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 2009年第1期-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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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说,与山地打交道的命运,令王二一年四季都心情不好。贫贱的山地,杂草倒是长得好,要是种了包谷或麦子,那半死不活的长势,怎么看怎么让人伤心。山地太瘦了,瘦得连秋天的果实,都千篇一律地干瘪。
平时没什么事的时候,王二总爱提了一根板凳,往坝子边一杵,一屁股坐上去,然后望着对面山头出神。那副物我两忘的样子,一度让媳妇小芒充满好奇。对面山头上,有什么好看的呢?她想不明白。
有一天,王二望着对面的山头,突然说:“前天赶场,听乡场上的人说,广东那边好找钱,一个月有几百块呢。”小芒说找钱?找啥子钱?天上不长地下不生的,一年都找不到几百块。王二说:“你说我要不要去乡上问一下?”小芒说啥?小芒睁大了双眼说不行,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啷个办?你不准去。王二说:“要是一个月有几百块,去干几个月就当在家干几年了。”小芒见王二认真了,就有点紧张,好像王二马上就要离开自己,从这个家,从这山里头跑掉似的。她一把拉住王二说:“不行,不准去!”王二说你以为想去就能去?听说人家还要挑选呢,看不上的人家还不要。
王二的父亲王一,以前也是出过山的,后来,因为国家的一个什么号召,在纸厂当工人的他选择了回农村。不是他的觉悟有多高,是他那在城里做生意的父母,经不住一个什么土改工作队动员来动员去,终于回了老家,参加分田分土。他不回家好像不行。
从此,王一就由工人变成了农民,并且从此不得离开山村半步。就像被人用铁钉钉在了乡下,别说是像从前那样当工人,就是有事不得不进一趟城,就算不被城里人当成坏分子,也会因乡巴佬的身份而遭尽白眼。
“大炼钢铁那阵,家里的锅儿菜刀都交了公,肚子都饿巴背了。”有时饭桌子上扯闲话,王一也会说起过去,说后来居民有了供应粮,处处高农民一等,他才发觉一家子回乡下,纯粹是被忽悠了。他说要是当初不回来分啥田土,就算父母生意做不成,也可以坐在城里吃国家供应粮。而他,要是一直在纸厂干,就算公私合营后没当成厂长,就算一辈子当工人,而今都快退休了,都有退休工资了。
王二小的时候,王一偶尔也会和他说说过去,那种当工人的过往,在王一的心里留有太多美好的回忆。可是,他回不去了,因为父母听信了土改工作队的话,而他又听了父母的话,回到这该死的农村,从此就像阴阳两界生死茫茫,再也回不去了。
那时候的王二年纪小小,还不能完全明白父亲的意思,但父亲的感叹他懂,因为他有这方面的体验,场上高人一等的同学,不就是因为有一个城镇居民户口本么?
总之,城市比乡下好,当工人比当农民好。 这种印象,在王二心里,一直持续了很多年。
这年冬天,王二的母亲病倒了,看病吃药,一两个月都不见好,场上的医生说,最好是送到县城或省城大医院,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本来就一贫如洗的家,简直就像被小偷掘地三尺了似的,哪里还能拿出钱来!
晚上,王二再次和小芒说起去广东打工的事情。面对家徒四壁,小芒深深地叹气,她说好吧,要是真能找到几百块一个月,去干几个月回来也好。
次日王二去山外赶场,顺便扛了一根树棒棒去卖几块钱,给母亲捡两服药。听说年前去了广东的那批农家子女,不时往家里寄上三百两百。王二特地去邮政所窗口看那块小黑板,上边用粉笔密密麻麻地写着,哪个村哪个队的谁有信或有汇款单,看样子所听不虚,更是有了去广东打工的想法。
回到家天差不多黑了,其时王一正在水沟边洗菜,王二走过去,在他身边站了一会。王一抬了一下头,说有事?王二想了一下,说我想去城里打工。王一说啥?王二重复了一次刚才的话。又说:“听说有几百块一个月呢,我今天专门到邮政所看了,真的很多汇款单,都是广东那边来的。”
王一没说话,他停止洗菜,蹲在水沟边,摸出烟杆,掐了叶子烟裹了,栽在烟嘴里,打火点燃。吸了一口。“广东在哪里?”他问,声音有些飘忽。
王二说:“我也不晓得。”
王一说:“你妈这个样子,你要是走了……”他没把话说完。
王二咬咬牙,说:“家里能卖的都卖了,钱也借不到了。我看只有这条路了。”
王二的二十岁生日是一个人在火车上度过的,那是农历正月,在广东打工的老乡,回家与亲人欢欢喜喜过了年,正呼呼啦啦地赶回工厂。王二跟着潮水一样的老乡,踏上了南下的火车。他知道,火车的方向,就是命运的方向。
这是王二第一次出远门,到达南方城市时,春节浓郁的喜庆气氛还在。这也是他第一次品尝想家的滋味。家里有父亲母亲,还有他过门不多久的小女人。要不是母亲病成那样,要不是家里穷成那样,王二想打死我也不会跑出来打什么工。本来初中毕业后他考上了县高中的,可他却放下了心爱的书包。因为他不知道,日渐苍老的父亲母亲,将上哪儿拼凑他三年高中的学费和生活费。姐们已经出嫁,一个嫁了场上穷叽叽的居民,一个竟听信人贩子的鬼话,跑了山东。她们都帮不了他。而在山区,多数农户辛辛苦苦一年干下来,收获的粮食还不够一家人必须的吃喝。父母苦难的双肩,如何担得起他这长达三年的学业?即便担得起,他又如何忍心?
王二只能一个人躲在山林里,将录取通知书一片片地撕碎。
可以想见,父母咬着牙将儿女拉扯大的坚韧,早已深入王二的心灵。彷徨在南方城市的街道上,面对一望无际的繁荣昌盛和花红柳绿,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父亲母亲……他咬着牙想,要是能在城里找一份工作,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可是,城市就像是另一个世界,到处都是工厂排出来废水,却不知为什么,要找一份工作偏偏就是那么难。王二找遍了所有能搭上话的老乡,请他们帮介绍一份工,可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一个好心的老乡,冒着被炒鱿鱼的危险收留了王二,把他像狗一样藏在破破烂烂的宿舍里,并用脏兮兮的编织袋和烂棉絮,为他在床下搭了一个避难所。那个几十人住的破棚子,上浸下漏,八面透风。床是靠几根木棒支撑,几块木板搭成的,王二胆战心惊地,匍伏在床底下度日如年。他发现窝棚里的大通铺搭得很不科学,重心老向一边倾斜,人躺在下面,随时都得做好床板塌下来砸扁脑袋的准备。
白天,他像夹着尾巴的狗一样溜出去,满怀希望到处找工作。晚上,他又偷偷摸摸地潜回窝棚,伏身钻入床底,在头顶咯吱咯吱的响声中,惊恐地防备着灭顶之灾忽然降l临。
灭顶之灾真的很快就来了,那天晚上,一伙打着手电的治安队员,把他从床底下揪了出来。他们叽哩哇啦地叫着,看样子很生气。因为王二没有办暂住证,他们就把王二当成了坏分子,抓回治保会关起来。那是一间又黑又臭的老房子,屋里除了一个尿桶和一伙抓回来的三无人员,剩下的,就是老房子不为人知的陈年往事。
很多年之后王二才明白过来,治保会为什么一到晚上就到处查房,原来每抓到一个“三无”,次日通知该“三无”的亲友取人,立马就会有最少一百块钱的进帐。这个钱叫创收,可以上交也可以不上交,就算上交,上边也要返回绝大部分。
可是,谁来帮王二交罚款?在这个别人的城市里,他举目无亲。
王二被关了一个晚上和一个白天。没有人来赎他,也没人给他送饭。眼看黑屋子里的“三无”,一个个地被亲友赎走了,他的心情真的是坏到了极点。饥饿和恐惧就像虫子一样,在他心里咬噬。他感到自己快要疯了。他终于控制不住内心的恐惧,扑上去把那道铁门踢得咣咣响。
有人骂骂咧咧地走过来,从铁门上的小洞往里边看。冷不防王二猛的一脚踢过去,铁门咣的一声,竟把外边的酒糟鼻子撞出了血。
门立即就被打开了,两个治安员扑进来,抓住王二不由分说就是一顿痛打。王二本能地反抗,可是,他很快就趴在地上起不来了。他早就饿坏了,他浑身软得就像一根煮熟的面条,他已经没有可以用来挣扎的一丁点力气了。
“死捞仔!丢你老母,你食屎啊!”
有什么东西兜头泼下,王二感到浑身湿淋淋的,就像是掉进了水坑。随后他就回过神来,那个木桶里的屎啊尿啊,在这一刻全都向他倒来,泼了他满头满脸。
王二狼似的嚎叫冲天而起:“我日你妈——”然后,黑屋子里传出好一阵厮打之声。待一切都归功于沉寂时,天已经黑下来了,两个治安员呸呸呸地吐着,从黑屋子里跑出来。他们的身上,东一团西一团糊着屎,或者被尿水弄湿,他们气疯了,咒骂着,样子很狼狈。他们做梦都想不到,一个盲流,一个捞仔,一个“三无”,因为没人来交罚款,被饿了一天,又被他们打了一顿,竟还有这等爆发力,那声嚎叫,就跟他妈的狼似的。真的就是狼,突然就从地上跳起来,扑向他们,又抓又咬,把满身的屎尿糊到他们身上,任他们怎么往死里打他,他也不放手!
王二趴在黑屋子里,浑身上下的痛彻心肺,让他差不多就忘记了满身的屎臭尿臊。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他不想死,他拼命想从地上爬起来,可是,不行,他动弹不得,他没有一丝力气,他只能趴在哪儿,一动不动。
过了多久?不知道,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话,好像正在讨论一个什么事。后来,就有人过来拉他,把他拖了出去。“会不会死掉了?”他听到有人这样说,然后又有别的人在说什么。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又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只是感到又被人泼得满身水淋淋的。“喂,喂,老乡,你没死吧?妈的,臭死了!”好像有人在叫他,一边叫一边往他身上泼水,冲刷他身上的屎尿。他艰难地睁开眼睛,他动了动身子,他发觉自己没死。真的没死!
后来王二才得知,那个先前收留他的老乡,被治保会叫去,责令其把半死不活的他抬回窝棚。活过来的王二,在老乡的床底下,整整躺了半个月。万幸的是,这期间,治保会没有再来查他。
走出窝棚,王二抬头看天,天阴阴的,城市的上空仿佛充满了尿臊味。这个时候的城市,在王二眼里,和关“三无”的黑屋子差不多。
王二想报仇。仇恨已经充满了他的内心。他从老乡的窝棚里,找到了一把菜刀。他要灭了治保会。王二一脸的仇恨让老乡起了疑心。他把王二的菜刀夺过来。生气地说你想干什么?你能砍死几个?那伙人还不是跟我们一样是他妈的打工仔,只不过当过几天兵,兜里有张退伍证。就算你把他们都砍死又能怎么样,死他三五个,大把后来人,有球用!
王二恨恨地说既然大家都是打工仔,为啥却要往死里整?
老乡皱着眉头说你是猪脑子啊?正因为大家都是打工仔,才能往死里整,才敢往死里整,才有机会往死里整!你是老板。你是当官的,你大把钱。你有权有势,你会住在工厂宿舍出租屋?还用办这球毛暂住证?你住着高楼大厦,星级宾馆,你说他怎么把你往死里整?别说几个保安仔,公安都不敢随便查你。想往死里整你都没机会!就算有机会,借十个胆子给他都不敢,就算敢,最后整倒霉的也是他自己!你要是有本事,就给他们发工资,保证他们不但不整你,还成天守在你家门口,帮你看大门。把过路的叫化子、垃圾佬,撵得鸡飞狗跳,哭爹叫娘!
王二开始满城乱窜,他怀着仇恨,疯了似的到处找工作。老乡说得对,砍几个保安仔有球用,有本事你就让他们帮你守大门。他咬牙切齿地想。总有一天,老子招一堆保安仔回来看大门!
一个月或两个月之后的某天,在一个士多店门口,王二捡到一张旧报纸,报纸上说,有家期货公司在招业务员。每月有三百块钱的底薪。三百块,对一个穷光蛋来说,绝对是一笔救命钱!有了这笔钱,至少不用担心流落街头被饿死。因此他有点激动,忙问士多店老板什么是期货。士多店老板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报纸,冷漠地摇了摇头。
王二顾不上计较士多店老板的态度,他就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兴冲冲地跑去应聘。一个不知是中年还是青年的男人,从办公台后面抬起头来,对王二进行远距离的审视,那刀子的一样的目光。让王二的身体迅速地萎缩。
“请问这儿要招工吗?”王二小心地问。
那个男人远远地看王二,没点头也没摇头。王二背心冒汗,他差点就想掉头逃走。可是,他已经从穷困交加的故乡逃出来了。他又从治保会的黑屋子里逃了出来,他还能逃到哪儿去呢?面对那个男人的莫测高深,王二终于再一次鼓足勇气,问:“请问你们是不是要招工?”
那个男人终于从办公台后边站起身来,但他仍然没有回答王二的询问,而是盯着王二看了好一阵,看得王二莫名其妙不知所措。
“以前做过期货吗?”
“没有。”
“知道什么是期货吗?”
“不知道。”
“那么,听说过期货吗?”
“没、听过……”
那男人又盯着王二看了好一阵,最后,他说:“你明天来上班。”
“什、什么?”王二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被录用了;明天来上班。”那男人这话说得很肯定。
王二成了期货公司的业务员。后来经理说,当初他决定聘用王二,是因为他在王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股子狠劲,就好像一只被逼到悬崖上的狼,要么血拼一场,杀出一条生路,要么纵身跳下万丈深渊。他觉得王二可能会选择前者。他说他非常看重这一点。
王二开始接受专业培训,在培训班里,他昏头胀脑地听老师叽哩咕噜了半个月,老师的广东话令他云里雾里不知所云。走出培训班,王二唯一的收获,就是怀里抱了一大摞关于期货的资料,那些专业术语,那些走势图表分析,那些交易理论之于他,就像天书。
在这艰难困苦自身难保的紧要关头,小芒却从天而降,王二老半天都回不过神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王二说:“你会闻气味?你有一个狗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