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9年第05期-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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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徐大宝
《长江文艺》;我的记忆
少年时代的朋友
村主任的功德碑
紧急浪漫
小小弄潮者
黑王寨风情(二篇)
邹贤敏先生和我的文学梦
词二首
水之歌
雾君山
敬礼;《长江文艺》的编辑们!
柏东明的诗(12首)
远方(组诗)
一个50后作家叙述的80后生活
梦里清江醉墨香
风雨石花酒
伟大的徐大宝 作者:陈应松 文章来源:长江文艺 《长江文艺》
作家档案:陈应松;祖籍江西余干县;1956年生于湖北公安县。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出版有长篇小说《猎人峰》、《到天边收割》、《魂不守舍》、《失语的村庄》、《别让我感动》;小说集《鲁迅文学奖获奖作家丛书——陈应松小说》、《呆头呆脑的春天》、《暗杀者的后代》、《太平狗》、《松鸦为什么鸣叫》、《狂犬事件》、《马嘶岭血案》、《豹子最后的舞蹈》、《大街上的水手》、随笔集《世纪末偷想》、《在拇指上耕田》、《小镇逝水录》、诗集《梦游的歌手》等30多部;《陈应松文集》6卷。小说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中国小说学会大奖、第十二届《小说月报》百花奖、2006—2007年度《中篇小说选刊》奖、首届全国环境文学奖、第六届上海中长篇小说大奖、2004年人民文学奖、第二届梁斌文学奖、第一、二、三届湖北文学奖、屈原文学奖、2004湖北省文化精品生产突出贡献奖等;曾连续五年进入中国小说学会的“中国小说排行榜”中篇小说十佳。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院院长、中国作家协会全委委员;湖北省第十届政协委员;国家一级作家。
自我保外就医从牢里出来;所有人都视我为火葬场的炉子;避之唯恐不及。也就几个小钱的受贿;判刑五年;什么都撸了;过去是林管局副局长;现在是老邓。走到大街上;看天不是天;看地不是地;是另外世界。人情冷暖啊!工作没了;无所事事;吃盒饭;喝孬酒。过去是吃脚鱼乌龟的;烟最低是黄鹤楼满天星。好在;故乡的一个本家村长关照我;让我去他那儿承包了一块五十亩河滩地;种速生杨。于是借了款;五十多岁重新开始创业。回到了故乡;人家是衣锦还乡;我是撸光还乡;精赤条条一个。走时是什么;回来是什么。回乡是悄悄的;不悄悄也不要紧;老家已没有人认得我了。那是个过去的公社小镇;凋敝破败了;所有的老人都走进了土里;剩下的人基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据说过去镇上的人都去了县城;而现在镇上的人都是乡下搬上来的。三十多年前我离开;现在回去;一点儿都不亲切;小镇被陈年垃圾包围着;人们阳气全无。一些店铺卖着与过去完全不同的东西;店铺也换了门面;大多翻新了;找不出多少过去的痕迹。
我住在河滩上;有时候去镇上转转;买个烟、菜或日用品什么的。我的老屋多年前卖给供销社了;我到了省城将老父也接了去;老家的房子没了用;后来被供销社拆掉了;这就把我在小镇的生活痕迹抹去了;所有的回忆一点都没啦。唉!没有了故居;这个小镇就是与我无关的;相当陌生;仿佛我从没在这儿生活过似的;其实我在这儿出生;长到二十岁才离开这个小镇。
那天头发长了;想去理个发;就走进了“徐记理发店”。店名是新的;字很孬;店主却是旧的;真正镇上的老人——老住户;徐大宝。他可是镇上为数不多的老人了。徐大宝十二三岁就跟他的爹学剃头;我们叫待诏师傅。为什么叫待诏师傅;网上有;读者去搜索。当时我认为是戴罩这两个字。叫理发算是新颖的叫法;我们过去叫剃头;私下叫徐大宝和他爹“刮脑匠”。后来我去了县城;那里叫理发。再后来我去了省城;就叫剪头了。还有更新的叫法:美发师;造型师。这都是扯鸡巴蛋的叫法;叫得别别扭扭;我进了店说“师傅剪个头”时;从来没一次爽快过;整整三十年的别扭。这天我走进徐记理发店时我说“大宝我剃个头”时;人就放开了。三十年的郁气出了!徐大宝看见我有一个小愣;就认出了我;就有点诧异。出去的人也有的会出现一下子;但不会在这里找他剃头。“邓巴坨。”他说。他叫出了我的小名!
徐大宝是个名副其实的老人了;比我老;虽然还是那么笑;那么迈八字走路(两个平板脚是水平移动;这与他几十年就在一个小店里走来走去有关);但毕竟过去三十多年。他认出我来;也没有吃惊;也没问我是为啥在这里出现;就像我离开不过两三天似的;或者没离开过。时光在这里流转了;有人叫我的小名;三四十年前的感觉一下子回来了。徐大宝是老人却并不显老;面相肯定比我年轻。据说他是喝洗脸水长大的;头脑不太清醒;没读过几年书就下学剃头;所以几十年光景也没什么忧愁惊乍。常言说无知者无畏;他连岁月时光也不怕;脸上就不会有皱纹;看起来就跟当年一样。我在他眼里是一定变得不成样子了的。在官场不停地应对算计;脸上有些黑斑;残酷的应酬让我高血脂高血压虚胖臃肿;已经被官场蹂躏成一个奇丑无比的人了。若是在主席台上;正襟危坐;人模狗样的还能唬人;现在一介平民;这副模样的就令人心酸了。加上双开和高墙的囚禁;精神接近吸毒者;一脸的破罐子破摔。徐大宝能认出我来就是万福了。
脸上干干净净平平静静的徐大宝叫上我的小名儿;就给我上围裙;就给我剃头了。现在的徐大宝也用上了电推剪;但手艺似乎没长进;还是乡下剃头的搞法;往上推;推完算事;推成尿罐盖。过去我找徐大宝剃头就是千篇一律的尿罐盖;加上我头形长得难看;歪瓜瘪枣的;很难剃出样子来;在城里剪过五百元一次的头;还是什么国际美发师;也没剪出个彩;因为“基础”太差。过去在他手下;剃过头回家;我大姐总会把我牵到剃头铺;责令徐大宝对我“再加工”。现在到了这个年纪;不讲发型;只求剃得个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褪了头火。我要说到的是后面——刮脸和掏耳。
徐大宝刮脸的躺椅基本上是三十年前的式样;铁的;又大又笨;五六成新;这个在我们大城市从没见过;不知他是在哪儿买到的。问题是;城里的理发店(当然不是发廊啰;如今的发廊不剃头不理发;只有小姐)根本不刮脸不刮胡子。你说你无论付多少钱;也没有哪个师傅给你刮脸与胡子。这真是怪呀;我至今都没弄明白这个理。莫非剃头匠已经升成正处厅局级啦;跟当年的我一样;不屑于伺弄你的脸和耳朵?认为这是掉价的;不是美发师该干的事。他要干的是;把你的头发弄好就行了;再是不停地引诱你焗油;用好的洗发水;搞出一个天价工程来;一个字:宰。看你的头就像是看一只肥羊。可在徐大宝那里;四块钱;不用说了;刮脸;掏耳;全套就是这四元。刮脸掏耳不是你提出来他就做;而是必须做的;大人小孩都要做。
徐大宝多了几个毛巾;有烧炉子的热水;有水龙头;这些都是随时代走的;这很好。过去是脸盆一点水洗得像酱汤;毛巾一个;千人洗万人擦。洗过头之后;再上躺椅;把你放下来;人是完全平躺的;给你调好后脑勺靠着的最佳位置;相当舒展。一个热毛巾把你的脸捂着;你闭上了眼;他在你头前摆弄。剪头时他又不赶工;慢慢吞吞的;你已经进入了睡眠状态;刮脸时就基本睡过去了。刮脸是除了眉毛不刮外;每一寸地方都刮。脸上的汗毛刮去后;就好像卸下了一层盔甲。现在这种感觉一回来;人就是来被一个高级人体修理师来修理的。他刮额头;他刮眉毛与眼皮之间;他刮鼻子;鼻尖儿。最是刮鼻子两边时;那种快感;就好像是把你的鼻子剥蒜子一样从一堆蒜皮剥出来;见了天日的感觉。刮胡子这三个字是贬义词;意思是批评你。其实一个男人;世间最舒服的就在于他人刮你胡子。那种锋利的剃刀切割你胡子时的那种清脆爽快的声音;真是带劲儿;任何电动剃须刀都不可能像徐大宝的那个剃刀刮得那么干净;能刮出那么让人沉醉的音乐来。那个理发店是安静的;有一两个人坐着;有剃头的;有来闲坐的;徐大宝也跟他们说话;也跟我说话。我已经是呓语了;迷迷糊糊;进入微茫。好像他问起我父母在不在;我也问他父母特别是老徐师傅在不在。但那声音(说话声)是自然声音;不像城里的理发店放那么响的歌;且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流行歌;歌词不行;音乐也糟糕;完全是一种高分贝的噪音。徐大宝这里一边讲话一边刮胡;切割的沙沙声;就像收割麦子。我忽然想起下放当知青时收麦的场景;更加沉溺进梦乡——这个乡就是真正的故乡!沙沙沙;沙沙沙;在一片月光下的五月之夜;那一片夏收的荡漾着南风和麦香的夜晚……胡子刮了;鼻毛剪了;翻来覆去刮得没一点茬子了;徐大宝还用手掌在各处试了试;平整光滑得像玻璃。又拧来个热毛巾;给擦了那嘴脸;等于是一种对皮肉的安抚;仿佛刚才刀子的来往让这一块皮肉受了惊吓。
再刮耳朵。我的耳朵是地地道道的几十年荒地。脸上还可以用剃须刀转几下;耳朵是转不了的。刮耳朵是一门绝活;一般的师傅是不敢下刀的。耳朵坑坑洼洼;而刀是不会拐弯的坚硬刃口。耳廓还好刮一点;但那也是很薄的一个边沿。更难的是刮耳窝;那绝对是极其危险的一种艺术。我无法明白;一把这么大的刀;是怎么把耳内的那些弯弯道道摆平且不伤一点皮肤的。这样的技术要练多久才能达到?刮耳朵最舒服;他是揪着刮的;可揪得并不疼。耳朵穴位最多;他里里外外刮耳;那就是把你的一大堆穴位拉拉扯扯软硬兼施按摩了一遍。
最见技巧的就是掏耳了。掏耳说穿了就是掏耳屎。徐大宝拿出他的那些掏耳工具;这些工具过去我是知道的;但没细瞧也差不多忘了。现在看;这也不是几十年前的旧物;过去似乎是放在一个竹筒里的;现在则是放在一个铁盒里。这些工具都是铜质的;刷子有几种;羊毛刷;挖耳的有勺;有铲;有棒;刮的;刷的;挖的;旋的;少说有十几种。掏耳是一个非常细致的工作;他把灯都打开;深入进去;手与眼都必须全神贯注。你一点都不必担心他掏坏了你的耳膜;从未听见过被他(和他爹)掏聋了的;只会越掏耳朵越好使。有一次我记得他在一个乡下老头耳里掏出了一堆秽物;石头一样的;竟将一个耳聋数年的老人给掏好了。还听说我小时候很调皮;将一颗豌豆塞进耳朵;是徐大宝的爹给我镊出来的。一说是塞进鼻子里。但不管怎样;在剃头铺最过瘾最舒服的事是掏耳朵;其快感可用汹涌二字形容。甚至完全达到做爱般的飘飘欲仙的高潮。现在的徐大宝虽年岁大了;眼神不好使;手感也会差些;这都是想象;事实上;徐大宝如今更娴熟;动作更精准;更细心;更人性化。那个掏呀;就像是拿工具在跟你交流;抚慰;依然是——掏耳的时间占全部剃头时间的三分之一。可见其重视和讲究的程度。每个工具的分工之细;让人叹为观止。可见民间师傅对此问题的心得和经验;是十分了得的。这样漫长的疏通、掏刮和清扫;想想;这世上还有什么样的幸福可以与之比拟?人应该需求甚少;尽快满足;死活在一个小镇;是生命最好最美的选择;到哪儿还比得上有徐大宝这样能掏耳朵剪鼻毛刮胡子的小镇幸福?美国?法国?北京上海?见鬼去吧!我的故乡小镇虎渡口镇是所有幸福的源泉和归宿。当初我根本就不该走出去;走出去的那个世界无聊透顶;疯狂透顶;回想起来;没有任何快感;一场噩梦而已。什么狗屁的厅局级;什么狗屁的报告、会议、学习、表态;在徐大宝的理发店和他十几种掏耳工具这里;都不值一谈。耳掏了;掏成四大皆空;一次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治疗;一次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大清扫;快哉快哉!
这所有的功夫做了;整个脑袋一尘不染;可用神清气爽来形容;精、气、神都回到了体内;至于发型怎样;那实在是无足轻重无关紧要的事。现在城里剃头;讲究的是形式——也就是发式;却失去了小镇理发的那种实际效果;那种精髓;那种百骨皆酥的快感。
等这一切搞完;又一个热毛巾;拧来;将他所有刀枪工具动过的地方;脸啊耳啊全部捂擦一遍;刮得有点紧绷的感觉又松弛成温润;再掏出不怎么好的润肤膏;用两个手抹匀了;擦到我的脸上;有点香喷喷的感觉;再用手将两个肩膀几揉;叭叭地几剁;那可用力了;将你剁醒;一推;椅子就推上了;你重新坐起来;睁眼一看;这世界;咿;咋变了样儿?看天;天堂;看地;也是天堂。看什么都顺眼;看什么都新奇和蔼;世界充满活力;阳光明媚得像婊子。改革开放;和谐社会;全是对的;将我这种腐败分子绳之以法;双规双开;也是对的。这世界美好无边;根本就不应该容许我这样的坏人存在;不劳而获;假大空;看钱做事;亲小人远君子;贪赃枉法;卖官鬻爵;吃喝嫖赌;都是千不该万不该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总有一天;人民是会将你送上审判台的!……走出“徐记理发店”;过去是头;现在不是;是一朵云;轻飘飘的。
这以后;我就经常到徐大宝这里来剃头、刮胡、掏耳了。睡落枕了;也找他。找他给扳几下;叭叭的;颈子就好了。一来二去;也就知道了三十年来的徐大宝;找了四个女人(艳福倒是不浅);现在没女人。我离开小镇时知道那时的毛头小伙徐大宝跟一个叫王姐的女人有染;那是要付钱的。王姐是我们小镇上的烂女人。现在王姐可能早不在人世了。由于徐大宝脑瓜子不太好使;后来结婚找了个河对岸的乡下女人;没生孩子;离了。听一个来剃头的人说;是他把人家打跑的。那女的正常人;跟一个卖鳝鱼的好上了;我们这里叫偷人。偷人货走后;大约十年前;又找了个手有残疾的女人;这女人贤惠得很;也没有生育;后来也跑了;原因是徐大宝不清白;没法过。“不清白”就是头脑不清楚的意思。再后来找了个苕女人;比徐大宝小三十岁;可连饭都不会给徐大宝做的吃;还很脏;月经来了不会上纸;让徐大宝气不过;给开销了。如今的徐大宝就是个老单身汉;洋书上叫鳏夫。
即便如此;徐大宝仍算是清醒的;不过智商低了点儿。他国内国际新闻都知道;说起我父亲邓师傅;还说你父亲的糕点做得蛮好的;特别是烘糕。我父亲主要是做烘糕;可我父亲老了;去了我那儿度晚年;这个小镇就没了烘糕。我也多年没吃父亲做的烘糕了;这养活我们一家三代的烘糕手艺就失传了;现在;烘糕大师我老父因为我的问题;气得中风瘫痪在床;被送到一家老年公寓;我们兄弟姊妹各出一点钱;让他去垂死挣扎度他的风烛残年。我连自己也顾不了;也就管不了他。
有一次我去剃头;徐大宝的店却关了门;问隔壁的;才知他是给某村一个死人剃头去了。隔壁的店老板说;这一带死人剃头;娃子剃胎头;都是找他;因为他技术好;有经验。再者一般人不敢剃;徐大宝才敢。我忽然想起来过去徐大宝的爹也是给镇上的死人剃头的。这些年在城里;没见着死人。死人一般在医院里死;死了就拖到火葬场去了;城里死人剃不剃头我真不知道。不像这小镇;死了人在家里;左邻右舍或者当年我们小孩子;都是常常能见着的。丧家门口放一口棺材;死人摊在堂屋里;脸上覆一张黄表纸;胸口放一个鸡蛋;双脚是新鞋;用粗索子绊着的;手上有的拿铜钱;有的握一根打狗棒——怕阎王殿前的狗不让进去报到。而死时是要净身、换衣、剃头的。
为死人剃头;这真要胆量。不过乡里乡亲;都熟悉;再说习惯了;也就不怕了。我等了半天终于将他等回来了;他提着个小箱子;回来就把那些家什捡出来放在台子上。问及此事;他说