台走回去。很多双手在拉拽他,其中有关树和姜青的手,都被他随手抡开了。事后,姜青说他真有劲。冯石说,那不是劲,那是气势,那是胸有成竹临危不惧一往无前气定神闲。他用了很多形容词自夸,姜青也没有嘲笑他,因为在所有领导都慌不择路狼狈不堪的时候,冯石的确显得与众不同。
冯石走回了主席台,他没有坐回自己的位置,而是坐在了市领导林肖肖的位置上。冯石对发愣的服务员说:小同志,换杯茶,好吗?
冯石又对跟回来的姜青和关树说:二位请坐。
这时候,人群已经拥上了主席台,一张张愤怒的面孔包围了他们,关树挺身而出,站在冯石前面,隔在冯石和人群中间,被冯石叫住了。冯石说:关总你坐下!
6
狼狈逃窜到停车场的一群领导并没有逃脱,早有工人群众堵死了出口,还有人躺在了轿车轮子下,叫嚷着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于是。一行衣冠楚楚的大人物又灰溜溜回到主席台,当他们看见冯石镇定自若地向他们微笑时,都感觉到了和这个他们根本就瞧不起的像骗子又像流氓的家伙心中的藐视。
所有人都坐会回到主席台上,直面愤怒的工人。
领头的就是那个卖狗的工会副主席,他抢过话筒,招呼工人们安静,然后说:各位领导,我们是来讲理的。
在工会主席的唾沫星子喷向各位领导的同时,还有一些杂物和垃圾从主席台下扔向各位领导。吵闹声响成一片,麦克风时时地发出刺耳的啸叫。
麦克风在不同的人手中颠簸着,不同的大嘴张合着,发出相同的愤怒。他们谴责工厂领导是败家子、蛀虫,平常贪污腐败,掏空了工厂,又勾结奸商,狼狈为奸,出卖工人利益,贱卖国有资产。说到伤心处,大手一把一把推向毕厂长惊惶的脸。
与此同时,没有抢到话筒的工人也不甘落后。他们的愤怒被点燃了,他们的委屈被引爆了,他们控制不住,也没必要控制。他们把唾沫星子喷向其他的领导。他们分不清谁是银行行长,谁是国资委主任,谁是办公厅秘书长,但知道他们都是领导,是政府的代表,出卖工人阶级利益,贱卖国有资产的罪魁祸首也有他们!
一根根手指头指向几张领导惊慌的脸,争先恐后的人们挤倒了桌子,压倒了领导。毕厂长奋不顾身扑过来,高声吼道:你们有气冲我撒,不准侵犯领导。你们骂我打我都行,就求你们千万不要侵犯领导!
这时候的冯石忽然感到了失落,因为那些愤怒的工人居然没有冲击他,他们冲击工厂领导,冲击政府领导,偏偏就放过了他这个“奸商”。
冯石左看关树。他在关树脸上没有看到恐惧,他这个兄弟有的是胆量,轻易是不会害怕的。但他在关树的目光里看到了期待,他明白,那是一个小兄弟对大哥的期待。
冯石右看姜青,在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惊恐,还有迷茫。她该想念邦德了吧?还有平静的欧洲,平静的德国,华尔街就是喧闹也不会打人吧。人家是一百多年的公司,劳资纠纷早就解决了,而且人家有程序,有文本,有法律细化的原则,有一次次的法庭判决案例。这样严重的阶级对抗闻所未闻吧?
冯石笑了,他感到了优越。工人们的血泪控诉丝毫不会给他带来惊慌,反倒带给他痛快。是的,很痛快,就好像他冯石不是主席台上受攻击的一员,那些血泪控诉就好像发出的是他冯石的心声。
冯石很奇怪在这样的时候自己还能够走神,他想起在自己小的时候,姑姑曾经对他说过:你要像你爸爸那样,平时不要惹事,但有事不能怕事。
这是多么简单,幼稚的逻辑,冯石从小就不相信:人怎么会不怕事呢?人怎么会不惹事呢?而且,父亲真的是一个不怕事的人吗?父亲面对比他更大的官时,脸上所透出来的笑容是谄媚的,父亲在红卫兵面前也像今天的毕厂长一样发抖。那些批斗父亲的红卫兵背诵的毛主席语录冯石终生都记得住:有些人如果活得不耐烦了,搞官僚主义,见了群众一句好话没有,就是骂人,群众有问题不去解决,那就一定要被打倒。
冯石有些想念父亲,他已经好几年没有看见他了,就是这个人,在他还没有被打倒时候,全家也为年小的冯石营造了一个能避风雨的家。
7
场面更加混乱了,几个工人把毕石章紧紧抓着,就好像是他们怕他跑掉一样,有的工人甚至还拿来了绳子,想把毕石章绑起来,却被那工会主席制止了。
这时,一个老工人,突然冲过去,朝着毕石章的脸上打了一巴掌。毕石章一点也没有示弱的感觉,相反,他真的像是将要上刑场的烈士一样,昂着头,对工会主席说:建忠哥,你不能这样。我大学毕业刚来的时候,你就是我师傅。我们曾经共同……
工会主席周建忠打断他说:你好意思跟我们讲过去?你出国的时候,我在卖狗。你喝酒的时候,王师傅在捡垃圾。你买了新车,我们连看病的钱都没有了……
毕石章说:整个国有企业都成了烂摊子,国家不管我们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想尽一切办法,就是要改变现状。你们恨我,光恨我,这是不公平的。
那个打他的工人再次冲上来,说:别人腐败,我们没有看见,你在我们眼皮底下腐败,把工厂毁了,为什么不打你?
周建忠架住工人的手,高叫道:“邢师傅你过来。”
一个老头穿过人群走了过来。他走得很慢,头发灰白,周建忠上前拉着他,说:邢师傅今年五十八岁了,1999年我们厂倒闭,他也跟我们一样下岗,单位没有为他交纳养老和医疗保险金,那些钱全都被毕石章他们挥霍了,国家是有养老保险的,是要为下岗职工提供的优惠政策的,可是我们没有。邢师傅在下岗前,已经在单位干了二十一年,他眼看就到了法定退休年龄了,可是,现在他以后的养老保险金呢?有吗?全泡汤了。
邢师傅说:以前我和同事们都寻找过出路,没有用,我现在在一家私人公司值夜班守门。一个月才领五百元。我连家里吃饭都不够。
周建忠扬手又喊:朱大姐,你来,来呀。
那老太太不愿意上台来,只是在下边看着,眼里噙着泪水。
周建忠挥着大手,说:她六十多岁了,过去朱大姐一直在厂里工作,她退休后每月只能领i到四百元的退休金。毕石章经营不善,工厂连年亏损,他照样挥金如土,桑塔纳还嫌不够档次,还换成了帕萨特。害得朱大姐连四百块退休金也领不到了。光是99年到2001年,毕石章就拖欠朱大姐个人的退休金总计四千多元,更别说福利、医疗保险这些个保障。和朱大姐一样的人,厂里还有一百多名,他们都是这么惨。
我们多次找到厂里,局里,要求解决,都没有结果。我们工人没有办法呀,也想找法院,我们想要劳动仲裁,起诉他们狗日的,多少钱呀,我们连工资都没有,哪能交得起那些费用,而且还不知道能不能判回钱来,我们一直不敢上法院呀。
工人们再次激愤起来。
于哥,于殿喜,你来,来呀。周建忠上前把一个老人拉了过来。他又说:他天天去臭河边捡垃圾,他每月六百元的退休金从去年没了,老两口吃了上顿没下顿啊。没有医保,他腿摔坏了,也不能好好看,眼瞧着就残了。你们看看他的腿。
于殿喜老人却没有向各位领导展示他的残腿,他突然要过话筒,大声说:同志们,我很不安啊。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们,咱们厂破产了,兼并了,党组织解散了,我没有地方交党费,我已经快两年没有交党费了,这可是党员的义务啊。半年不交纳党费将被视为自动退党,你们说,我怎么办?我们连交党费都没有人收了。共产党从此就没有了吗?
全场静了,突然静了,没有人说话,只能听到老人的呼吸声。
那工会主席周建忠保持着一份清醒,他从老人手里拿过话筒,同时把话题拉回到生活上来。他问老人:老哥,于老哥,如果你得了大病怎么办?
老人接过话筒,想了一下,说:还能咋办?去安乐死,总不能给党增添负担吧。
喧哗声再次响起,老人悲惨的命运把工人们无限地激怒了。有人领着喊口号,有的女工开始哭泣。
冯石就是在那个时候站了起来,从老工人手中拿过话筒,开始了他的表演。后来姜青问他哪来的勇气,他也说,哪来的勇气,也就是良心突然不安,情不自禁而已。姜青笑话他也讲起良心来。他说,我也觉得奇怪。
冯石的讲话以“工友们”开始,然后是“工人兄弟们”。
冯石说,工人兄弟们,冲我来吧,放开毕厂长,放开各位领导,所有的一切都冲我来。因为我就是冯石,就是你们批判的那个狼狈为奸贱买国有资产的奸商!
冯石的嗓音很好,很有穿透力,现场出现了难得的安静。
冯石顿一顿,接着说:工人兄弟们,严格说,我不是奸商,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资本家。
冯石把“资本家”三个字说得很有节奏,很清晰,效果非常好。那些年,在体制转轨的关键时刻,因为牵涉到曾经被称为是领导阶级的工人群众的切身利益,对改革的争议很激烈,资本家是一个很敏感的词。即使是十年以后的现在,公开媒体可以说资本时代,说资本运作,也不说资本家,只是说民营企业家。冯石在那敏感的时代外加敏感的时刻,特地说出资本家三个字来,连自称来自华尔街的姜青都感到惊讶,更别说在座的社会主义国家的各位领导。尤其是魏主任和毕厂长,脸色都变青了。毕厂长不停嘀咕说,你这不是火上浇油嘛,火上浇油哇!
果然,短暂的惊讶之后。在工人心中扎根了几十年的阶级情感被引爆了。所有的唾沫星子和愤怒都冲着冯石来了,冯石像是汪洋中的一条小船,在风浪中颠簸飘摇。
冯石的眼前除了愤怒的面孔,还有惊恐的面孔,尤其是姜青的惊恐。冯石的耳边一片轰鸣,他恍恍惚惚记得一些很有穿透力的词语:南霸天、胡汉三等,都是革命历史电影中的地主恶霸。冯石忍不住心中感叹说,中国真是个农业社会,要寻找狼心狗肺又家喻户晓的资本家还真是难啊!
即使在那样的混乱中,冯石也没有放弃话语权,那个麦克风在他手中紧紧地攥着,所以,他能够在工人愤怒的短暂低潮时,说出那一句惊天动地的话。
8
冯石说:工人兄弟们,我冯石虽然是一个资本家,但也是工人出身,所以,我非常理解你们对工厂的那一份深厚的感情,也非常体谅你们面临的那些困难,所以,我决定,放弃收购酱油厂,把这一份国有资产和阶级感情璧还给大家!
在座的各位领导,银行行长,国资委副主任,轻工局副,市委副秘书长,区委副书记,尤其是酱油厂厂长,都愣住了。冯石很得意地欣赏他们的惊讶,不管他们身份如何,品行咋样,利益何在,让破烂不堪的酱油厂尽快从北京市地图上消失,让一片如国贸中心一般的建筑群尽快耸立起来,为现代化的首都争光添彩,都是他们共同的愿望。特别是魏主任和毕厂长会做何感想:贱卖都卖不出去?
更惊讶的还有关树和姜青,他们是天底下最清楚他冯石为酱油厂这片土地如何挖空心思机关算尽的人,他们无论如何不敢相信他冯石会放弃这笔收购。他们都伸手去拽冯石的衣服,姜青还在冯石腰上掐了一把。
那时候,空气像凝结了,冯石心中也感到了紧张。他忽然想起大学期间同学们最喜欢的欢送语句:送瘟神,还要加上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那句著名的诗句:借问瘟君欲何往,纸船明烛照天烧。
但是,冯石在一片安静中感觉到了信心。他对关树和姜青说:关总,姜助理,我们走,既然是不受欢迎的人,我们走。
那时,麦克风还在冯石手中,这句话传向了四面八方。人群中有人说着“走就走,没有你个奸商,我们照样活”一类话,但声调不高,也没人响应。冯石的劲头更足了,他领着关树和姜青,向外挤。
工会主席周建忠和姓于的老工人还有那可怜的朱大姐都在冯石撤退的必经之路上,他们没有给冯石让道,也没有拦截冯石。冯石在他们脸上读出了一种表情:无助。
最先站出来的是毕石章毕厂长,他从几个人身后挤过来,张开双臂将冯石拦腰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