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 2009年第1期-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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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没有哭,他才八岁,还不善于为爷爷哭,他东张西望着,周围的一切让他感到压抑而无趣。母亲的哭也没有让他受到感染。他的脸显得有些灰,眼睛长得跟自己一样,不太大,单眼皮,额头上布满了心事。
儿子让他心疼,他能感觉到儿子把目光停在了自己的身上,于是他为自己的哭泣而有些难堪。
就这样,在儿子和自己,以及所有亲人的注视下,父亲被推进去火化了,他清醒地意识到父亲现在已经被烧着了。悲痛再一次席卷了他的内心。
12
海德酒店显然已经有些陈旧了,冯石要在这儿答谢那些帮着他举办葬礼的人。就如同葬礼一样,饭局也要体面。所有的事情都是为了大家的面子。席间所有人都在向他敬酒,说有了像他这样的儿子,老父亲的在天之灵也算有了交代。他是咱们整个大院的骄傲。像他这样的人才乌鲁木齐这么多年也就出了一个。关键是他能在北京站住脚,前几天的新闻联播大家都看到了。
饭吃得不舒服,冯石客气地对着大家笑,心里却焦虑地在等待着关树的电话。可是,这电话却一直没有来。他心想,我的脸上在笑,而我的内心却在流泪。就跟那些受到欺辱的纯洁少女一样。
总算把他们打发完了,冯石与大家朝外走。这时,关树的电话来了,说:大兴支行的那四千万入帐了。
冯石突然高兴起来,在那一刻,葬礼的气氛猛地变成了婚礼的气氛。冯石突然忍不住地像个诗人一样对那些身边的人说:
我爱我爸爸,我也爱你们。
为父亲挑选墓地是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母亲和哥哥都认为要一个普通的就行了。冯石却摇头,他不同意。父亲的墓地不属于父亲,那里有他这个儿子的实力和荣耀。他不知道该如何对母亲说这件事,只是在与母亲和哥哥、儿子及家族里其他的亲戚走在烈士陵园的墓群之中时,突然说:我要把那半座山买下来。他说着指了指了高处,说:明年鬼节,就把父亲葬在那儿,让他能够俯瞰所有这些人。
大家都不说话,富人和大老板说话永远是这样的。而在这些人眼中,冯石就是大老板。
冯石看看母亲。母亲脸上没有表情。她说:人都死了,买那么大的墓地有什么用?
哥哥说:能买当然好,给老爹争面子。
冯石激动地看着那片高地,那一刻他感到自己是个领袖人物。
冯石带着儿子走在山坡上,这儿古老的榆树把他带回了自己的童年。当走过毛泽东的弟弟毛泽民的墓前时,时光仿佛倒流回来,在他的头脑里充满了欢笑声。
他与儿子静静地走着,就好像他们是为了散步而散步。其实,他内心有着双重的疼痛,一方面是失去父亲,一方面是对未来的担心。有时他也会突然问自己:这两件事哪件让你更痛心?问题太残酷了,他不愿意面对。可是,这个问题就像是童年时的歌声一样,一遍遍地出现,折磨他的内心。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烈的光荣传统。那个问题又出现了,父亲的死与工程的死哪个让你更加心痛?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想极力排除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儿子总是很静,他走路像他的母亲,没有声音。
他看看儿子。儿子始终低着头,看着脚前的地。从来不看他。
他说:你妈管你严吗?
儿子说:我妈每天下班后就坐在那儿看着我写作业。一动不动。
他笑着说:母亲经常是伟大的,母亲又是愚蠢的。母亲是最无私的,又是最自私的。
儿子丝毫没有感到有趣。只是孤独而压抑地抬起头,看着前方,像是一个老人。
儿子很像自己。冯石才六岁时,就感到自己有些老了。
他把手伸进自己里边的西装口袋,从里边一掏,就拿出来一千块钱。他递给儿子,说,给,一千块钱。你自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儿子看看他。目光中有些犹豫和怀疑,接过钱时,他说:你没有数,怎么就知道这是一千呢?
冯石说:你数数。
儿子数了一下,正好十张。他的脸上头一次有了笑容。又说:你怎么知道这是一千呢?
他也笑了,说:这是特异功能。你是我儿子,你也有。
儿子再次沉默了,特异功能这个词显然让他有些压抑。
冯石看着儿子拿钱的手,心想:自己平时给新世纪饭店的妓女也是两千,给儿子是不是太少了?想着,他再次把手伸进去,一抽,拿出了五百,说:看看,是不是正好五百。
儿子数数,说:五张。
他望着与自己很陌生的儿子,内心产生了特别的疼痛,又把手伸进去,再次摸出了一千,说:数数,这是不是一千。
儿子突然紧张起来,说: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儿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或者说,仅仅是两千五百块钱就把他吓坏了。
他说:跟爸爸去北京吗?
儿子摇头,说:我跟妈妈去。
他说:你是不是想让妈妈跟你一起来北京玩?
儿子点头。
爸爸妈妈离婚,你恨爸爸吗?
儿子没有说话。
等你长大了,爸爸就把公司交给你。中国最大的公司。
儿子又开始看地上,他显然对于公司没有兴趣。儿子看着地下,说:爷爷真的升天了吗?
冯石愣了一下,升天这个词无限地刺激了他的身体,他下意识地朝天空望去,他真的渴望在那里看到父亲。
13
冯石坐在母亲身边,母亲躺在床上。
她说:去看看你姑姑吧,她跟我们一样伤心。
冯石说:还在建筑机械大修厂吗?
母亲说:她还能去哪儿?你爸爸离休后也帮不了她们,可怜呀,企业完了,马上要让资本家收购了。这国家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四十多年的工厂,就白白地给那些私人了。我看这就是腐败。你爸爸他们在台上,哪有这样的事情,光是大修厂那片松树林,他当年要回来,从军区要回来,就花费了多少精力呀。那些什么老板,他们最坏了,应该枪毙……
冯石开始静静地听着,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就说:你儿子也应该枪毙。
冯石出门时想,母亲真的没有沾上自己的什么好处,所以她一点也不会理解自己的艰难,她完全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要求把他这样的人枪毙掉。
他真的想去看姑姑了。他想起来小时候,自己总是在姑姑家玩,父亲母亲总是很厉害,而姑姑是温柔的。好像是七零年,姑姑曾给他两元钱,那是一张绿色的钱,上边沾满了汗水和尘土,可是十岁的冯石几乎要快乐得发疯了。他省着那钱花,买了山楂片,还买过奶油冰棍。
姑姑与父亲长得像,看见了姑姑,就看见父亲。父亲死了,姑姑还活着,这让他真的感觉到有了见到她的渴望。
14
姑姑住在厂区最北头的那片土平房里,她们的条件还不如老酱油,那房子都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盖的,现在每一间都是危房了。
冯石经过厂区,心里不停地唱着这首表姐当年教他的歌,他看着破烂寒酸的人群和房屋,心想:母亲的仇视是不对的,资本家不该被枪毙,资本家代表资本,他们是应运而生呀。
姑姑家里很暗,黑洞洞的,冯石走进去时,她正靠在床上,姑姑的眼睛看不太清楚,她看着冯石说:你是谁?
冯石说:我是赖瓜子。
姑姑的眼睛亮了,说:冯石呀,赖瓜子,你来了。你妈说你一早就会来,怎么才来呀?
姑姑哭起来,说:真的想你爸爸,他走得太早了,他才不到七十,老天不公……
冯石看着她,觉得她跟父亲更像了,人们说得对,老了以后,兄弟姐妹都是一个模样。
冯石等姑姑平静下来,他问:秋娥呢?
姑姑说:她去厂里了。
冯石:不是破产了吗?还上班?
姑姑叹口气:去那儿偷机器零件,然后卖些钱,买吃的。
冯石说:我表姐一个女人,让别人抓住了怎么办?
姑姑脸上有了愉快的表情,说:尽是女人去偷,男人还不方便。真的碰见那些保安,她们那些老娘们儿就把裤子脱下来,露出屁股。那些保安都是小伙子,不敢抓她们,他们不好意思呀……
姑姑说着,忍不住笑起来:兴奋让她的脸上有了生气,就像是阳光照进了这间破屋子。
就在姑姑笑的时候,表姐秋娥回来了。冯石跟她说话时,心想:她四十七了吧?应该是四十七。
冯石脑子里老是出现小的时候与她在大修厂里奔跑打闹的情景。
表姐说:那些天还在电视里看见你了。
冯石内心苦涩,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好,于是他开始在西装内侧的口袋里摸着,那里装着一万块钱,他犹豫着是给她们五千呢,还是两千。如果想起小时候那张绿色的两元钱钞票,他应该给她们五千,如果想起小时候,秋娥娇小美好的眼睛和梳着小结的头发,也应该给五千,可是冯石还是准确地摸出了两千。
他把两千块钱放到姑姑的手里,就准备告辞了。这儿真是太压抑了,跟葬礼一样压抑。
姑姑不让他走,非要让他留着吃饺子,姑姑说:小娥知道你要来,一大早去厂里偷铁件卖了钱,买肉为你包饺子,你不能走,一定要吃。
冯石只好再次坐下了,他听着秋娥在忙碌,看着姑姑的脸,他再次想起了父亲,他的内心一阵阵地疼痛起来。
吃饺子的时候,冯石的嘴里没有味道,他看着坐在对面的秋娥,看着她的大屁股,想起来小时候,他与她坐在对面玩纱包。冯石那时胆小,总是表姐保护他。那天秋娥穿着短裤,冯石老是想要从她裤筒的下边往里看进去,他想知道她里边究竟长得什么样。那时他七岁吧?可能刚上学,那天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因为她的裤筒太紧了。
冯石又夹起一个饺子,吃了一口,突然感觉到了香味,他内心一阵阵潮湿,眼泪竟然出来了。
冯石觉得有些尴尬,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时哭,他想忍住,可是那眼泪不停地流出来,直到姑姑都意识到了他的哭泣,说:有你这份孝心,你爸爸也该安心了。
秋娥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那眼光似乎真的又成了少女的眼光,让冯石的肩膀止不住地颤抖着。
15
冯石从姑姑家出来后,他很想到大修厂去看看,那个他童年时巨大的工厂,宏伟的主车间,高高耸立的烟囱,还有那些轰轰烈烈的声音,那些骄傲的当着男工女工的大人们……都还在吗?
冯石想了想,还是没有去,焦虑战胜了好奇心,他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他漫无边际地走在乌鲁木齐的街头,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些摇摇晃晃,就像是一个飘散多年的纸片儿,在外面转悠多年,又飘了回来。大街上的人们表情普遍有些呆滞,可是透过他们的表情,冯石总是能够看见那些熟悉的东西。他知道,这些人他都见过,从生下来,直到离开这儿,他见过多少人呢?这座城市里的人都从他的眼前走过,他们有的是老人,有的是孩子。她们有的乳房大,有的皮肤白。
冯石坐上了出租车,过了光明路,他突然要求下来,然后他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开始走走。他穿过了北门的地下通道,他犹豫着朝南走去,那儿有小十字。当他刚出地下通道,看见乌鲁木齐灰色的天空时,他看见了一个灰色的面孔,那是一个苍老的男人,一个比冯石要大近二十岁的男人。冯石知道,这个人自己认识,可是他是谁呢?
这个男人身材挺拔,近六十了吧?走路还是舞蹈家一样地像公鸡那样挺着,冯石突然想起来了,他不就是那个当年的同性恋吗?他因为鸡奸而被判了二十年。他的名字,是叫林潮吗?好像是叫林潮的。
冯石想起来了,他为自己的记忆力而自豪,他仔细地,甚至是有些无礼地看着这个人,忽然觉得亲切,这个老男同志让他内心充满感动。
冯石放慢脚步,与他并行,朝前走去。
那个男人并没有意识到冯石的感受,他只是那样挺拔,很像是一个乐观主义者,面带微笑,他走得挺快,有一些走在木地板上的感觉。
冯石是那么渴望跟他聊聊天,可是他忍住了。他只是加快了自己的脚步,默默地走着。
突然,那个老舞蹈家说话了:你就是那个从新疆走出去的,那个成功的人,那个冯总吗?我在电视上看见过你,前两年。
冯石:我在舞台上看见过你。《沂蒙颂》。小时候。
那男人脸红了,他加快了脚步。
冯石也加快了脚步,他跟着他说:那个时候,我特别想在八一剧场里看一场你演的舞剧。现在仍然想。
男人站住了,说:如果你真心想看,就赞助我一次,让我在乌鲁木齐最古老的人民剧场里,再演出一次。知道吗,二十多年来,我每天坚持练功,就是在监狱里也没有停止过。
冯石的脸有些红了,他现在的经济状况是不可能赞助任何人的,可是,他渴望为这个林潮赞助,为这个老同志赞助。现在摆在他面前有两件事要投资,一个是徐行长的儿子徐绅,他是一个小同性恋,一个是面前的老头林潮,他是一个老同性恋,如果有了钱他会赞助谁呢?
冯石想:就让他把自己的舞剧专场完成了,就让他知道自己二十多年天天练功是坚持对了,就让他知道人类对于优美的东西永远是肯定的,而且,是充分肯定的。
冯石又把手伸进了自己的西装口袋里,他先是摸了一千,瞬间他又改变了主意,摸出了两千块钱,对老人说:等我的危机过去了,我一定来赞助你,我是一个热爱舞剧的人,我也热爱你,现在,我只能表表心意,这两千块钱,你先拿着。
老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