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 2009年第1期-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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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的狗。
这时,一直在等着冯石的姜青他们开车来到了工厂里边。朝着家属区缓缓开着。
小高忽然擦擦眼睛,说:你看,那是冯总裁吗?
姜青仔细一看,说:是呀。快。
冯石也就是在那一刻看见了自己的车和车上坐着的亲人们。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渴望,狼狈地朝姜青跑过来。
姜青在车里看清楚了冯石被狗追赶的情景,她忍不住地高声笑起来。她边笑边打开了车门,朝着冯石靠拢。当离冯石很近时,她把门推开了。冯石一下子就跳了上来,连声说:我当年跑百米,可是十一秒呀。
姜青这时看见了冯石裤子上的血,说:血,血。
冯石一摸自己,说:他们用刀扎了我的屁股。
姜青又忍不住地笑起来,边笑边说:报,报案吗?
冯石摇头,说:报他妈什么案,我们永远是说不清楚的。哎哟,他扎得不深。
姜青笑得都直不起腰来了,她喘着气儿,说:高,送医院,送,送医院。
冯石自己也忍不住地笑起来,说:现在屁股有些疼了,你还他妈的笑。
姜青笑得更厉害了,冯石从认识她的那天起,就从来没有见她这么开心过。
7
第二天上午,老酱油的工人们冲出工厂大门,在长安街延长线以北的街上打出了大标语:我们要活,我们要吃饭。
先是派出所所长接到报警后带着一队警察赶到现场,他想劝周建忠和工人通过合法途径,选派代表一步步协商着去反映问题。
周建忠说:我们已经不愿意再等待了,我们冲出工厂,就是觉着政府对我们不负责任,他们永远在拖延,永远没有钱,我们要求马上解决问题。
然后,周建忠带着几个老工人拿出报纸垫在地上,开始盘腿坐在道路中间,过往车辆都被阻止了。
被堵的车流很快扩散,长安街也开始堵了,天安门也开始堵了。然后,冯石最希望看到的事情发生了:整个北京东城的交通几乎瘫痪。
周建忠与老酱油的工人们坐在他们厂的门口,开始唱起了《国际歌》,然后,又开始唱《国歌》。
警方出动了,他们调来了防暴队。他们戴着防暴头盔、手里拿着盾牌和丁字警棍,和老酱油的工人形成了对峙。防暴队显得很有现代性,他们穿的衣服引起了过往人群的赞扬,大家都说防暴队的衣服帅。他们听从着口令,还敲打着盾牌,威慑游行的工人们,并阻住工人前进。现场的指挥长对周建忠身后的工人们喊话,主要内容是对他们进行法律宣讲,但老酱油的职工不听,并用矿泉水瓶等投掷防暴队队员。
冯石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不过不是在现场,而是老酱油对面的大楼上,当被关树收买的职工代表给他们打了电话之后,他们就朝这边赶。在离这儿还有一公里多的小路上,他们停车走路,然后他们爬上了这幢楼的露台。冯石躲在日本松下的巨幅广告牌后边,先是说:我们控制这片地方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个狗日的小日本的广告牌去掉,我看见他们的东西,心里就不舒服。我很讨厌日本人,你们呢?
姜青和关树都没有说话,他们一直看着那些躁动的工人们。
冯石又说:我以后要在这儿挂我们本民族的广告。
姜青仍旧盯着前方,看了一会儿,说:哪个是周建忠,我怎么看不见那老头?
关树用手指指说:那个,就是那个。
冯石赞叹着,说: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天天都是这样。然后,冯石拍拍关树,说:给《北青报》《北京晚报》打电话了吗?
关树说:刚才你不是自己亲自打的吗?
冯石笑了,说:我一高兴,就把什么事都忘了。对了,还有个《为您服务报》,快,快打。跟他们说,这儿有全世界最好的新闻。
关树开始打电话。
姜青有些担心了,看着混乱的人群,长长的车流,轰轰烈烈的场面,她说:这也太过分了。
冯石说:不是我们过分,我们什么也没做。是他们过分。
姜青说:我有些害怕。
冯石只是紧张地看着,没有理会姜青说的话。姜青又说:我真的有些害怕了。
冯石这时开始大声朗诵了:“现在再搞大民主,我也赞成。你们怕群众上街,我不怕,来他几十万也不怕。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冯石停下来,问姜青:你知道这是谁说的话’吗?看看毛选第五卷吧,你们都应该好好学习,我可是背着老三篇长大的,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讲的话,我是红卫兵,我们从小就会战斗。
关树说:老板,就你这年龄,也想当红卫兵?我姐是红卫兵,她都五十了,她说她当年用皮带抽他们老师,她说那老师在她三年级时曾经猥亵她。
冯石说:那我从小就是个红小兵,我有红小兵情节。然后,冯石又开始背诵:有些人如果活得不耐烦了,搞官僚主义,见了群众一句好话没有,就是骂人,群众有问题不去解决,那就一定要被打倒。现在,这个危险是存在的。如果脱离群众,不去解决群众的问题,群众就要打扁担,工人就要上街示威,学生就要闹事。凡是出了这样的事,第一要说是好事,我是这样看的。
关树看着冯石背诵,他就笑起来,说:老板,你为什么背得那么熟?
冯石说:我爸爸背的,是你姐那样的红卫兵逼他背的,我能不熟吗?
关树又笑,他的笑声中能明显地听到“嘿嘿嘿”的声音,他笑得时候头发乱抖,就像内蒙古自治区草原上的野草一样,在风中不停地颤动着。
8
我不干了。
这是冯石再见到林肖肖时,说的第一句话。
那是在新世纪饭店的商务酒廊里,当冯石第一次说出这话时,姜青和关树首先呆住了。因为在这之前,冯石没有对他们透露一点点这方面的想法。
林肖肖也愣了一下,他在工人闹事的当天晚上主动约冯石见面,他走进32层商务酒廊时,显得有些急躁,有些气喘。当感觉到灯光有些暗时,林肖肖说能不能亮些,太压抑了。
林肖肖穿的西装很得体,他没有像冯石那样动不动就扎上领带,他只是把白色的衬衣领口解开,这让他显示出骄傲,还有几分潇洒和贵气。
冯石问他想喝什么时,他也没有回答,就好像他没有听见一样。
林肖肖坐在那儿,显得很有架子,他表示出对冯石不满意,说老酱油的事情上边几乎都知道了。他还说为这事他很不安。因为影响太大了。最后,他有些沉重地说,昨天,副总理把他跟另一个副市长找去了,他们亲自过问这件事情,唉,这些工人闹得太大了。
冯石没有对林肖肖说自己被刀扎,被狗追的事情,他只是说:我不干了,这老酱油的事情,我不干了。麻烦你们转告市领导,我冯石就是不挣这钱,也不干了。
林肖肖没有想到冯石会这样,他一时有些不明白,他本来是想批评冯石几句,想让他多掏钱,快掏钱的,却没有想到冯石说出了这种话。他问冯石,说:你说什么?
冯石说:我不干了。
林肖肖说:把事闹得这么大,我已经向市委汇报过老酱油的事,我在副总理面前也提到了你和你的公司,大家都对你冯石有很好的期待,可是,你却不干了。
冯石叹了口气,说:没有人实实在在的支持我,全都跟我打官腔,为了把老酱油的事情办好,我已经操碎了心。
林肖肖听懂了冯石说话的意思之后,脸上露出了讥讽的表情,他不光是听懂了,而且也看透了冯石的心思,他说:你真不干,我也不勉强,我如果找了别人,你千万不要后悔。
冯石上前一把拉住了林肖肖的手,看着林肖肖,脸上的表情充满诚意,他的嘴颤抖着,可是话却一直说不出来。
姜青和关树紧张了,他们看着冯石,不知道他这个戏该怎么演下去。
林肖肖说:你究竟怎么想的?告诉我。
冯石的嘴颤动了半天,然后,缓缓地吐出了那几个字:我不干了。
林肖肖说:好吧,那你就先回去吧。
冯石坐着没动。林肖肖又说:好吧,那你回去吧,走吧。
冯石仍然没有动。林肖肖仔细一看,才意识到自己有些昏头了,他这不是在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在冯石的地盘新世纪饭店,该走的不是冯石,是自己,就更显生气,他起身就朝外走,边走边说:冯石,你还民族资本家呢,你还品牌呢,你可别后悔。
姜青想说什么,却不敢说了,关树想上前拉住林肖肖,却也僵在那儿。
冯石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林肖肖出门的刹那,冯石突然起来,上前抓住林肖肖。
大家都以为冯石会改口,他会在瞬间认识到的错误。可是,冯石没有那样,他只是在林肖肖复杂的眼光中,慢慢地说:请转告各位领导,就说是我冯石说的,中国民族企业家的生存环境,很差,很差,很差。
说完,冯石放开了林肖肖的手,就像是要把一个良家女人推向窑子一样地,无奈而又有力地撒开了手。
林肖肖走出去后,即使是脚踏在地毯上,也仍然能听见特特特的声音,那里包含着一个像林肖肖这样的市领导无限的愤怒。
关树听林肖肖上了电梯,就冲到了冯石跟前,说:老板,你怎么了?你糊涂了?他是连钱都不要的人,他可不吃你这套。
姜青没有说话,她望着冯石,说:我去追他,行吗?
冯石没有理她。姜青起身就朝外走。冯石使出浑身的力气,对姜青喊:回来。别去。
姜青仍然顽强地朝外走。冯石站起来,跟着姜青走,他们越走越快,到了电梯口,冯石才抓住姜青:你如果真的去拉林肖肖,那我就把你休了,一辈子也不要你。
姜青摔开冯石的手,蹲在地毯上,像酒店的女服务员那样,突然哭了,说:冯石,你真的错了,他们肯定找别人了。你不该在这件事上打赌呀!!
冯石把姜青拉起来,他们站在电梯口,那儿灯光挺暗,可是冯石在拼命看姜青的脸,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他是想看到姜青究竟流出了多少眼泪。
姜青也看着冯石。当冯石发现姜青已经是泪流满面时,他内心突然产生了对眼前这个女人的巨大柔情,他开始用手为她擦泪。姜青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说: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冯石仍然深情地看着她,只是一丝丝羞愧从他的眼神里透了出来,他仍然抚摸着她的脸,说:我是即兴的。
姜青完全崩溃了,她就像突然不认识冯石了,她体会着眼前这个老男人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后悔的表情,她感觉着他的呼吸,缓缓地说:这么说,你在林肖肖来之前,还没有想对他说这话吗?
冯石点头。
姜青又说:可是你现在后悔了?
冯石又点头。
姜青说:如果我们真的没有机会了呢?
冯石的眼睛里露出了真正的忧伤,他说:其实,我最近一直觉得累,我现在发现我就是累了,我不想干了,我就是不想干了。
姜青瞪大眼睛,长时间地看着冯石,突然,她狠狠抽了冯石一巴掌,声音不大,却让冯石感觉到了强烈的疼痛。
9
那是冯石一生中最痛苦的一个星期,他不想跟任何人交流,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分析,反省,批判自己。他是那么痛恨自己,他被后悔压得内心疼痛无比,他整夜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他无数次地觉得不过是自己做了一个噩梦,他根本没有对林肖肖说那些话,他其实是在对林肖肖表决心的,他说:市长,林市长,我会好好努力的,我要为市政府分忧,我们这些民族企业家就是要为民族分忧的。而且,我已经把他们欠工人的两千多万社保费,医保费还有工资交上了,我还能交一个亿的土地出让金,我还能交买断工人的钱,我还能交工厂欠银行的一千五百万,我还能拿出九百万为老酱油进行设备更新,我把他们搬往大兴的钱也交了,我在大兴为他们已经投资两千万盖好了房子,我还为当地的政府做好了必须的绿化,我要对工人技术培训,我要……林市长,我有的是钱,我们家里就有印钞机,我的钱很多,要多少就能拿出多少来。
这种想法又让冯石轻松了一些,反正自己没有那么多钱,反正有几个坎是过不去的,反正长痛不如短痛,反正自己本身就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其实,这样的结果是不错的。姜青说得不对,他不是一个赌徒,他是真的走投无路了:他就像是一个绝望的孩子,在继母面前突然撒起娇来,明知道没有任何人会可怜自己,可是他仍然装出了最后的愤怒。他没有权力愤怒,他知道这点,他不过是一个贼,一个贼能讲条件吗?他除了在黑暗中去偷,再去偷,还去偷,他除了能重复这样一个动做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姜青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他曾多次在她面前表现出自已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可是。他就是这样葬送了本来可以再坚持一下的事业。
直到姜青有一天半夜,突然来新世纪饭店找冯石。
冯石那时仍然在睁眼望着天花板,他躺在黑暗里,床很大,可是他却只躺了很小的一角,他不断地回忆着自己软弱而可怜的前半生,他很想念故乡。
姜青就是在那时按的门铃。
冯石没有理会。那门铃一直响着,让冯石无法继续躺在床上了,他只好起身,悄悄地朝门口走去。
门铃响得越来越急,冯石全身赤裸着,慢慢地走到门口,从猫眼望外看,当他意识到门外站着的竟然是姜青时,他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他有些莫明其妙地被感动了。他想不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伤心。
他擦掉了自己脸上的泪水。可是新的泪水又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