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 2009年第1期-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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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
对亲戚和老乡的反应,三三早有心理准备。人在他乡,这种事经常发生。同她一起出门打工的老乡,有的在火车上跳车摔死,有的做了“三陪”,有的贩毒被枪毙,有的成了车底冤魂,有的i莫名其妙失踪。这差不多就是一个流离失所的时代,每天都有人在消失,就像王一的儿子王二,就像王二的老婆小芒。对小芒来说,因为打工,王二消失了;对王二来说,因为那个死光头,小芒消失了;而对王一来说,王二和小芒,他们都消失了,突然之间,都不见了。
就像三三自己,多年之前的某天,一下子就从亲戚和老乡的生活中消失了。
这次三三重返故地,有一个愿望,就是想看看那个直接导致她消失多年的质检员,看看他是不是当了厂长或者总经理,他害了那么多打工妹,三三想他应该早就飞黄腾达了。
果然,工友说,台湾主管升了厂长后,质检员就做了车间主管。“现在啊,他天天都可以把厂里的车开出去,泡打工妹比以前更方便了。”
工友说,那个当厂长的台湾佬,还通过当地台商协会,把质检员推荐给城市当局,评了优秀外来青工。表彰那天,市长亲自为他戴大红花呢。
三三叫了一辆“摩的”,往车站方向飞奔。对这次寻根之旅。她感到后悔。
只是没料到会碰上质检员。不,不是碰上,是质检员闻讯而来,他开着一辆小货车,将“摩的”截停。“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了啊?”质检员笑着,那满脸的笑容,就像是三三多年不见的好朋友,就像他们之间,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质检员摸出钱包,抽出一张钞票甩给“摩的”司机。“呆会儿我送你吧!”他说,很热情的样子。
三三脑子里差不多就一片空白,她是怎么下车的,“摩的”司机是怎么把车开走的,都说不上来,只觉得脑子里乱成一团。心里更是乱成一团。
“这些年你都上哪儿去了?我问过很多人。没有人知道你的去向。”质检员的样子很真诚,一点不像说谎的样子。
“吃餐饭再走吧。”质检员向三三发出邀请,“这么多年不见,饭都不吃就走,我会过意不去的。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三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上了质检员的小货车。检质员好像很得意,他坐上驾驶室,关上车门,从容地摸出一包烟,从中抽出一根叼在嘴上。
“你抽吗?”见三三不说话,他随手把烟丢在方向台上,摸出火机把烟点燃,吸了一口。“现在好多女人都抽烟。”他说,突然就很感慨,说:“还记得吧,以前我也是不抽的,那时候,他妈的,想抽都买不起。买得起也舍不得!”
质检员说得没错,那时,他和三三约会,口渴了连水都舍不得买一杯。他亲三三的时候,嘴里没有一丁点烟味。“他妈的,现在你看。几十块钱一包的中华,一天抽两包。”
“我请你到我们这儿最高档的酒店吃饭。”质检员刹住车说,“这儿不单东西好吃。靓女也好多。妈的,陪唱支歌都要两百块,当我们那时候打半个月工了。”
这餐饭是怎么吃下来的,又都吃了些什么。三三一点印象都没有。她几乎就没说过一句话,她就像一个木头人,跟着质检员,听他不停地说。质检员说了很多很多,却没有说过去和她之间的任何事,他好像早就把当年的事情忘记了,或者说,当年根本就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今天就不要走了,好不好?我们好好聊聊。”质检员在通往车站的路上说。他已经想好了,厂外边不远处那个酒店,开个房间才百多块,这对而今的他来说,实在是小意思。他已经结婚了,他的老婆虽说看得很紧,仍然无法阻止他隔三岔五带着打工妹去开钟点房。两个小时才六十块钱,啥好事都干成了。
三三还是没说话。从见面的那一刻起,三三一句话都没说。
三三的表现在质检员看来等同于默许,他开车掉头回厂,他想回去安排好下午的工作。再好好地陪三三四处逛逛,或者找找老乡或者看看朋友。质检员觉得,现在的三三和多年之前的三三比起来,好像更有味道。他很奇怪,这么秀美的姑娘,当初怎么就舍得轻易地拱手送人呢?
三三突然看到了王一,那个老头子,他守在厂门口。他的样子好像早就守在那儿了。
三三说停车。质检员一愣,下意识地刹住车。
三三拉开车门就往下跳。质检员一把拉住她的手,死死地拉住她。
“别走好吗?别走,求你了,以前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质检员像是动了真情。他拉着三三的手不放,他好像记起了从前与三三的点点滴滴,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三三感到脑子里又是轰的一声,随即就是一片空白。质检员比当年拉她的手还要有力还要坚决。三三突然嗅到了一股熏人的烟臭,那是质检员贴近她的嘴巴。三三差点就要被熏倒了,她本能地挣扎和尖叫。
然后,质检员就昕到了一阵咣咣的声音,随即哗啦几声响,质检员吓了一大跳,他松开三三的手回头一看,他妈的,一个老头子,不知怎么回事,正发疯似的砸他的车窗。
质检员气疯了,他猛起推开车门,车门把那个老头子掀倒在地。质检员跳下车扑过去朝老头一通狂踢。他妈的我容易吗,混了这么多年才在厂里混了个小货车,他妈的,竟被这死老头砸了个稀巴烂! 质检员不知道这个死老头名叫王一,更不知道王一为了三三,历经了多少人间的苦楚和艰难。就看见三三红了眼,尖叫着扑上来。手里抓了小货车的防盗锁,朝着质检员的腿抡过去。
质检员啊呀一声,翻倒在地。门卫室的保安冲出来,围住三三。三三紧紧地握着防盗锁,守在王一身旁。
“这不是那个疯子吗?好几年没看到了。”有人认出了三三,几个保安就有了犹豫,疯子杀了人都不用偿命的。“你们站着干什么?跟我打,打死这个老东西!他妈的,跟我往死里打!”质检员抱着腿,痛得龇牙咧嘴。
王一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一把拉住三三,把她拉到身后护住,就像一只老母鸡看到了头顶上盘旋的老鹰,本能地张开它未必管用的翅膀。“三你别怕。我看哪个狗日的敢过来!”王一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握了一把刀,那是一把菜刀,菜刀通体雪亮,在日照之下,闪着青光。
王二从报纸的寻人启事上,发现有人在寻自己。他吓了一大跳,他开着车疯了似的找上门来。狗老板把王二迎进酒店,推进包厢,尊为上座。他说王先生,你就是我的大恩人。
王二说寻人启事是你登的?
狗老板一脸哭丧,说是啊是啊王先生,你快点救救我。
王二说咋回事?
狗老板说你赶紧把王一弄走,只要你把他弄走,你就是我亲爹!
王二说啥呀,至于吗?我爸花了你多少钱,我加倍还你。
狗老板哭丧着脸说王先生,王亲爹,求你了,你快点把王一弄走。那个死老头,一天到晚什么事都不想,就想杀了我。
狗老板当着王二的面打电话给乡村医生,让他快把王一弄到南方大酒店来。放下电话时,王二发现他的脸色很难看。“丢,那个死老头被警察抓起来了。说是砸了人家的汽车玻璃,还打伤了人。”
于是,王二开着车,朝着父亲王一的方向一路狂奔。
王二找到父亲的同时,也找来了麻烦。他刚把父亲从狗棚接进城市没几天,就有一伙人找上门来,强烈要求他交出王一。王二说你们都是谁呀?王一拐你家姑娘啦?
有人一拍大腿:“你说对了,我们家姑娘,被王一拐走了这么多年。你说一个老头子,拐人家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成不成体统?像不像话?”
那伙人自称是三三的三叔二舅七姑八姨。他们说,为了寻找三三,他们劳命伤财,吃睡不香,无论是金钱损失,还是精神损失都无法计算。因为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三三,他们做工的速度都放慢了许多,而差不多每个工厂都是计件的,想想看,这么多年,为了三三,他们少赚了多少工钱!
他们说。莫说是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就是一只狗一头猪,你想弄到手也得出点血对不对?
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被一个衣着光鲜的青年男子推到王二面前,她低着头,不敢看王二的眼睛。王二恼火地说你是三三的亲妈?青年男子说:“她是我亲妈!我妈帮三三洗了几年的澡,一分钱都没得过。你爸爸,就是那个捡垃圾的王老头。他妈的太不够意思了,每次三三要洗澡了,就找我妈帮手,狗日又舍不得出钱,每回都给几张纸壳,几块铁皮。你想想,那得耽搁我妈多少时间?谁稀罕他那几张纸壳?我妈有那工夫,不知道自己去捡纸壳?为什么要帮他?我妈都这么大年纪了,大冬天的,冷得要死,还要在水里搞来搞去帮人洗澡!一洗就是几年,几年i。啊,费了我妈多少力,费了我家多少水!现在王老头发财了,王老板,你说,他这样一拍屁股走人,是不是太那个了?!”
王二听了半天,终于听出了点门道。他说各位三亲六戚,你们不要跟我弯弯绕,有话直说有屁快放,是不是要钱?干脆点,一口价。
那伙人你望我我看你,都不知该张多大的口。
有人说三千。有人说五千。都说得有点怯,没人相信王二会这么爽快地给他们钱。王二这样的单刀直入,这么赤裸裸,搞得他们措手不及,甚至有点不大好意思。他们不敢相信王二会真的给他们钱。天上怎么可能掉馅饼?他们一年到头为老板拼命干活,到头来都兑现不了工资,连劳动局说话都不一定可信,何况这个素昧平生的王二。他们早就不相信这个世界了,有时候他们甚至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好,三千加五千,一共八千。这是一万块钱,你们拿了钱赶紧给我滚,今后要是再来,别怪老子不客气!”王二从公文包里翻出一扎钞票扔给那伙人,掉头转身扬长而去。
王二更没想到,三三跑到王二办公室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神经病!有人找你你就给钱是不是?你钱多是不是?!”
王二半躺在老板椅上,愣了,他说他们不是你的亲戚吗?
三三说:“亲戚,我流落街头又冷又饿怎么不见谁跑来说是我亲戚?我睡街边住桥洞任人欺凌怎么不见谁跑来说是我亲戚?我都快死了,怎么不见谁跑来说是我亲戚?!”
三三瞪着眼睛说你是猪脑子啊?我那么多,亲戚,你都给钱啊?
王二有点受不了了,他霍地从老板椅上站起来,说你这人怎么蛮不讲理啊,我这是为我爸,又不是为你。你冲我嚷嚷什么,有本事冲你亲戚嚷去啊!
三三瞪着王二,王二也瞪着她。两个人对瞪了一会。
三三扭身过去饮水机边,倒了一杯冷水,仰头倒进喉咙。“这钱我会还你的!”然后掉头摔门而去。
6
周末,正在广州读研的城市女生安娜,不用上课也不用写论文,她在学校门口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去会王二。她不缺钱,她搭公交车不是为了省钱,是喜欢那种人满为患的感觉。那种真实的日子,那种人间烟火,那种世相百态,是她研究人性和心理的实验室。
何况,就算她缺钱,她的男朋友王二也不缺钱。王二对她很好,很痴情。她身上永远有一张王二给的信用卡,里边到底有多少钱,连王二自己也说不清楚。王二总是鼓动她多请教授吃饭多请同学吃饭,理由是:“我不能委屈了我的小宝贝,我要让我的小宝贝在朋友圈里成为最受欢迎的人物,从而不断提高幸福指数。”
对男朋友王二这个想法,城市女生一直玩味。在她看来,这也是王二潜意识里的自尊和自卑,完全可以归人心理学研究范畴。在与i的交往中,她基本上可以确定,这个来自乡村的年轻人,对城市有一种无比的渴望,虽说他已经进入了城市的行列,并且活得人模狗样,但他骨子里还是摆脱不了对城市的那种仰望。他老是往她卡里存钱,鼓动她拼命花,实际上是他在向城市证明他的存在和强悍,或者说是在向城市挑战。有时候城市女生甚至觉得,王二之所以要和她搞这种正当的男女关系,和给她卡里存钱异曲同工,说不定他就是要找一个根正苗红的城市女人,以慰藉他曾经贫病交加的出身。
这个周末城市女生有点想王二了,于是她把自己交给公交和地铁,向王二靠近。在天河城下车时,她想了一下,去商场买了一条素色的领带,然后步行到体育中心站,去搭地铁。进地铁时她给王二发了一个短信,让他二十分钟后,怀抱鲜花到坑口地铁站热烈欢迎她的到来。
接到召唤短信那会儿,王二还跟在父亲王一的屁股后头,一言不发地走着。他也不知还有多远,才能走到王一住的院子。他很少到城中村来看王一,更搞不清楚那些杂乱无章的小巷,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时候裤袋里的手机响了,是彩铃,一个女声在里边娇艳地叫:“皇上有短信皇上有短信。”王二看了短信,犹豫了一会儿,停下跟着父亲的脚步,拐向三三。“三妹,和你商量个事。”他说。
三三说又想把王一扔给我?王二就难为情地笑:“什么又扔给你,本来就是你的嘛。”三三说靠,娶了老婆就忘了娘!王二说改天我请你吃饭。三三说我稀罕吃你的饭!一脚踢飞了地上的一块果皮。“快滚吧,当心你的靓女被别个搞掉了。”
对王二的中途溜号,王一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三三也搞不清他是真的糊涂了,这两年来他就像是中了邪,就像一个哑巴。
“哥你没事瞎跑什么啊?还拿着把刀,多吓人哪。”三三赶上前去挽住王一的胳膊。她管王一叫哥,实际上两个人走在一起,像是一对父女。
张军等几个保安仔不远不近地跟在后边,他们至今也没想透,为什么王总叫这个女子三妹,而这个女子却管王总的父亲叫哥。
王一进了院子,又开了房门。两间房中有一间是套房,王一就住在里边,另一间是保安值班用的。王一回到出租屋的第一件事就是磨刀,气得三三一把将他手中的刀夺走,冲他直嚷:“磨刀磨刀,你就知道磨刀!穷也穷了苦也苦了,现在有了个找大钱的儿子,换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